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敢吭聲,只是聽得大風大雨裡,一個女人的嗚咽。山河悲壯的哀鳴,是誰在唱着那一曲:此別經年,錯付流年。驀然回首間,驟雨難歇。
那年的火光淒厲的照亮着漆黑的夜晚,宮破一瞬,唯見孤月當空。她滿腦子都是那一夜的皇宮大火,火光裡父皇溫柔的眸。耳畔殺伐不歇,是他在天邊喊着她的名字,輕柔的喚着:馥兒,到父皇這兒來。
她邁開步子,朝着崖邊走去,大雨沖刷着,似要洗去一身罪孽。
大夢初醒,萬事皆空。
皇城的姓氏早已改寫,唯獨她一人還沉浸在曾經的世界裡,不肯抽身離開。
“王妃!”管家疾呼,“別再往前走了!下邊是萬丈懸崖,您快回來吧!若是殿下回來,必定會大發雷霆的。王妃,您快過來,那兒太危險了!”
頓住腳步,大雨滂沱,她回眸望着所有人。
悽美的笑靨,帶着絕塵的天真無邪,“我說過,容景睿不要我了。他不會再有生命危險,我的父皇也不會再追殺他,他再也用不着我了。以後他會有無數的嬌妻美妾圍繞身旁,也會有無數的女人爲他生兒育女。而我這個無數之中最無用的一人,應該早早的爲她們騰出位置。”
“我本該死,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愛上了不該愛的,我傷了父皇的心,放棄了大殷的江山社稷,我連累了整個白氏皇族,我害得他們流離失所,無所歸依。都是我的錯,都是因爲我,纔會有這樣的下場。”
“我丟了丈夫,我失去了兒子,我衆叛親離,所以我——也該走了。父皇會在下面等我,我會求得他的原諒。他那麼疼我,一定會原諒我的。”她笑得溫柔,“我真想回到幼時,跟父皇騎大馬的時候。”
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雨夜淒寒,她瑟瑟發抖。大雨中如同失了魂魄的布娃娃,亦步亦趨的站在了懸崖邊上,單薄的身子搖搖欲墜,彷彿風一吹就會徹底消失。
所有人都懸着一口氣,稍稍上前一步卻也不敢靠近。
“王妃,別走了,您站着別動,老奴過來攙着您。”管家快步上前。
“別過來!”她笑了笑,“別過來了——就這樣站着吧!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她低頭望着自己的腳尖,雨水合着泥沙讓她的鞋襪髒得不再髒,她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燕羽公主,燕親王了。那麼現在,她是什麼身份呢?
她是誰呢?
腦子裡好亂,她茫然的望着所有人,“你們爲什麼都這樣看着我?我不是想尋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還能去哪?我只是想父皇了,我——”她變得語無倫次,“我想父皇,想兒子了。”
“殿下很快就會過來,王妃,您站着別動,千萬別動!”管家的聲音直打顫。
“殿下?”她彷彿回過神來,“容景睿嗎?月盈則缺,水滿則溢,果然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果然是這樣的。你們回去告訴他,好好的疼着他那些嬌妻美眷吧,我要走了。這一次,我是真的不會回頭了。我會走得遠遠的,兒子也留給他吧,我什麼都不要了。”
她望着萬丈深淵,“父皇,兒臣錯了。”她抽泣得厲害,“父皇,你能原諒我嗎?兒臣錯了,真的知道錯了,你別不理我——父皇!”
尖銳的叫聲響起,所有人都衝了過去。
卻只看到那抹單薄的身影,如同折翼的蝴蝶,快速的朝着崖下墜去。大雨之中,視線模糊,只是眨眼的功夫,什麼都沒了。
她說:父皇,兒臣錯了。
一個人女人該有多絕望,纔會放下深愛的丈夫,骨肉血親,什麼都不要了只想回到最初的那一刻?
