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種!”“孽種!”“孽種!”“孽種!”“孽種!”“孽種!”“孽種!”“孽種!”
從睡夢中醒過來,步驚風一如既往的躍下桃樹,沿着熟悉的路線前往一條小溪,略微清洗一下臉頰和雙手,步驚風脫下衣衫,露出右邊肋骨下一道已經結痂的傷疤。傷疤當初傷的很深,足以看到裡面蠕動的血肉和白森森的骨頭,記憶僅僅只有一層薄膜包裹着的內臟。
具體是什麼內臟,步驚風不清楚,他位置知道的內臟形狀只有心臟,就好似年幼時期,那一個個被放在面前讓他認清楚的東西一模一樣。
記憶中,只要一去母親的氈帳裡,得到的除了一句句“孽種”之外,就再也沒有別的東西了。不過步驚風卻不在意,母親對自己的態度,他能想到,也能理解,因爲他背叛了母親,作爲母親唯一的一個精神支柱,他卻選擇了背叛。不爲別的,只爲了他們母子兩能夠活下去,能夠在那羣北莽人手中活下去,能夠在那個北莽部落首領,那個應該是自己生父的手中,有的吃,能夠活下去。他拋棄了母親教給他的所有東西,將母親珍藏了許久的一本三字經,撕得粉碎,然後在母親心如死灰的眼神中,喊了那個高鼻樑深眼窩的部落首領一聲,父親,不對,按照北莽那邊,應該是阿爹。
沒錯,他步驚風雖然長得和九州華族一模一樣,但是他卻是有着北莽血統的雜種。雜種,這是那個他叫了一聲阿爹的人給他的稱呼。母親是一個被擄掠進北莽的奴隸,而父親則是作爲掠奪者的北莽部落首領,他沒有名字,只知道母親姓步,至於是布還是卜,他不知道。
日子就這麼過了下來,雖然不依舊不怎麼好過,但是總算能夠活下去,用自己尊嚴,用自己的一切換來的食物雖然不能夠填飽肚子,但是勉強夠一個人活下去。可是,他們是兩個人,一對母子,一大一小兩個人。食物,依舊不夠。
所以在那一次,在河邊挖些柔韌些的草根吃的時候,他見到了那個小孩,年齡那麼小,但是北莽人的特徵表現的無意,深深凹下去的眼窩,高高挺起的鼻樑,以及那身北莽貴族的衣衫,那身衣衫,自己恐怕一輩子都碰不到吧。
沒有理會這個小孩在河邊看着托腮看着自己挖草根吃下,然後就離開了。小小的步驚風搖搖腦袋,自己怎麼會生出他回來幫助自己的年頭。不知吃下了多少草根,稍微填報了肚子,步驚風雖然肚子已經飽了,但是他依舊灌下一肚子的水。因爲如果不這麼做,吃下去的這些草根,恐怕會讓自己過不去今晚。
他已經有了這樣的教訓,那一次,他在馬廄裡苟延殘喘了三天,雖然沒死,但是母親也餓了三天。雖然食物屬於自己,但是自己不去領,就表示選擇放棄,從此之後,他就算在怎麼樣都會把屬於自己的食物領回來,放到母親的門內。
唉,又走神了,該回去了。回到自己母親氈帳裡的步驚風,詫異了,憤怒了,那個在河邊看着自己吃草根的小孩正在自己母親的地毯邊,地上放着一塊奶酪。
這羣不知人倫道德的畜生,步驚風死死攥緊了手中的小木棍,眼睛看向了那個小孩的心口,他知道那裡只要深深刺下去,他必死!這是那個他應該叫阿爹的人說的。
就在他要動手的時候,母親出現了,帶着絕不會給自己的笑臉,將那個小孩擁進懷裡。上天就是這般不公平,或許說上天唯一公平的地方就在於,人都會死;以及每個人,每天都只有十二個時辰。
後來,步驚風知道了那個小孩叫拓跋鋒,部落裡被加上各種名頭的幼師,下一代部落首領,自己的兄長,他的名字叫拓跋鋒。拓跋,原來這個部落是拓跋部落。
日子依舊在過,屬於他自己的那份食物依舊每天被步驚風送到母親的氈帳裡,自己依舊吃着草根,喝着溪水,不人不鬼的活着。只不過每隔幾天,在那個第一次預見自己大哥拓跋鋒的地方,會有東西出現,奶酪,烤肉,馬奶酒,不一而足。而就連步驚風自己都沒有注意到,在心底,他居然在叫那個北莽少年,大哥。
步驚風從來不曾拒絕這些東西,所謂的自尊尊嚴,早就不存在於他的心裡,活下去纔是他唯一的目標,或者說是唯一的選擇。
沒過多久,母親去世了,這很自然。步驚風自己清楚,自從自己出生後,她的身體就很不好,不知道爲了什麼而支撐了這麼久。
