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回熟悉的白衣,束起的長髮服服帖帖的搭在背上,史豔文總算沒了那份不適感。
用膳時也不見以往拘束,該有的禮數雖不見變少,但多餘的拘謹卻沒有半分,許是有個逗樂的寵物,也或許不是用警惕丫頭的偷襲。
只是人一放鬆,注意力就難免分散,史豔文也就注意到了一些別的事。
比如飯桌上的菜偏葷,味道兩分,一輕一重。
比如小胖子喜歡吃豆子。
比如自己湯里加了很多人蔘紅棗。
比如競日孤鳴用餐時很慢很優雅。
比如競日孤鳴能抵幾個五斗先生。
比如競日孤鳴偶爾會對他笑一下。
比如競日孤鳴……
咳,又出神了。
史豔文斂眉低首,將對面目不斜視又內含詢問的眉語目笑視若無物,好一會才感覺那視線從自己身上轉移。
一種熟悉的尷尬浮上心頭,像是一不小心看到某人沐浴,一不小心睡過頭的,被抓包的尷尬。
這種尷尬一直持續到飯後,持續到兩人在書房一遠一近看書時,連外頭突起的狂風都沒能消減半分。
史豔文手裡拿了本《太史公書?刺客列傳》,厚厚的一本,恰巧看到其間項羽嗔目大喝,赤泉吼楊喜“人馬俱驚,辟易數裡”,連人帶馬被驚退數裡,勒都勒不住。
好個末路豪傑,氣驚山河,一筆凌雲,很是值得後人敬仰,如看此折,他還是出神了。
舉着書,斜靠着新端來的躺椅,眼神清透如初,神思卻不知渙散何地,在那一頁停了許久也不見動靜。
若他清醒,便會發現房間的另一邊,也有人在望着他,帶着探究,以及玩味。
倏爾一陣敲門聲響,史豔文手上的書半滑,人也霎時清醒,頓了片刻才起身去開門,那廂競日孤鳴早已不動聲色的收回視線,神情悠然,不知想些什麼。
門外站了箇中年婦人,端了個托盤,蹙眉橫額,怒目而視,甫一開門倒把史豔文唬了一跳,還以爲自己不知何時得罪了這位大娘。
但婦人一說話,史豔文就知道自己想差了,粗獷的聲音簡直像個大漢。
想那面相也應該是天生的。
“哎呦你就是史豔文史君子吧,可了不得,模樣俊的呢!”說着就睜着那雙怒目往他身上撞。
“……”
史豔文沒防備又被驚了一跳,連忙後退,險險撞上地上的香爐,眼角不自在的抽了抽,“這,史豔文有禮了,閣下便是廚娘吧。”
廚娘不是廚娘,就如丫頭一樣,名叫廚娘。
姓名如代號,就如外頭那些護衛,親近的纔有名字,還是些甲乙丙丁飛禽走獸……
……總之,口味各異,清新獨特。
“喲,這麼有禮貌呢?真不錯,就是骨骼弱了些,看起來不如我家主子有勁。”
幸來在競日處曾有幸聽聞,此婦素來形態不羈,不拘小節,說話直爽,只有一點,喜歡窩在廚房,和藥老差不多。
此間之人,似乎都挺恪盡職守。
史豔文這遭做好了心理準備,從容不迫的往競日孤鳴那兒退了去,恰巧站在了主僕距離之內,謙虛有禮,“先生文能定江山,武能罷百夫,豔文自不能及也。”
不言自明的借勢擋勢,叫廚娘只能無奈的重擱托盤,好一通無明火憋在臉上,倒叫史豔文不好意思了。
“史君子謙虛了,”競日孤鳴見狀終於動了動身,擱下書本,略無奈的看向廚娘,“怎麼親自送藥過來了,傳飯的人呢?”
廚娘怒目微嗔,竟有兩分令人眼前一亮的桃李精神,“藥老說他‘印堂發黑,恐有惡疾’,將人扣下了,這老頭最近越來越放肆了,一個杏林之士竟也看起相來,看我哪天修理他!”
競日孤鳴笑了笑,“隨你,注意分寸即可。”
廚娘一笑,“自是知道的,對了史君子,藥老這次似有將藥改良,味道不像前幾日那般辣了,並囑咐定要趁熱喝下,若無他事,屬下便就此退下。”
競日孤鳴點點頭,“去吧。”史豔文只在目送,冷不防在她出門口時又被回眸一笑,背上竟莫名涌上些寒意。
還是喝藥壓壓驚吧。
“……唔,咳咳。”
史豔文鬱悶的看着藥碗,習慣了一口氣將“辣”藥喝完,但沒想到辣是不那麼辣了,但這澀味……未免太讓人胃海翻騰,口舌發麻。
“藥老善行偏方,味道雖不盡人意,效果確實意外的好,豔文便只好忍段時間了。”
忍段時間啊,史豔文嘆了口氣,那就只好忍段時間了,“良藥苦口,豔文懂得,只是麻煩藥老了。”
“他哪裡麻煩,”競日孤鳴又拿起書,閒閒的翻了一頁,開玩笑道:“只怕高興還來不及,真要感謝,他說不定反要來謝你,終究麻煩,不如就將功勞記在小王頭上如何?”
