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天冷,呼吸都喝着白氣,早起時還看的見樹葉上、草地上覆蓋着一層薄薄的結晶,寺外陣法變換,史豔文也只是在旁觀視,其餘全是競日孤鳴動的手,說是功體之故。
但先前的陣法明明都是經由史豔文之手的。
後院大片花瓣漸漸凋落,化作來日的春泥,只有靠近藥泉的幾株常開不敗,枯枝上也盡是霜花。冰清玉潔,玲瓏剔透,葉面上的玉屑寒針在太陽底下閃爍銀光,折射的光彩奪目,卻脆弱的很,輕輕一碰就掉落、融化,轉瞬消失不見,只餘一滴冰涼。
這是山腰特有的景色,山頂開始囤積的白雪,山下是將要平鋪的霜毯,一個過猶不及,一個美中不足,太過單一,反倒孤寂。
容得三兩點翠色明麗環繞,才顯得凜冬將至之際,萬物仍有頑強不屈凌霜傲雪的勃勃生機,眼中映照纔有凌花颯颯的嬌俏可人。
若非心中煩悶起了大早,他也難以發現。
這樣的景色起於晨初,約過一個時辰那些晶瑩才完全泯滅,這個時辰,小廟裡也只有他一人起身。競日孤鳴自不必說,琉璃和丫頭得了吩咐不用早起,連外面的護衛都呼吸不定,應是有人半睡半醒,不甚懼冷的小胖子也窩在了競日孤鳴的房間裡不肯出來。
世界安靜的好像只是他一人。
但這一方天地,該是很多人的,甚至於此刻,也有許多看不見的人在看着他,陪伴他,卻死守命令無論如何也不肯在他面前露出蹤跡。
輕手輕腳的關上房門,史豔文不欲打擾到他人,避開方丈室,想到廟外又怕影響到外面的人,只好站在亭中遙望遠方。
其實要認真說起來,也並沒有什麼好看的,值得一看的景色,全在牆外。而牆內,目之所及就是圍牆,向上擡擡視線,看見的就是牆外或枯黃或深綠的半身樹,這個隱居之地,內部裝飾的再好,都掩蓋不住它的貧瘠。
而他大概,也沒看什麼吧。
放空的視線,放空的思緒,眼裡映着的是婆羅浮屠,腦中的念想卻跑到了千里之外,眉頭緊蹙,手心微緊。
他在爲一件事煩惱,卻怎樣也找不到解決的方法。
同心石沒有反應,他已經試了很多天,叫了無數遍精忠,但同心石卻像變成了一塊普通的頑石,怎麼會沒有反應呢?
是距離太遠了嗎?還是對方根本無法迴應……
他有些混亂,想直接問競日孤鳴,又不想讓他覺得自己是在懷疑,不問,心中實在擔憂的緊。
“喂!”
……
史豔文轉身,嘴角已習慣了溫潤的笑容,順手接住了疾射而來的石子,珠圓玉潤,是特意打磨過的玩意。
“怎麼起那麼早?也不多穿件衣服,”史豔文張開篷衣,將嬉笑的少女緊緊罩住,略帶責怪,“小心着涼。”
“纔不會呢,”丫頭仰頭抱住史豔文的腰,她確實有點冷,卻仍是嘴硬道:“我又沒像你一樣天天喝藥,我剛剛看到了!你套進脖子裡的那個東西是什麼?”
“那個啊,”史豔文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東西拿了出來,冰冷的石頭在手心滾了一下,“這叫同心石,是豔文與家人聯繫的媒介。”
“家人?”丫頭把石頭搶過來,“和信鴿一樣嗎?”
“……算是。”
丫頭拿着石頭左右看了看,扔回給史豔文,撇撇嘴,“沒什麼特別的嘛,你剛纔幹嘛那麼傷心?他們罵你了?”
史豔文怔了怔,蹲下身,摸了摸她的包子頭,“那不是傷心,是擔憂,我聯繫不上他們,所以擔心他們。精忠和存孝——這是他們的名字,他們都是很孝順的人,他們很好……”
“切!我說傷心就是傷心,要不要我給你擦眼淚啊?”
史豔文啞然失笑,“我又沒有流淚,你是要擦哪裡的眼淚?”