耳邊的風呼嘯而過,她望着崖邊上那些焦灼的人,微微揚起了笑靨合上了眸子。終於可以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知道了。
父皇,馥兒來找你了。黃泉路上,您走慢點再慢點。你等等我,馥兒走得有點慢,你別太着急啊……
夜裡宮門早已下鑰,事發突然,一時間誰也無法進宮。唯一能進宮的五月此刻還不知身在何處,所以直到白馥跳崖的那一刻,容景睿都不知道外頭髮生的事。
他只知道夢裡的她在哭,哭着跟他說再見。
再見,永不相見。
錐心之痛讓他驟然驚醒,渾身上下被冷汗打溼。他想着估計是發了燒,所以心神不寧的,這才導致了這樣的噩夢。
可還沒等他回過神來,皇后已經領着人過來。
按理說這個時候,皇后應該還在歇息,而且這裡離後宮有不少路程,可見她是坐着轎輦趕過來的。外頭還下着小雨,若不是出了什麼大事,皇后不會這樣着急。
“景睿。”皇后猶豫着,面色泛白,“你、你還好嗎?”
“姨母這是怎麼了?這般驚慌,不知發生何事?”奴才們快速上前,爲容景睿更衣。他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今夜總是沒個落點,隱隱覺得好像會有事發生。
皇后深吸一口氣,“你能不能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着急。事已至此,人死不能復生,你、你務必保重自己。”
一聽“人死不能復生”這句話,容景睿的身子駭然一顫,“你說誰?什麼人死不能復生?你把話說清楚,誰死了?”
“馥、馥兒她——”皇后上前一步,“蘇娘你來說!”
蘇娘行了禮,跪在那裡畢恭畢敬道,“稟恭王殿下,剛得的消息,恭王妃跳崖自盡,歿!”
一個踉蹌,容景睿險些跌坐在地,所幸被身邊的奴才快速扶着。
恭王妃跳崖自盡,歿!
歿!
“馥兒沒了,可是你還有兒子,你們的兒子容哲修他——”
不待皇后說完,容景睿瘋似的衝出去。
歿?
怎麼會死了呢?
他不是讓五月盯着她嗎?她不是要見兒子嗎?爲什麼會自盡?爲什麼會跳崖?恭王府的人怎麼會放她走?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有答案。
唯一的答案就是:她死了。
蝴蝶蠱還沒到,她怎麼就能死了呢?
她不是想要一生一世一雙人嗎?他很快就做到了,爲什麼她不能再等等?他知道她的傷心難過,他也知道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忍着不去看她,她會有多淒涼。可如今所有的隱忍,都只是在實踐他對她的諾言!
你說你想去江南水鄉,得一隅之地,安身立命。
我答應過你的!
馥兒!
我真的在努力,真的想帶你走啊!
所以有時候,別讓心愛的人等待,等待太久會忘記初衷。你的努力她看不到,她看到的只有你給予的涼薄。從巔峰跌落谷底的那一瞬,她希望的只是你的一句溫柔。哪怕你說一句:別怕,有我在。
哪怕你抱一抱她,哪怕你肯對她笑。
只是現在,什麼都晚了,什麼都來不及了。
她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你縱然對她說盡你想說的話,她也聽不見。你對着她笑,她也看不見。她放棄了一切,包括你!
死去的人,絕望的心,涼薄的情,無緣的命。
孰是孰非,又有幾人說清?
這件事很快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裡,皇帝在宮門口讓人攔下他。
可容景睿發了瘋似的大開殺戒,衝出了皇宮,一如當年她爲他衝出宮門,如此這般的決絕。他從不輕易動用武力,然則你連自己的所愛都保護不了,你還要這一身的武功做什麼?
雨裡飛奔,策馬長嘯。
懸崖邊早就沒了他心愛的女子,下着雨,誰也沒辦法爬下懸崖,只能靜靜的等着雨停了再行處置。萬丈懸崖,摔下去只能粉身碎骨。然則好歹是恭王妃,就算死了也該把屍體找回來,免得被天下人說成刻薄,讓恭王妃棄屍荒野。
容景睿是摔下馬的,摔得太狠,整個人落地的時候,濺起泥水溼了臉頰。他突然懂得了那一天她跪在雨裡的悲涼與絕望,泥水與雨水,合着淚水佈滿面頰,他哭着望向空蕩蕩的懸崖邊。
他的馥兒呢?
“馥兒!”他低啞的喊了一聲。
管家等人快速過來,想要將他攙起。
容景睿仰天一聲長嘯,“馥兒——”體內翻滾,當下鮮血噴出,沒了動靜。
馥兒,沒了。再也聽不到,他歇斯底里的喊着她的名字。
九州寒蕪且踏遍,芳蹤難覓在人間。
夢中韶華憶年少,紅塵望斷見荒冢。
雛燕離巢終有歸,北雁南飛終會回。
離人此去三途斷,一世長安可願還?
