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香雪宮越來越近,溫如玉的腳步越來越緩慢。上次梅如雪來探視自己的情景又歷歷涌現在眼前,隱隱有心痛、歉疚、擔憂、悔恨……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
暗暗苦笑搖頭,溫如玉你在想什麼,此刻大廈將傾,你還顧得上兒女私情?大哥是雪兒的丈夫,他若有個三長兩短,雪兒該怎麼辦?於公於私,你都必須要將大哥的命救下來,你還在猶豫什麼?
想到這兒便加快了步伐。
經過碧清宮,溫如玉忽然看到一個身穿道袍的女子從裡面走出來,他迅速閃身到一棵樹後。見此人四十多歲,面容尚且美麗,眉目間有一種清冷而略顯憂傷的氣質,倒與她道姑的身份頗爲相稱。
不是桑冷秋的臉,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一瞬間有種衝動,想上去叫住她,覈實她的身份。可轉念一想魯莽不得,此刻自己對景剴的身體狀況根本不瞭解,若是揭穿她的身份,萬一她破釜沉舟,做出什麼絕決的事來,搞不好自己會措手不及。
何況,當初是自己承諾了還桑冷秋一個活的烏莽,如今烏莽已死,自己該以何面目見桑冷秋?溫如玉啊溫如玉,爲什麼每一次你都將自己陷入被動的局面?這樣的難題該如何去解答?
忠義二字,爲何總是無法兩全?大哥啊大哥,我既不能背叛你,又不能背叛自己的良心,你讓我如何自處?
心亂如麻,勉強沉住氣,默默看冷瑤光走遠。
那個略顯孤獨的背影,令他回憶起寂水城中所見到的桑冷秋的背影,很象,卻不能肯定。
驀然想起烏莽介紹桑冷秋時說過的話,腦子裡靈光一閃,“天堂丸”三個字便浮現出來。安樂丸是否便是罌粟宮用來*男人下地獄的天堂丸?如果是,他是種什麼毒藥?爲何當初罌粟宮能用此藥控制住那麼多男人,讓他們先享受欲仙欲死的*,然後到最後痛不欲生?
正想離開,見碧清宮又走出一名宮女,正是小蠻。
“小蠻姑娘。”溫如玉叫住她。
小蠻見到他,驚喜交集,道:“王爺,是你?”
溫如玉將她叫到僻靜處,低聲道:“小蠻姑娘,本王有幾個問題想問你。”
小蠻點頭:“王爺儘管問便是。”
“這位冷國師是否經常來碧清宮?”
“是。”
“她和你們媚妃娘娘談話時,你們可在旁邊聽見?
“有時候她們在外堂說話,我和樊素姐姐會在旁邊侍侯,聽她們聊的都是些京城的風土人情,或者女貞觀中發生的事。但很多時候她們在內室,便會屏退旁人。”
“你知不知道她們倆原先什麼關係?”
“奴婢不清楚,但偶爾聽到媚妃娘娘稱她‘冷姨’。”
溫如玉心中一動,當初在洛顏處發現罌粟宮的迷藥,洛花又與桑冷秋是摯交。洛顏稱桑冷秋爲“冷姨”完全合情合理。桑冷秋在宮中沒有一點關係,要想混進來報仇,也只有通過洛顏這條渠道。
越發肯定這個冷瑤光便是桑冷秋,繼續問道:“你對冷國師是否瞭解?”
小蠻搖搖頭:“不瞭解,她這個人面上冷冰冰的,讓人不易接近,而且總有種神秘感。”
“她平時住在女貞觀?”
“是的。”
溫如玉皺眉:“奇怪,既然皇上讓她煉丹,爲何不讓她進宮來住?”
“冷國師稱自己素喜清靜,不想介入宮庭,所以請求留在女貞觀。但皇上給了她特權,她可以隨時進宮來見媚妃娘娘。”
“哦。皇上經常來碧清宮麼?”
小蠻看着她,臉上露出不忍之意,低聲道:“王爺,奴婢知道你顧着雪妃娘娘,可皇上看來象是被媚妃娘娘迷上了。他經常來碧清宮,與媚妃娘娘談笑甚歡。奴婢聽說媚妃娘娘有一種仙丹,給皇上服後,皇上便有欲仙欲死的*。所以他特別迷戀她……”
溫如玉一震,欲仙欲死?看來與天堂丸很吻合啊。脫口問道:“這種仙丹是不是叫安樂丸?”
小蠻想了想道:“好象是的。奴婢偶爾聽他們提過隻字片語,是這個名字。”
溫如玉點點頭,向她微笑道:“多謝姑娘。本王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只是想請姑娘繼續幫忙,將碧清宮發生的事及時告訴本王,不知姑娘可還願意麼?”
小蠻燦然一笑:“奴婢願意。”
溫如玉依然微笑,和聲道:“下次在本王面前不必自稱奴婢,在本王眼裡沒有身份高低貴*之分,明白麼?”
小蠻動容地看着他,眼裡有什麼東西在閃亮:“小蠻明白,多謝王爺。”
溫如玉的身影剛剛出現在香雪宮門口,宮女綠依便迎上來:“王爺,娘娘正等着你。”
香雪宮中依然飄浮着一種混合着檀香味與草藥味的淡淡清香,梅如雪雪白的身影靜靜立在窗前,目光追隨着迎面走來的溫如玉。
離上次見面已經好多天了,這次見他,已經沒有了受傷後的蒼白、虛弱,他步履翩翩,彷彿正從畫中走出來,清俊儒雅,不染纖塵。
梅如雪輕輕鬆口氣,脣邊勾起笑容,眼裡卻悄悄浮起一層淚光。
大哥永遠那樣高貴,永遠不會被苦難摧垮。他讓她安心、讓他驕傲,他是獨一無二的。只要他活得瀟灑、活得從容,只要見到他揚眉而笑,她便心滿意足了。
輕輕擦掉眼淚,轉身面對溫如玉時卻綻開一個俏皮的笑容:“聽說王爺現在又攬下了翰林院與兵部的事,想必每天忙得象陀螺一樣,怎麼今日還會有空過來?”
