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自己到成了草木皆兵,尋常的一句問答便牽動全身急急繃着的神經。
瞧着桂樹下的慕容薇明豔動人,蘇暮寒啞然一笑,想要將手撫過她的髮梢,卻被慕容薇側身避過,信步往前走了兩步。
蘇暮寒的巧舌如簧,慕容薇一句也不想聽。望着壽康宮內熟悉的湖光粼粼,心裡已然被前世的回憶填滿。
依舊是相同的地點,相同的那兩個人,卻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前世裡唯願與蘇暮寒長相廝守,卻遲遲等不得對方的承諾。崇明八年的仲秋夜裡,自以爲終於等得那遲來的一刻,誰料想卻是對方故意佈下的陰雲。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一樣的月色,一樣的照着湖面瀲灩的波光,一樣的桂樹,還有桂樹下依然並肩的兩個人,心境早不是從前的心境。
那時的蘇暮寒已然不是世子,早在崇明八年的春天,他便承襲了安國王爺的爵位,轉眼便踏上了去往邊城的路。
這位西霞國最年輕的安國王爺,最終實現了他的夢想,橫刀躍馬,戍守在他心心念唸的邊城,更牢牢握住了蘇睿留下的十萬軍隊。
八月間蘇暮寒回京述職,順帶參加了宮裡的仲秋宴,兩人在金桂樹下再次相見。縱然蘇暮寒驚散月華的目光越過滿城閨秀,只在慕容薇一個人身上流連,她依舊患得患失,因爲總是等不到那句想要的承諾。
蘇暮寒的目光即溫柔又若即若離,抱歉地與她說,只能留十幾天的時間,返程路上還要日夜兼程。若不然,邊城十月飛雪,大雪封山,飛鳥也插翅難還。
慕容薇不捨得分離,更不捨得他以身涉險,牽着他的衣襟簌簌落淚,反而催着他早走。想着分離在即,下次相見不知是在何期,慕容薇大膽地踮起腳尖,在蘇暮寒額上輕輕印了一下,許下自以爲相守的諾言。
她清晰地記得,自己那時曾說:“暮寒,我心明明如今夜皓月,永不可掇。”
蘇暮寒那時似乎不全是敷衍,或許也有過少許的真情,卻被仇恨深深遮掩。
“若蘇暮寒娶妻,非慕容薇莫屬。”男子的俊顏沐着月光,那些銀亮的月色如跳動的星星,一點一點移上慕容薇的俏顏。
上一世的月光幾可醉人,當如美酒,染紅過慕容薇綿綿無盡的愛戀。
也許是月色撩人,也許是慕容薇的承諾動人,蘇暮寒終是忍不住,托起慕容薇的玉顏,極緩極緩地俯下身子,吻上她的紅脣。
只是淺酌低嘗,又輕輕放了開去。他的呼吸微微急促,眼中有一抹刻意的隱忍,似是極力壓制着自己的情愫。
當年以爲是蘇暮寒對自己的收憐惜,如今卻知道,那是他的掙扎。
那時,只是那樣一個輕柔的擁抱,又悄悄放開,慕容薇卻覺得恍如飛在雲端,有了一種真實的幸福。
那是兩人唯一的一次親近,離着國破山河碎的硝煙四起並沒有太遙遠。
而那個擁抱,那次淺酌即止的吻,都是蘇暮寒整個陰謀的一部分。
就是在那個仲秋夜,蘇暮寒幼不離身的星形玉玦被他悄然戴在自己頸間,開啓了星月同輝的彌天大謊。
那秋夜、那晚風,還有蘇暮寒溫暖的話語已然恍若一場夢,在千禧國受盡煎熬的十年裡,殘存的情誼早已消磨殆盡,星月同輝成了慕容薇最痛恨的恥辱。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杜若香氣裡紫蘇草的味道依舊似有若無,卻掩不過當年滿身的血腥氣,這看似溫潤的君子一樣能高高舉起屠刀,面不改色的看着親人們血流成河。
一陣夜風吹來,慕容薇打個寒噤,將思緒拉回到眼前。該死的流蘇卻不上前遞上披風,反而在一叢花樹下微微垂着頭。
蘇暮寒從頸間解下那枚熟悉的玉玦,捧在手中,正想要遞到她的面前。
“阿薇,但願明年此時,星月同輝。這個星形玉玦,我從小便帶在身上,如今你替我收着吧”。含含糊糊的說辭裡,全是不清不楚的曖昧。
一樣的玉玦,甚至與前世相同的話語,今生果不其然又在慕容薇眼前浮現。
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
當年自以爲蘇暮寒的玉玦、連同星月同輝的說辭該是對自己這樣的承諾。
而好事總是成雙,自己收了這玉玦之後不久,欽天監正使江留上了摺子,說是夜觀天象,有星月同輝的吉兆。主後宮之中,貴人姻緣好合。
放眼整個後宮,唯有她是待字閨中的芳齡。父皇、母后,連同她自己,都以爲這便是姻緣天定。
握着頸間的玉玦,不曉得有多少個夜晚慕容薇連做夢都能笑醒。
自己的心意、父皇與母后的默許,連同一些往後的打算,都被流蘇從毫設防的自己這裡套去,原原本本傳到了遠在連城的蘇暮寒耳中。
從未等得什麼星月同輝,等來的卻是蘇暮寒失蹤的消息連着自己屈辱的遠嫁。由江留杜撰的謊言不僅騙過了父皇母后,更深深欺騙了自己一顆少女的心。
彎月型的玉玦,小巧而溫潤,通體碧綠的色澤沒有一毫瑕疵,任誰見了都會愛不釋手。如今落在慕容薇的掌心,卻是冰涼而滑膩。
暗藏了陰謀的東西,便似是毒蛇吐着長信。
她驀然抽手,扔回到蘇暮寒掌中,臉色因爲羞惱而緋紅一片。
“表哥的玉玦自小隨身佩戴,滿皇城裡哪個不知?若叫旁人發現在阿薇身上,日後我要怎麼做人?”
對面的女子早過了對自己言聽計從的時候,蘇暮寒沒料想慕容薇竟是這般的態度,繼續鼓動着如簧巧舌:“阿薇貼身帶着,有哪個能夠瞧見。況且,我一直以爲你想要這樣的承諾,難道是我錯了?”
上一世求之不得,這一世卻避如蛇蠍,慕容薇何曾想要他半分承諾?
眼瞅着秦姑姑的身影已然出現在小道上,慕容薇無意與他敷衍,後退了半步,更加嚴辭拒絕:“杜康酒當真容易上頭,表哥回了席上,還是飲碗醒酒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