母親去世之後的步驚風眼神中沒有任何波動,在周圍人眼中,在周圍人那如同看禽獸的眼中,他讀懂了失望,爲什麼而失望,因爲自己沒有如他們心中那樣,就好似馬廄裡的母馬生出來的小馬居然死了一樣,讓他們驚訝,讓他們憤怒。
那一日,遍體鱗傷的步驚風如同平時那樣來到那片西邊挖草根吃,這裡的草根比較軟,容易消化,肚子的疼痛也會輕一點。
拓跋鋒再次出現在了這裡,還是那身華貴的衣衫,站在一旁看着自己吃完屬於自己的食物,然後用僅有的布料裹住身上的傷痕,準備離開。
“爲什麼還在吃這些,那些屬於你自己的食物應該發給你了纔對。”拓跋鋒開口了,他不明白爲什麼在步驚風母親死之後,步驚風還會吃這難以入腹的東西。
步驚風雖然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直接離開。不說話是因爲不想解釋什麼,至於爲什麼還會繼續吃這些,因爲自己依稀記得,在九州那邊,給死人上墳,是需要貢品的。
“那麼,我換個問題,你還在遮掩你身上的傷痕嗎?爲什麼?”拓跋鋒成熟的不似四五歲的小孩,而步驚風冷漠的不似人間的生靈。
“如果說以前你遮住身上的傷疤,是爲了怕自己的母親擔心,那麼現在呢?是習慣了?還是說你在害怕什麼?繼續遮住身上的傷疤,以及心中的傷疤。”拓跋鋒繼續說道,招呼步驚風坐下,坐在自己身邊。
或許是拓跋鋒天生就有一種領袖氣質,也或許是步驚風爲了那些果腹的食物而報答拓跋鋒,步驚風坐下了,選擇聽從拓跋鋒的話。
“你聽過下雪的聲音嗎?”拓跋鋒像是從一個閒話家常的話題開始,但他既然選擇和和步驚風說話,就註定得到不了答案,不過他也沒想要從步驚風那裡得到回答。
實際上,如果不是步驚風這一年中,每天給他母親送食物去的時候喊出去的那兩個字,“孃親。”恐怕整個部落裡的人會將他看做一個啞巴。啞巴,是的,一個啞巴,一個從來不說話,只懂得吃草根的啞巴。
步驚風沉默了許久,拓跋鋒也這樣看着他等待了許久,最後,步驚風輕輕地搖搖頭,聽雪的聲音,雪有聲音嗎?
“想來也是,連我也沒聽過雪的聲音。”拓跋鋒笑笑繼續說道,“聽說九州靠西那邊,每年都會下雪,那雪下的就像把我們整個部落裡的羊毛跑到天空裡那麼多。”
“要不,你就叫驚風吧,步驚風,挺好聽的。”拓跋鋒思維轉換之快,讓人難以捉摸,不過這次,他等待的再久,也沒有等到步驚風的回答。
“其實,這是你娘讓我告訴你的,步驚風,這是她給你取的名字。”拓跋鋒終究還是一個小孩,簡簡單單的就把原尾說了出來。
孃親取的?一瞬間,步驚風的眼睛綻放出來懾人的光芒,然後繼續黯淡下來,不吭一聲的,步驚風站了起來,離開了,回到自己的氈帳。有關於九州華族的事情他知道的不多,但是頭七,是他爲數不多知道的事情。
看着步驚風遠去的樣子,拓跋鋒撇撇嘴,覺得自己懂的事情太少了,,就像是步驚風的母親爲什麼從來不對步驚風給好臉色;爲什麼步驚風卻能堅持着自己吃草根,將自己辛辛苦苦換來的食物交給她;以及爲什麼在步驚風母親死之前會對着自己懇求這些事情,以及她最後說的那些話。
如果對我的仇恨能讓他活下去,就讓他繼續恨下去好了。爲什麼仇恨能讓人活下去呢?拓跋鋒不明白,不過好在他年齡小,一會就把這些疑問忘掉了,沉浸在自己完成一項任務的自豪中。
那一年,拓跋鋒五歲,步驚風四歲。
天有不測風雲,更可況拓跋部落這種遊居在武朝北莽邊緣的小型部落,拓跋部落在武朝邊軍的衝擊下,變成武朝鐵騎下的塵埃,只剩下步驚風一個人,因爲他那張華族的臉;以及在他的協助下活下去的拓跋鋒。
就這樣,兩個同父異母的親兄弟活了下來,而拓跋鋒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草根是有酸的,有苦的。吃下去會腹瀉好幾天的。
這一年,拓跋鋒六歲,步驚風五歲。而下一年,拓跋鋒七歲,步驚風六歲,他們被一個劍客從北莽邊境撿回來,這個劍客,叫宋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