溫如玉被她說得一臉尷尬,微微苦笑,眼裡卻含着寵溺:“雪兒怎麼越來越伶牙俐齒了?我正爲這些事煩心呢,你還來挖苦我。”
“怎麼了?”梅如雪擡頭看他,脣邊含着淺淺的笑意,目光溫柔如水。
溫如玉看得一窒,連忙避開她的目光,道:“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但又不忍瞞着你。我們進去說。”
屏退宮女,梅如雪收起笑容,微微蹙眉道:“今*又與皇上吵架了?”
溫如玉半邊臉頰仍然有輕微的紅腫,細心如梅如雪,當然能看出異樣來。
溫如玉點點頭。
“爲什麼?”梅如雪咬住下脣,心隱隱地痛,“你做錯了什麼他要這樣對你?”
“我應了一個江湖邪派的挑戰,皇上不許,怕我又回到江湖去,違背當初的諾言。他今天情緒特別暴躁,完全不由自己控制,我正爲此事擔心,呆會兒再向你解釋。”
“什麼江湖邪派?”梅如雪追問。
溫如玉將必殺堂的事細細講給梅如雪聽,梅如雪黯然失色,呆呆地看着他,半晌無語。
“雪兒,你別擔心…….”溫如玉見她難過,連忙柔聲安慰她。
梅如雪悽然笑道:“你從來不會爲自己考慮麼?既然已經遠離了江湖,何必還要管江湖上的是非?我只怕…….日月城之戰的故事又會重演。這次,你是會死還是會傷?你若有什麼三長兩短,讓浣兒怎麼辦?讓寒兒與灝兒怎麼辦?”
“雪兒……”溫如玉給她一個安定的笑容,“放心,我一定會活着的。”
“你當初…….也是這樣答應雨姐姐的吧?可結果呢?”梅如雪瞪着他,眼圈慢慢變紅,泫然欲泣。
“雪兒你別這樣。”溫如玉慌了手腳,又是心痛、又是內疚,想爲她擦淚,卻又不敢伸手,低聲求道,“別哭好麼?你一哭,我的心都碎了。我是爲了你的事而來的,現在變成你爲我擔心了,真是對不起。”
“爲我的事而來?我有什麼事?”梅如雪擡起眼簾,淚水染溼了長睫,眸子中霧氣濛濛。
“皇上現在很危險。我不能確定他發生了什麼事,本來想不告訴你,怕你擔心。可你是他妻子,我有責任讓你知情。”溫如玉的聲音低沉下去。
“究竟怎麼了?”梅如雪見他說得嚴重,不由緊張起來。
溫如玉沒有直接回答,卻問道:“最近皇上可有來你這邊?”
梅如雪點頭。
“你發現他有什麼異樣麼?”
梅如雪沉吟道:“倒也沒什麼特別,只是感覺他精力不濟,有時候好象神不守舍,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當他國事繁重,累壞了身體,所以也沒去過問…….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溫如玉將洛顏進宮、桑冷秋當上國師、景剴服用安樂丸以及今日在乾清宮提到要傳位給太子,並封他爲攝政王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梅如雪。
梅如雪的神情也不覺凝重起來。
最後溫如玉將那粒安樂丸放到她手中:“我沒辦法,只好來請你驗證一下這個藥的成分。皇上嚴令我不準去問太醫,我實在不明白爲什麼。就算他中毒已深,也沒有必要這樣諱莫如深。雪兒,你精通各種藥物,我想請你確認一下。”
“你懷疑這藥便是罌粟宮毀滅了許多男人的‘天堂丸’?”
“正是。”
“好,你等我一下,我馬上去看。”梅如雪轉身欲走,忽然又回過身來,定定地看着溫如玉,神情異樣,一字字道緩緩道,“你有沒有想過?若是皇上駕崩,太子繼位,你再也無需受皇上的控制……”
“雪兒!”溫如玉震驚到極點,不可思議地看着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只是不想看到皇上將你死死地抓在手裡。他是很器重你、欣賞你,可這種器重和欣賞都是自私的。他要你完全服從他、效忠於他,你沒有*。”
“不是這樣……開始他確實如此,但現在,我能感覺到他變了。他心底裡也是有真情的,只是當了這麼多年皇帝,他的真情已經被皇位、權力、政治鬥爭磨滅了。但他真的在變,他的心已經變得柔軟了。更何況,他是一位好皇帝,百姓需要他。”
梅如雪無言,只是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宿命的感覺,溫如玉永遠不會改變。
“雪兒,你總是爲我考慮。”溫如玉凝眸看她,眼裡充滿憐惜,“可你有沒有想過,他是你夫君。若是他駕崩了,你便成了寡婦。我怎麼忍心看你一輩子孤獨下去?還有柔兒,他需要父親。他是皇上,他是我兄長,更是你夫君,爲任何一條,我都不能坐視不管。我便是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救他。”
梅如雪眼裡仍然有一層水霧,脣邊卻展開溫柔寧靜的笑容,幽幽道:“我真希望……你不是君子。可我…….又喜歡你是君子。這世上爲何會有你這樣的人?”
心裡模模糊糊地想:你若是天上的謫仙,老天爺會不會將你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