容景睿這一病,足足昏迷了五天五夜,面如死灰只剩下一口氣。第五天的時候,是皇后讓人把容哲修抱來,放在了容景睿的身邊。
許是孩子也知道自己沒了娘,爹也快不行了,當下扯着嗓子哀哭起來。淒厲的哭聲讓容景睿睜開了眼睛,纔算撿回一條命。
可生不如死的活着,還不如就這樣死了作罷。
抱着自己的兒子,想着白馥跳崖前的絕望。
一個母親,連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兒子都不要了,可見決絕。若不是逼到了絕處,她不會這樣。是眼前這些人還有他自己,把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子,逼到了非死不可的境地。
皇帝進來的時候,如釋重負的鬆了一口氣,“醒了就好。”
“父皇滿意了嗎?她死了。”容景睿面無表情,眸色遲滯,無悲無喜。
“放肆,你胡說什麼?”皇帝瞧了皇后一眼,皇后讓蘇娘快速的抱起了容哲修,而後領着人悉數退了出去。皇帝緩步走到牀前,“你知不知道自己差點爲她丟了性命?”
容景睿望着他,“那父皇知不知道,她已經爲我丟了命?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在了一年前的京城。我欠她一條命,她還爲我生兒育女。一個女子肯放棄滔天富貴,傾世權力也要嫁給你,父皇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這意味着,她把所有都給了你,她希望你能好好的珍惜她,好好的愛她。”
“你們總是懷疑她有所圖謀,敢問父皇,她能圖什麼?若說是權勢,大殷皇帝連皇位都想給她,想立她爲皇太女,她爲什麼不要?若說是爲了仇恨,這筆賬我來跟她算,這是我的家務事,你們爲什麼每個人都要插手?”
“什麼不許動兒女私情,什麼江山天下?佛若無情,與魔何異?父皇自己受了傷,就不許自己的兒女們覆轍重蹈,可是你攔得住人攔得住心嗎?人心都是肉長的,我愛着她,有什麼錯?你們怕養虎爲患,可以廢了我,什麼恭王恭親王什麼太子殿下,我統統可以放棄。”
“我若成爲平民百姓,你們是不是就能放過我們?還是說,除了死,再無第二條路?如果是這樣,好——好!你們已經逼死了她,再來逼死我!我這條命,也可以給你們。”
一記響亮的耳光,細細的嫣紅沿着嘴角滑落,容景睿拼命的咳嗽着。
他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如今整個人都是癲狂的。什麼天下什麼身份地位權勢,沒了她,這一切都是狗屁不通。他擡頭間的茫然,連皇帝都覺得心頭駭然。
定定的望着窗外,他有些出神,眼眶裡噙滿了淚水,“馥兒你看,雨停了。”
皇帝退後一步,“你好好想清楚,這件事是白馥自己的選擇,與人無尤。她自己想不開,與任何人都沒關係。”他呼吸有些急促,快步退出了房間。
與人無尤?
容景睿垂下眼眸,其實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自己啊!