“就有!”丫頭鼻子一皺,“只是我看得見,你看不見罷了。”說着就竊笑一聲,突然後退,卻沒想到史豔文也起身,眼睛一花便失了蹤影,手上拿着的東西一時沒了作用。
丫頭呆了半晌,史豔文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手腕也被扣住,手心握着的冰丸落在地上,淌成一地黑水,凍人的霧氣飄然而上,史豔文看着無奈至極,“你這孩子,就沒有其他可以玩的東西了嗎?偏要玩這些危險的東西。”
“……要你管。”丫頭扭頭。
“這樣吧,”史豔文看了一會,突然扭過她的身體道,“我們來放紙鳶去去黴氣怎麼樣?”
紙鳶?丫頭想起了逃亡路上撿到的油紙,“……是那種畫了人的風箏嗎?”
史豔文點點頭,“雖不是這個時節的玩意,就當消遣了,玩嗎?”
丫頭抿了抿脣,看着史豔文微微發愣。
“怎麼了?”史豔文問她。
丫頭回神,眼中既期待又失落,“可是,我不會。”
“……先前玩過嗎?”
“沒有。”
“……”是了,競日孤鳴說過,這兩個孩子是自小在無人處養着的,“那麼,”史豔文突然拉着她向外走,邊走邊道,“你有喜歡的動物嗎?”
這是真的要帶她去做風箏!丫頭驚喜的笑了,大聲道:“競日孤鳴。”
史豔文張張嘴,“我是說……動物。”
“競日孤鳴!”
好吧,也不是不可以。
“……畫成狐狸好不好?”
“加一條狐狸尾巴嗎?可以啊!”
史豔文頓住,側頭,問,“真的?”
“當然!”
“……”也不不是不可以。
而且他也挺好奇——競日孤鳴的反應,但也終歸是好奇,總不能真的弄出個競日孤鳴的人形風箏出來,不說是否失禮,只單單畫那繁雜的衣物出來就要一整天,丫頭定然等不及的。
……
做風箏,首先,找幾條細一點的樹枝。恩……這種事還是問常年蹲守樹上的守衛比較方便。
孤高樹下,史豔文偕同丫頭,仰頭笑問:“方乙壯士!能否麻煩你幫豔文取兩節樹枝?”
不見反應。
史豔文又笑了笑,低下頭在丫頭耳邊說了什麼,丫頭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在樹上張望,不一會兒便發現端倪,頓時得意了起來。
“喂,叫你呢,不要以爲藏在樹後面我們就看不見了!腳都露出來了!”
“……”方乙默默收腳。
“小丫頭,以後不能這樣說話,你看他臉上的睡痕,方乙哥哥一定睡得很晚,所以纔沒注意到。”
“……史君子,”樹上傳來清冷的聲音,兩節樹枝無聲無息,直直落下,“不用謝。”
史豔文沉默一瞬,他還沒有說謝。
“這個好像還不夠,”丫頭還躲在史豔文的篷衣裡,又想往上吼,卻被史豔文拍了拍頭,只好改口“方乙……哥哥,再多扔幾節,不夠!”
史豔文笑着搖搖頭,“還有呢?”
“……謝謝。”丫頭壓低了聲音,好在在場的人都聽力驚人。
接下來就是紙了,沒有油紙,便用宣紙吧,輕薄又不易破,外面的風也不是很大,正好。
兩人回了書房,史豔文畫了一幅框架給丫頭,讓她自己折騰,自己則到桌案上畫“競日孤鳴”。
狐狸。
競日孤鳴。
說起來競日孤鳴再過不久也該醒了。
必須能讓丫頭看出這是競日孤鳴,但又不能讓競日孤鳴察覺到這是競日孤鳴。
——這怎麼可能?
不過察覺也沒關係,反正他總不會跟小孩子過不去,史豔文思忖片刻,應該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纔對。
恩……
最後除了拿漿糊糊好風箏廢了些事,倒是風箏線在書房找到了,原應是用來扎書的,剩下許多,雖然最後成畫受到了丫頭微詞,好在被史豔文左右糊弄過去了。
你看那眼睛,是不是競日先生的眼睛?
……是。
你看那頭飾,是不是競日先生的頭飾?
……是。
它是不是有狐狸尾巴?
