第一百九十三章 飄萍

夏蘭馨的話不疾不徐,說得清淺,聽在菊影耳中,卻引得她心念電轉。

菊影秉承母親的家傳,瞧一個小姑娘的腹痛是手到拈來。只是奇怪這幾年她隨戲班子輾轉,從未露過自己會醫。夏蘭馨又是從哪裡聽得?還口口聲聲道是自己家傳。

夏蘭馨的眉宇彎彎,帶着幾分英氣與坦誠。她指指菊影身旁几上的茶碗,示意她用茶,淡淡說道:“菊老闆,若我喚你一聲羅小姐,你大約便肯替我的婢子診脈了。”

菊影端着茶杯的手一個不穩,熱茶灑落在自己深青色的衣裙上,漬溼了一大片。她顧不得自己儀容不整,撲通往地上一跪,先求夏蘭馨恕她失儀之罪。

那一聲羅小姐,如臘月天的平地炸雷,在菊影頭頂轟隆隆作響,她愈加惶恐地俯在地上。

不知何時,還是小螺輕輕巧巧攙她起身,依舊送回到繡墩上。

菊影容顏蒼白,面色變得悽苦。她驀然起身,又前行幾步,跪在夏蘭馨腳下:“求郡主垂憐,菊影已然辱沒了羅家的姓氏,哪敢再自稱什麼羅小姐。若蒙郡主不棄,奴婢這便替這位姑娘把脈。”

中指與無名指輕輕搭上小螺纖細的腕間,菊影立時換了個人一般,變得心無旁騖。感受着熟悉的脈搏在指間跳動,她敏感地捕捉着脈間傳遞的信息,覺得自己與病人的脈相連在了一起,就如同脈相自己在向她訴說自己的不適,請她代爲醫治。

“這位姑娘是幾月前行經時不注意受了涼,日後又未加留意,才拖成如今每次行經便會腹痛的毛病。”菊影邊說邊隨手開出了藥方,以規規矩矩的梨花小楷撰出,呈在夏蘭馨面前:“下次行經前,連吃七日便可痊癒。”

擾了小螺幾個月的毛病,在菊影眼中就是一碟小菜。在行醫的天份上,羅訥言十不及妹妹其一。

菊影收回手,方纔行醫時眉宇間的自信與光芒霎時又被侷促掩蓋,她忐忑地望着夏蘭馨,深知對方並不是要自己把一把脈這麼簡單,想知道又怕知道接下來等着自己的究竟是什麼。

“羅小姐,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夏蘭馨斷定了菊影的身份,反而比開始更沉得住氣。

菊影長嘆一聲,起身回道:“奴婢父母雙亡,這世間的親人大約只餘了兄長。只是奴婢與兄長都身世飄泊,當年奴婢被人拐走,兄長千里尋親,世事茫茫,也不知道如今在還是不在。”

望着夏蘭馨眉間的正氣,菊影無端覺得信任。去年回鄉尋親的事像一塊大石壓在心上,無人與她共擔。她淚如雨下,邊哭邊把自己這些年的遭遇說給夏蘭馨。

“菊影自知辱沒門庭,九泉之下也無顏面見父母。如果上天垂憐,能叫奴婢再遇兄長,便死也無憾了。”

菊影說的辱沒門庭,夏蘭馨並未聽懂。以爲菊影是說自己入了戲門,屬於三教九流之輩,並不曾想菊影被賣之前,還曾多次受到拍花賊的侮辱。

見菊影神色悽苦,哭得肝腸寸斷,哪裡還有昨日臺上的風姿,夏蘭馨頗爲憐憫,立刻與她說了實話:“正是你家兄長當日立了功,京裡纔會泒人替他尋親。因見過令兄的親筆畫像,約略知道你的模樣,昨日瞧得面熟,今日公主殿下吩咐我,來斷定你究竟是不是羅家小姐。”

恍若久旱之後天降甘霖,夏蘭馨的話如雨絲一般滋潤着菊影早就乾涸的心田,她半信半疑擡起頭來,顫顫問了一句:“郡主斷定,真是我兄長在尋我?”

菊影拿手捂住臉,雙眼淚如泉涌,不斷從指縫間漏出,在她深青的衣裙上開出一枝枝更深鬱沉重的花朵。

雙十年華,卻做着老嫗的衣着。夏蘭馨望着菊影暮氣沉沉的裝扮,疑惑地問了一聲:“你這是否是爲父母行孝?”

羅氏夫婦幾年前已經故去,若是穿孝,穿不到如今。何況菊影穿得雖然老成,身上卻無白色飾物,也不像是在爲父母守孝的樣子,夏蘭馨委實有些看不明白。

菊影方纔有些止住的淚水因夏蘭馨這一問,再次勢如決堤,又涔涔而下。

爲父母穿孝確是真情,她早先不知道父母過世的消息,從去年才親眼見到祖屋易主,又親見雙親的墓碑,自然想從去歲算起,立志守滿三年孝期。

這些個老氣橫秋的衣物,不單只是爲父母行孝,而是她還想深深地埋葬自己。

一個不貞之人,又學了戲,還有何顏面活在世上。午夜夢迴時,菊影有多少次想結三尺白綾一了百了,只是放不下,還有兄長這個牽掛。

菊影理會得輕重,那些個不貞之類難聽的話,自然不能當着夏蘭馨的面去說,她哀婉欲絕的神情卻再次出賣她,徒給夏蘭馨添了疑惑。

夏蘭馨已然及笄,家中又有幾位早嫁的姐姐,偶爾提起閨閣趣事,總能叫她聽上一半句,並不是半點不曉人事的孩子。

女子遭受侮辱,大約就是爲得那些事。夏蘭馨聰明地不再追問,只憐憫地望着菊影,細聽她的分辨。

菊影勉強收斂了情緒,嗚咽道:“去歲才得知父母過世,奴婢就從那一日算起,一定要爲父母守完三年孝。”

眼中滿是牽掛,菊影可憐兮兮擡起頭來,向夏蘭馨探詢:“聽郡主的意思,奴婢的兄長如今在皇城落腳?未知他一個人孤苦伶仃,如今可有人相伴?最近過得好不好?”

不憐自己悲哀,身如飄萍無蹤,先詢兄長安危,足見這菊影也是純善之人。

夏蘭馨輕嘆一聲,將羅訥言的情形大至說與菊影,待提到兄長在京開了藥鋪,希望藉着羅家藥方尋親的一幕,憶起往昔一家四口雖然粗茶淡飯,卻是和和美美的日子,菊影又是哽咽難言。

風雨之後可見彩虹,夏蘭馨苦勸了幾句,亦是真心期望這對兄妹苦盡甘來、在皇城團聚,安安穩穩過完下半生。

小螺打水進來,取了香脂花露,替菊影淨面。菊影怎敢勞動郡主眼前的人,忙起身道謝,接了帕子將眼淚擦淨,重新淨了面,又取了香脂勻在面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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