若無昔時少年情,聲色犬馬輕許諾。何來今日嘆悲歡,一顰一笑皆枉然。
勉力撐起身子,容景睿搖搖晃晃的走到門口,外頭跪着五月,在五月跟前擺着他的隨身佩劍。
見着容景睿出來,五月伏跪在地,音色哀沉,“卑職護主不利,有負殿下重託,請殿下賜卑職一死,以慰王妃在天之靈。”
容景睿望着外頭極好的天色,無力的坐在門檻上,臉上沒有一絲情緒波動,“我知道你是華側妃的兒子,所以我對你信任有加。因爲我覺得你母親雖然犯下錯事,可你當時還小,不該承受如此重責。我把馥兒託給你,是把命也給了你,你爲什麼沒能看住她?那天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五月垂眸,白馥已死,他不想再毀了她的名節。但若他不死,這件事他一定要查個明白。
“卑職當時被人下毒,忙着去解毒,以至於——讓人有機可乘,累及王妃出事。”五月雙手托起劍身,“卑職罪該萬死,請殿下殺了卑職,卑職絕無怨言。”他隻字不提自己的母親,有些東西真的沒必要再提。
當年是母親傷人在先,害死了皇后的孩子,還讓皇后終身無法成孕。
有因纔有果,他沒有怨恨,但也不覺得自己欠了別人的。恩怨是上一輩的,跟他沒關係。
從他被趕出去,而後被挑選入十二月開始,他就忘了自己也姓容。他是五月,不是容景鈺,不是皇帝和華側妃的兒子。他只是個孤兒,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寒光閃過的時候,五月只覺得一陣劇痛從左腕上傳來。胳膊當場垂落,鮮血沿着指尖不斷滾落,觸目豔紅。他的額頭滿是冷汗,更讓他清楚的是,自己是左手劍。也就是說,從今往後,他算是個廢人了。
“你自由了。”容景睿手一鬆,冷劍咣噹一聲落地,他扶着牆亦步亦趨的往她的院子走去。
“殿下?”五月瞪大眸子。
容景睿深吸一口氣,一覺醒來天地失色,他彷彿蒼老了很多,“我們兩清了,你走吧!以後,不會再有十二月了,所以我也不需要你留在我身邊。走吧,都走吧!”
他誰都不需要,什麼都不要了。
五月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定定的望着容景睿離去的背影。既然他沒死,這件事他一定會查清楚。到底是誰給他們下藥,肯定是這府裡的人!
只不過他沒想到,皇帝爲了讓容景睿快速從白馥死亡事件裡走出來,冊封容景睿爲恭親王,並且藉口換掉了府內所有的奴才,一個不留。
然則五月還是發現了問題所在,一個叫茯苓的丫鬟在那天夜裡之後就失了蹤。而這個丫鬟,是白馥回到恭王府之後,很少接觸的那幾人之一。
但可惜,茯苓已經下落不明。
不知道是知道了什麼秘密逃離恭王府,還是被殺人滅口,都是未知。
恭王府不發喪不出殯,有些奇怪。所以白馥連個衣冠冢都沒有,容景睿始終不相信她死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不見屍骨,一日不得立碑立墳。
所有人都以爲這件事很快就會過去,男人嘛,傷心一陣子也就好了。這恭親王約莫而已是如此,等到府中妻眷更多一些,就會忘了那個一笑傾城的女子。
殊不知在他的書房裡,每日一個柳藤球,掛得滿滿一屋子。
他的病一直沒好,反反覆覆的。
即便如此,皇帝還覺得他應該沒事了。誰知有一天夜裡下了一場大雨,第二天便聽說容景睿瘋了。他成了徹頭徹尾的癡傻之人,言辭含糊不清,咬字不明,神情呆滯而癡愣。
他誰也不認識了,便是自己的兒子,也都視若無睹。
他抱着柳藤球,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皇帝這才知道,容景睿心裡的結,成了死結,可惜爲時已晚。也是從那以後,容景睿成了容盈,他再也不是昔年那個睿智聰慧的四公子。
月盈則缺,水滿則溢。
凡事太盡,緣分勢必早盡。
而白馥的屍骨,一直沒能找到,崖下太深很難攀到崖下。最後容景睿瘋了,皇帝也就放棄了找尋白馥屍骨的念頭。這個女人,最是可恨。活着的時候霸佔了他的兒子,死了也把他的兒子弄瘋了。
可皇后說,有因纔有果。
一脈相承的父子,骨子裡的情分怎麼可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皇帝想起了自己當年,孟淺雲死的時候,自己不也是差一點就瘋了嗎?以至於這些年,他還是不敢提及,生怕自己會控制不住。
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他生莫做有情癡,人間無處著相思。
可惜當時誰也沒發覺,那柄蓮傘——不知何時悄悄的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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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馥跳崖的那一刻,凌雲就已經回來了,不過現在他是夜凌雲。每年生辰,他所要的禮物是一幅畫軸,所以這些年在他的房間裡堆着一大堆的畫卷。從她四歲一直到現在,每年一幅畫,每年一個模樣。她女大十八變,他都快要認不出她來了。
那一夜的雨真大,他是眼睜睜看着她一躍而下的。
如今的她已經是容景睿的女人,似乎只有她死了,他才能讓她回到自己的身邊。
許是天可憐見,她沒死,還回到了他的身邊。
夜家莊裡藥廬裡,白馥渾身都纏滿了繃帶,除了鼻孔和嘴巴,什麼都看不清。
摔落懸崖的時候,白馥被崖壁上那些樹枝枯藤颳得面目全非,血肉模糊早已難辨傾城模樣。夜凌雲找到她的時候,她趴在寒潭邊上,因爲深谷寒潭裡的寒氣,降低了她的血流速度,免去了她血盡而死的危險。
能活着,還剩下一口氣,已經上天垂憐,命大如斯。也許是白馥命不該絕,又或者是她殘存的意識裡,餘願未了。有些東西,畢竟不是真的能放下的。
只不過,雖然白馥沒有死,可現在她成了一個活死人。
林太傅不斷的研讀醫書,不斷的嘗試着讓她甦醒的法子。身上的傷在漸漸癒合,斷裂的骨骼也在生長,好在她還年輕,所以傷勢恢復得較快,然則雙膝受損嚴重,暫時沒有起色。
“爹,她的臉——”林婉言抿脣,“還能好嗎?”