……是,但是它不就是隻——
欸,既然都是,那就別浪費時間了,走吧。
寒風泠泠,史豔文怕她閃了風,逼着丫頭多穿了一件小襖,然後纔拿着做好的紙鳶來到院內,風將起,但院子卻不大,跑怕是送不上天的。
果然還是隻能用內力,應該沒關係的,史豔文望了望四周,反正人都還沒起來。
“不過,”史豔文看着躍躍欲試的小姑娘,“你確定要自己一個人來?”這東西看似簡單,但力道方向這些還是需要熟練把握才行的。
“恩!”丫頭重重頷首點頭,她覺得這東西應該不怎麼難纔對。
那好吧。
史豔文手勢默默翻動,紙鳶迎着不知哪裡來的風扶搖而上,史豔文鬆了口氣,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
也不一定。
幾個呼吸後,史豔文看着風箏在低空盤旋落地深嘆口氣,後悔自己將話說早了。“丫頭,記得,要適當的放放繩子,不能太用力拉知道嗎。”
“哦。”
然後風箏再次落地。
“一次也不能放太多,就一隻手的距離就可以了。”險些沒拿回來。
“誰讓你不說清楚的。”
“再來一次吧。”
……
“誒,看風向!小心腳下——”
“哎呀!”
“……沒關係,再來。”
……
“小心樹頂,對,慢慢的,等——”
“啊啊啊啊!不玩了!”丫頭氣憤的看着那躺在地上的玩意,總算覺得這風箏與競日孤鳴有哪裡一樣了——都是跟她作對的!“這玩意根本飛不上天嘛!”
史豔文擦了擦額頭的汗,“不如我和你一起吧。”
“不……”丫頭輕輕咬脣,“我要自己來。”
史豔文故意失望的看着她,“那我休息去了。”
果然,丫頭越加急了。
“不準走!”
“恩?”史豔文挑眉。
丫頭臉紅紅的,彆扭道,“……你不能放開我的手哦。”
“哈。”
……
“上去了!上去了!左邊點,再左邊!”
“知道了,哎呀,我的腳。”
“哼!誰讓你自己沒移開的,活~該~”
“是嗎?”
“啊!你,哈哈、史豔……風箏拿不穩了!你別跑那麼遠啦!”
……
這樣大的動靜,叫人如何睡得着呢?
天真爛漫的童聲稚語,溫潤動聽的爽朗明快,這數年的漫漫冬日,何曾有過這樣的歡聲笑語?
廚房漸漸飄來了煙火油香,地上白霜檐上冰晶都已消散,寺廟似乎被笑聲喚醒,競日孤鳴披衣而出,靜立在廊上,微笑繾綣。
史豔文該是十分喜歡小孩子的。
丫頭也很喜歡史豔文了。
這是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不用太追究細節,比如那擺尾的風箏上畫了一隻深紅眸色的棕毛狐狸,恰巧與他每日早起時在鏡中看到的,一模一樣,略有些飛揚跋扈,貴態雍容。
競日孤鳴收斂了氣息站在檐下無光處,遠遠看着笑在一起的兩人,那人眉間的愁緒少了些,只是臉色越加差了,也不知用了幾次內力,長髮也沒梳理,史大賢人似乎真成了閒人。
競日孤鳴不由搖頭,同時道,“告訴藥老,可以用第三張藥方了。”
“是。”
陽光穿過雲層,照射在史豔文白的發亮的篷衣上,照射在小孩子臉上燦爛的笑容上,這時的溫度還是很冷,但他們卻熱的流汗,時光要是一直能這樣美好下去,似乎也不錯。
可惜他們這些人,註定得不了長久的美好——除非哪一天,他們不再是“他們”。
哪一天呢?
或許不會太遠。
汗滴滑入眼角,刺激的眼膜生疼,史豔文不由閉上了眼睛,想要伸手揉揉眼睛,又被丫頭拉住了雙手,還不停叫他往後退,跌跌撞撞的眼看就要仰倒。
一不小心就踩上了不知何時出現的腳,身體也撞上了突然出現的人,被人從身後牢牢扶住,史豔文頂着刺眼的光亮微闔眼簾,感覺到小小的手掌自手心溜出,似乎被突然出現的氣息驚走,只留下一聲不滿的輕哼,還有追着風箏跑開的腳步聲。
史豔文不說話,也不動作,連囑咐丫頭小心都忘了,只是木然地靠着那人,閉上雙眼,那些短暫流逝的糾葛再次涌上心尖,驅走了所有溫暖。
額間的細汗被慢慢擦去,眼角有手指輕輕按壓,史豔文頓了頓,擡手壓住了那隻手指,腳下仍踩着別人的腳不移分毫,如被時光定格,半晌才慢慢移開腳跟,柔聲道,“抱歉。”
競日孤鳴無聲笑笑,抽出手指理了理他稍亂的鬢髮,平常不見他怎麼打理自己的頭髮,卻還是如此烏黑柔順,這動作已經算是親暱,但史豔文沒有拒絕,他也就樂的趁熱打鐵,順勢就環住了那人。
不言而喻的暗示。
但總抵不過對方刻意的裝聾作啞,三番兩次。
或許是時間太短,自己都未曾料到的事情,何況這樣一個拘於禮數的人呢?