“那我欠先生不是很多?”
“哦?”競日孤鳴嘴角一勾,帶出些算計的味道,“難道此前欠的就少了?”
史豔文輕笑一聲,不置可否,也拿了書到一邊,正襟危坐,不發一語,片刻之後也漸漸學着競日孤鳴偏着了。
閒來無事。
或者說無聊至極。
但兩個人無聊總比一個人無聊要好。
茶盞濾過三次,淡香幾番繞身。
書房裡不時有書頁翻過的聲音,或是兩人偶爾起身活動時會順便爲對方添上一杯新茶,交談雖少,視線相撞也不多,卻莫名覺得對方存在感極強。
或有溫度稍降,史豔文看了一眼似無所覺的競日孤鳴,掃視了門窗一眼,將火爐也點上,多放了些碳增添溫度。
或有寵物作亂,競日孤鳴略笑笑,擡眼同史豔文對視一眼,拿塊糕點一扔,小胖子嘶叫一聲也就跳起接住,並不打擾。
往後也就不無聊了。
只那兩本書,似乎翻得比平常慢些。
直到傍晚也才翻過數十頁不等,白日突起的狂風到夜晚並不如意料中的越見囂張,偃旗息鼓反不同於往日,雖然還是那麼冷。
晚飯也只在書房裡吃了些小胖子沒碰過的糕點,僅有五六塊卻足以飽腹,誰叫他們吃的晚呢?
這便是晚起的一個壞處了——三餐無律。
當然還有一個壞處——中夜難眠,睡意全無。
藥老診完脈已是巳時過半,老人家診脈的時間較長,叮囑的又多,偶爾還說兩句題外話,若不是競日孤鳴下令打住,怕是準備拉着史豔文秉燭夜談也有可能。待老人走後,競日孤鳴便說處理些旁事先行離開,又命人在書房多置了些尋常筆墨宣紙,另加了些生活用品,佈置的比客房不知好了多少。
史豔文起身拿了半壺藥酒,穿了新拿來的厚重白篷——先前的披風說是太薄用了兩次便收了起來,篷衣的軟毛乖巧的靠在腦後,下襬繡着銀絲雲紋,從頭到腳連絲風都竄不進來。
如此厚重,他反倒有些不大習慣。
抄手半緣遊廊,史豔文摸着牆上的月洞門和漏窗走着,地上映着斑斑點點的月光,拉長的影子在石子上起伏不定,清秋入骨。競日孤鳴說冬至後便會下雪,要兩個多月不能出房門,連護衛都採了兩班輪流。
恰巧今夜無風,圓月正盛,不若出門來,靜心欣賞這秋末冰輪。往日裡奔波,既不從容,也無閒心,倒少有機會去沉醉月光,或者能偶成離騷也未可知。
何況今日這天氣也少見。
適時,殘雲飄過,光線暗淡,史豔文卻在遊廊盡頭巧遇了一人,墨黑篷衣,披頭散髮,一壺清酒,曲欄鵝倚,倚美人靠,邀月共飲,酒氣沖天。
猶如他的翻版。
好巧,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有這樣興趣。
兩人相視一笑,史豔文對那人舉了舉手中白玉酒壺,邊走邊吟。
“琅琊古寺藏閒者。”
風過雲散,那人眼神在月下一亮,舉起酒壺晃了晃,淺斟低笑。
“明月廊下來美人。”
好生順溜,就跟在這等着他似的,回擊的他啞口無言,一時語塞擱淺。
史豔文倒也不甚在意,或是刻意略過其間臉紅無措,施施然撩開散發坐下,“先生好興致。”
競日孤鳴看來來了很久,腳邊凌亂擺放的兩三個酒瓶,卻半點沒上臉,撐着太陽穴看他,笑:“其實在下是特意在此守株待兔的。”
“……”
“古來過客人賞月,偏我邀月同賞人。”
史豔文一噎,險些被一大口酒嗆到,眼珠一轉又看到競日孤鳴似笑非笑,好容易沒丟這個臉,“先生……”
“開玩笑的,”競日孤鳴微微坐正,手耷拉在欄外,輕輕勾起一絲吹起的黑髮,在手指上纏繞着,“我又不能未卜先知,該說是上天安排纔對。”
史豔文沒看見他的動作,只笑,“先生該不是喝醉了吧。”
“喝醉?恩……算是吧。”
史豔文看着手中的酒壺頓了一下,又擡起頭細細的看着競日孤鳴,既無長吁短嘆也無心煩意亂——至少表面看起來是的。
“先生心情不好?”
“很明顯嗎?”競日孤鳴刻意反問。
“……”很不明顯,至少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方纔,可是有壞消息傳來?”