林太傅搖頭,“都傷成這樣,我又不是你小叔,能有那麼大的本事活死人肉白骨。我這一身皮毛,還是他教的,如今只能司馬當成活馬醫,全賴運氣。”
林婉言撇撇嘴,“爹,她這樣還不如死了呢!”
“混賬!”林太傅訓斥,“你說的什麼還,再敢對殿下無禮,你就給我滾出去。”
“什麼殿下不殿下的,咱們如今寄人籬下,還得照顧她。”林婉言氣急了,“爹,大殷亡了,我們不再是大殷的子民。如今是大祁,是容家的天下。爹——”
“住口!”林太傅氣不打一處來,“平素教你的爲人之道,禮義廉恥,你怎麼全忘了?殿下就是殿下,就算大殷亡了,她還是公主是燕親王殿下。這一點,就算走到天邊去也不會改變。”
牀上發出低微的聲音,林婉言一愣。
林太傅慌忙俯身坐在牀沿,伸手去扣白馥的腕脈,“好像——”
話還沒說完,脣瓣微顫,發出了孱弱的聲音,“水——”
“水!”林太傅欣喜若狂,“婉言,快!”
林婉言快速倒上一杯水,小心的用勺子慢慢喂到白馥的脣邊,潤了潤脣瓣這才慢慢的給她喂下去。
“我——”白馥的聲音很虛弱,她不知道自己在哪,更不知道自己是誰。眼睛睜不開,世界裡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你別說話,你的身子還很虛弱。”她的眼睛受了點傷,如今敷着藥還不能睜開。
她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昏昏沉沉的繼續睡過去。
夜凌雲踏入房間的時候,剛好聽到了動靜,“她終於要醒了?”
林太傅點點頭,老淚縱橫,“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只可惜了這張臉。不過這樣也好,再也不會有人認得她,以後能過一過平靜的日子,再也不必那麼辛苦掙扎。”用膝蓋想也知道,能把這樣頑強的女子逼到跳崖的地步,肯定吃了不少苦頭。
一回頭,門外似乎站着一個異域打扮的男子。
“這是——”林太傅詫異。
“沒什麼,是我請的一個大夫。”夜凌雲意味深長的說着,低眉望着白馥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有些東西,總該試一試才知道。已然到了這個地步,早就無所謂了。”
林太傅不明所以,“殿下體內的寒毒極深,切不可隨便用藥,稍有不慎非但鎮不住寒毒,還會惹來更大的災禍。”
“我知道。”夜凌雲冷了臉,“你們出去吧!”
“可是少將軍——”還不等林太傅說完,夜凌雲帶來的家丁已經把他們父女推出了房門外。
林太傅不知道夜凌雲到底在搞什麼鬼,但是他想着,凌老將軍對朝廷忠心耿耿,想來他的兒子也不會太過分。思及此處,林太傅只能在院子外頭等着。
足足三個多時辰,夜凌雲才帶着那人走出屋子。
林太傅衝進去的時候,白馥的臉上又纏滿了繃帶,“這是怎麼了?”
“別沾水別碰着,半個月後新肉長成就沒事了。”夜凌雲望着林太傅,“切記!”