“……先生很冷?”史豔文終於想要動作了,可惜只是睜開了眼睛,身體卻沒能挪動半分。
但這個問題實在問的蠢,簡直就是給了對方一個得寸進尺的正當理由,“是,我很冷。”說着又緊了緊手臂。
“這樣就好些了。”
“……”史豔文不掙扎了,想起這段時間的相處,乾脆放鬆了下來,整個人都散發着聽天由命的氣息,享受着身後的溫暖,“……豔文有些事想問先生。”
競日孤鳴該是知道他要問什麼的,他想,那晚的引路人又不是聾子。
“終於問出來了,”競日孤鳴看着他皺起的眉頭一笑,竟是長舒了口氣,就如心頭大石落下,“其實你可以早點問,爲什麼不問?”
“我只是,怕先生不開心。”
“爲什麼不問?”競日孤鳴還是問他這句話。
史豔文這次想了一下才道,“我只是覺得,先生應該會告訴我。”
“這樣說吧,爲什麼現在才問。”
“……”
“爲什麼?”
“因爲……”
“因爲同心石一直沒反應,所以你着急了。”
史豔文突然一抖,競日孤鳴低嘲一聲,手下又用了些力道,制住了差點瞬間掙開的人,體質損耗至此,還險些叫他脫離掌控,不愧是史豔文。
“……”史豔文越發皺眉,偏過頭,“爲什麼?”
那神情猶疑不定,眸中的不悅還不算太難看,但跟好看是絕對沾不上邊的,競日孤鳴看着看着心裡竟有了一絲絲高興,
“這個‘爲什麼’,問的是同心石,還是俏如來?”
這個說法其實很有內涵,讓史豔文聽完臉色微微一鬆,“聽起來這像是兩個問題。”
也就是說同心石沒有反應,與俏如來是否出事是不存在直接關聯的。
“是兩件事,但也可以是一件事。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競日孤鳴讓史豔文面對着他,道:“同心石被我做了手腳,俏如來沒事,但我確實派人進了尚同會,也確實讓他添了些不大不小的麻煩,但絕不會傷害他。”
“爲什麼?”
是不是太……誠實了?
“自然是爲了拖住俏如來的腳步,不讓你們見面。”
史豔文斜睨着他的右腳,上面有點細緻的污跡,悶聲又問,“爲什麼?”
“……”競日孤鳴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兩人身量相似,倒沒有什麼高低俯仰之別,但那不多不少的詭異感倒是越來越清晰,史豔文擡起頭,卻奇怪地看見了那人淺笑着半含困擾的樣子。
“競日先生?”
“你不知道?”
他當然不知道,史豔文欲言又止,斟酌着說,“是因爲擔心有人利用精忠他們……挑撥離間?”
競日孤鳴無奈嘆息,轉身離開,“看來,你真的不知道。”
“先生不能自己告訴我嗎。”史豔文將信將疑,精忠早已不是會被人輕易利用的人。
“那不如豔文先回答我先前的問題,”競日孤鳴笑意盈盈的回頭看他,“爲何到現在才問我?”
爲何到現在才問我?
你明明可以在當時就可以問我,爲何要強壓着自己的擔憂去等待我主動的答案,爲何會覺得我一定會告訴你?爲何會相信我不會傷害俏如來,傷害你?如果沒有察覺到同心石的異常,你還要等到多久?
相處還未足月,爲何,你要放下戒心,就因爲那場仍舊存疑的救命之恩?史君子是如此好糊弄的人嗎?
還是說,這場突如其來猝不及防的情感陷阱,墜入其中的孤獨之人,不止我一個?
陪伴二字,於寂寞之人,是多大的野望,那會讓人不顧一切,比如信任,比如生命。
無論起因爲何,他的心已然動搖。
既然動搖,索性放縱。
競日孤鳴無比慶幸這個人是史豔文,這大概是上天對他最大的善意和寵愛,而幸好,他自己,亦未曾將後路斷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