“不,”競日孤鳴又晃了晃酒壺,空了,“是好消息。”
“既是好消息,先生爲何心情不好?”
“是好消息,我就一定要心情好嗎?”
“……不如先說說前日夜裡先生說高要告訴我的事吧。”
競日孤鳴偏頭想了想,“我忘了……不,應該說,我不想告訴你了。”
史豔文略感詫異,競日孤鳴看起來半分醉意都無,語氣卻跟平常不同,糾結牴觸,鋒芒畢露,讓人進退兩難。
但,這果然是喝醉了吧?
競日孤鳴鬆開他的頭髮,反手就去那史豔文手上的酒壺,手上雖用了些力道,一扯之下卻沒見移動半分,仍牢牢的所在對方手上,不覺挑眉。
史豔文眉心微皺,“夜半陰冷,清酒未熱,多飲傷身。”
競日孤鳴半眯了眼睛,往前靠了幾分,手順着酒壺滑到了他的腕上,壓低了聲音,“既如此,你爲何要飲?”
史豔文仰頭微退,“……這是藥酒,藥老所釀。”
“那就是補身子的酒,飲了也不妨事。”
史豔文不自在掙了掙手腕,沒掙脫,“先生已經喝了很多,不飲也可。”
“你是說我喝醉了嗎。”
“……”你自己不是剛剛纔承認。
“你是這麼認爲的。”競日孤鳴篤定的說道,或許是月色不那麼明亮,他的臉色有些暗淡,嘴角噙着的笑容叫史豔文打了個冷顫。
不過半臂的距離,競日孤鳴怎會察覺不到。
“……我有些冷了,豔文不如與我一同回去如何?”說着便拉着史豔文起身,卻不料猛一起來打了個趔趄,幸好史豔文反應迅速,用另一隻手扶住了他。
“看來我果真有些醉了。”
然後搶拿了史豔文手上的酒又豪飲了一大口,旋而迅速拋開,在地上叮咚作響,皺眉道:“挺難喝的。”
“……”他還一口都還沒喝呢。
可憐藥老的心血就這樣白費。
“走吧。”競日孤鳴撐着他的手臂道,“扶我回去。”
“……好。”史豔文暗歎一聲,看着自己的手臂發了一回愣,明明是說讓他扶,這手臂上的力道反而像是自己被抓着在走了,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勸道,“先生今後,還是少喝點酒吧。”
競日孤鳴側過頭看他,窗花的影子照在那張臉上,如玉的眼睛在月光的空隙下忽明忽暗,眸中的關懷如此真誠,真誠到會讓人心生愧疚。
這樣的人,難怪藏鏡人拿他沒有辦法,要是被這雙眼睛一直看着,任何事都要躊躇三分了。
“……好。”
長廊盡頭到方丈室和書房並不遠。
賞月的人攙扶同歸,停在了方丈室門口,屋內燈光暗淡,牀頭方向卻有清透溫潤的寶色珠光,經久不衰。
“夜明珠,”競日孤鳴笑看着他,“喜歡嗎?”
史豔文微搖搖頭,“只是很少見這樣大的,稀奇而已。”
“送給你好不好?”
“啊?”史豔文略怔,“君子不奪人所好,先生不可。”
“說了不用如此拘謹……”競日孤鳴又道:“玉玦呢?”
“都在書房,和彎刀放在一起,”史豔文有些不解,“怎麼了?”
“明日丫頭就該回來了,彎刀不過隨意所贈,倒不必在意。但那玉玦,想來對你意義非凡,若叫她看見了,出了意外可不好。”
“都是珍惜之物,豔文自會收好。”
“丫頭眼睛可是很尖的很。”
“若真教她弄壞了,也是在下粗心。”
競日孤鳴鬆開他的手,靠在門上,眼中似有流光閃過,又問,“豔文不會可惜嗎?”
史豔文眨眨眼,他總覺得喝醉的競日孤鳴有些胡攪蠻纏的味道,便半開玩笑道:“可惜是可惜,就當緣分所至吧,倒不用介懷太多。大不了,再讓先生破費就是了。”
“若真如此,不算破費。”競日孤鳴往後退了一步,看了看月色,“時間不早,便不耽擱你了,早些休息吧,若着了涼,便是在下的不是了。”
史豔文點點頭,他也不想打擾一個醉酒的人——雖然此人神智之清醒比之常人猶勝三分,“那豔文告辭。”
隨即點頭離開。
競日孤鳴也站在門口,依舊倚着門框,直到看到史豔文進了書房才關門。
……
“主人,方甲已成功潛入尚同會。”
“恩。”
“……”
“情況如何?”
“一切正常,雪山銀燕前往迎接東瀛來客,俏如來留守正氣山莊。”
“是嗎……”
“主人?”
“巳時過後,再來吧。”
……
“主人。”
“避開俏如來與赤羽兩人,從尚同會下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