“好!”林太傅點點頭。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給白馥探脈的時候,林太傅驚訝的發現她體內的寒毒被怔住,好似有另外一股力量在她體內亂竄,不斷的侵蝕寒毒。兩股力量的交鋒,讓她時不時發出痛苦的呻吟。身子忽冷忽熱,似乎難受極了。
“殿下,您再忍忍,忍忍就好!”林太傅拭淚。
當初那個統帥三軍的燕親王,如今只能這樣慘烈的躺在這兒,怎不叫人心疼。他是看着白馥長大的,那樣一個小人精,把皇宮鬧得雞飛狗跳的,誰都拿她沒辦法。
如今——林太傅深吸一口氣,“殿下,您可一定要好起來,先帝還有話讓老臣轉告,您得起來啊!”
指尖微顫,她似乎有所感應。
可是誰都沒想到,半個月後白馥甦醒,可是她把什麼都忘了。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鏡子裡那張完好無損的臉,讓她覺得很陌生。
“林慕白?”她坐在牀上顧自低吟,“我真的不記得了。”
夜凌雲握着她的手,“你摔了一跤,傷着了腦袋所以不記得。不過沒關係,只要你記得我嗎是未婚夫妻,你是我的未婚妻子就可以了。”他笑着撫去她微微散亂的鬢髮,“慕白,等你傷好了,咱們就成親。”
白馥不解的望着他,“成親?”
“我不是說了嗎?咱們是指腹爲婚的,你父母雖然過世,可我是當真的。你是我未來的妻子,我會待你如珠如寶,把你捧在掌心裡護着。”他笑得溫柔至極,“慕白你別怕,以後有我在,再也不會有人能傷害你。等你再好一些,我就帶你四處走走。”
“我真的叫林慕白?”這個名字,她覺得很陌生。可記憶裡一片空白,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怎麼,我還能騙你嗎?”夜凌雲笑着起身,去給她倒水,“等你身子好點了,我帶你去你原來的家看看,你就會想起來一些事情。”
白馥揉着頭,“只要使勁兒去想,腦子就很疼,然後心也會很疼。”
“那就別想了。”夜凌雲遞給她一杯水,“想不起來就說明以前的那些東西,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是將來、是你和我。”
“你和我?”她頓了頓,“可我也不記得你了。”
“沒關係,我們就當重新開始。”夜凌雲溫柔一笑。
重新——開始!
也是從此刻起,她從白馥蛻變成了林慕白。陌生的姓名,陌生的臉。陌生的世界裡,她重生了一回。拋卻了過去,忘記了自己的丈夫和兒子。
把快樂與悲傷,都忘了!
可是夜凌雲的這種希冀並沒有高興太久,因爲很快的,毒曇花的毒性超越了她體內的寒毒,她又陷入了昏迷,且這一次更加危險。
若是毒曇花的毒悉數爆發,這一次將回天乏術,再也沒有人能救得了她。
林太傅瘋了似的查找醫術,沒日沒夜的找解毒方子。若他早知道夜凌雲會用毒曇花來壓制白馥體內的寒毒,爲她重鑄新容,林太傅說什麼都會制止的。這種做法,無異於飲鴆止渴。
夜凌雲寸步不離的陪着白馥,生怕一眨眼她就真的睡過去了。他用內力給她續命,幫着她壓制體內的劇毒。這以毒攻毒的方法,看樣子是真的用錯了。
他以爲的開始,很可能會變成一種結束。
“爹,等天亮再去吧!”林婉言攔着,“你不眠不休的找方子,女兒都不敢攔着你。可是現在天還沒亮你就要上山採藥,您別去冒險。”
“我會帶着人一起上山,這些藥在藥鋪裡都未必有,而且必須新鮮。”林太傅推開林婉言,“我帶着夜家莊的人上山,不會有事的,你幫着少將軍盯緊殿下,若是殿下有什麼事兒你就發個信號給我。”
“爹!”林婉言攔不住他,眼睜睜看着林太傅帶着兩名夜家莊的奴僕消失在暗色中。
回頭去了屋子裡,卻只見夜凌雲一臉深情的坐在牀沿,目不轉睛的盯着牀上的白馥。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卻一眨不眨的,生怕一眨眼白馥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