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居解禁前的第三日。
競日孤鳴傷勢大復,餘毒既消,便就撤了玉清散,連繃帶也不用了,唯獨右上臂上有一道疤痕尤爲深刻,紫黑色的疤痕剝離開後,還留下了淺淺的粉色痕跡,倒不是難看,只是……有些礙眼。競日孤鳴看了看笑道,以往總羨慕苗疆戰士身上的“光榮象徵”,如今,再也不用羨慕了。
史豔文本來心有愧疚,一聽這話倒釋懷不少,他知道苗人善戰,有傷疤對他們來說不僅不是壞事,反而是值得炫耀的偉績,競日孤鳴此話倒並不是全然的安慰之語,倒是自己身上原有許多傷痕,如今竟一個不見,倒讓他沐浴更衣時很不習慣,總覺得少了什麼。
“這樣不好嗎?”競日孤鳴挑眉。
“也不是不好,”史豔文道,“只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先生能否告知此物從何而來,原作何用?”
競日孤鳴沉吟片刻,“只怕此恩太大,豔文聽了之後會忍不住以身相許。”
“……”多慮了。
“此物乃母妃奇緣巧合所得,原是爲了留給在下未來至愛嬌妻,此前暫由母妃妥善保管。”
“……”令堂已去世多年。
“所以,在下不得不去一趟苗疆宗族祭祀場,請了母妃靈牌一用。”
史豔文一愣,隨後滿臉懷疑地看着他,“丹藥藏於靈牌?”
“事實證明,很安全。”
“……當真?”
“當真。”
“果然當真?”
“果然當真。”
……
心情略複雜。
史豔文看着競日孤鳴,費力想從那雙眼中探出半分虛假,可惜幾番注目,卻只發現了調笑之意。
“如何?”競日孤鳴半開玩笑半是認真,道,“豔文可打算好了何時將自己許給我?”
他原以爲史豔文會面露尷尬的讓自己莫再玩笑,或是聲音又稍顯委屈的一軟叫自己一句先生,當然若是他惱羞成怒發發脾氣也好,想方設法避開話題之類。
不想那人面不改色的點頭一應,“就今晚吧。”
競日孤鳴垂眸看向手中的酒杯,又自覺多餘地考量了己身酒量,無論是聽錯還是產生幻覺的機率都太小,臉上盡力保持着半真半假的笑容,“豔文……方纔可是認真?”
“怎麼?”史豔文無辜地眨眨眼,“我方纔是說了什麼嗎?”
競日孤鳴聞言,笑容逐漸變得微妙,眼眸微闔,“不,沒什麼。”
史豔文稍感不解,大概是覺得事情結束的有些簡單了,雖然避免了尷尬,卻又有些莫名的失望,便淡淡道,“是啊,沒什麼。”
怎麼可能沒什麼。
一點都不像競日孤鳴對他得寸進尺的性格。
倒像自己倒貼上去,人家卻不領情似的。
這樣一來,反而不知道說什麼了,心中越加猶豫。
“先生。”
“恩?”
“外面這麼冷,我們……回暖閣吧。”
……
說雖如此說,結果回暖閣的卻只有一人。
不過即便只有一個人,競日孤鳴卻異常鎮定,沒有問史豔文要去做什麼,也沒問他什麼時候回來,只在軟塌上飲酒思索,偶爾脣邊散出一絲笑意,更多的,卻是不可說。
既然說不得。
便靜觀其變。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史豔文才不疾不徐的來到,換了一身乾淨的白衣,頭髮安靜的紮在右肩,還有些許水汽,動作慢條斯理,猶豫閃躲地拿着前兩日從酒窖裡撈出來的大紅酒瓶,在塌邊坐下。
紅色,好兆頭,競日孤鳴手指忍不住抖了抖,笑中帶了意味深長的曖昧,“豔文今日真是主動。”
史豔文沉默了一下,擡頭仔細看了看競日孤鳴,似乎在懷疑什麼,拿着酒瓶的手也不由得緊了緊,耳垂詭異的紅了。
“有些問題,豔文一直想問先生。”
史豔文語氣並不十分肯定,彷彿這個問題是什麼不該問的,但又控制不住自己,以至於連臉色都帶了躊躇不定的認真。
競日孤鳴嘆了口氣,“豔文難道還在惦記那個秘密?”
惦記?明明是你自己答應告訴我的。
“……那個不算。”
“看來還有很多。”
“只有……三個而已。”
“哦?”這倒是出乎意料,“哪三個?”
史豔文定了定神,打開酒瓶,濃郁刺激的酒味隨即撲面而來,他想了想,又坐近了些,離競日孤鳴只有半臂距離才停下,“第一個,先生能不能告訴我……”
又停了下來。
“不好意思說?”競日孤鳴替他倒了杯酒,壓抑着輕笑,“那就先喝杯酒壯壯膽。”
史豔文實在沒忍住,擡頭瞪了他一眼,不過酒還是喝了下去,“第一次在溫泉……先生的動機,到底是因爲什麼?”
競日孤鳴笑容一僵,沒想到這居然是他問的第一個問題。
他知道史豔文一直都很聰明,這幾日暗自思量,想必已經明白了很多事。
他知道競日孤鳴以救命而施恩,以索恩求回報,讓他不知緣由下莫名成了自己的幫手。
第一次去漠市爲餌的人表面上看起來是競日孤鳴,實則是將史豔文拋到檯面上,史豔文才是真正的餌。
吳輔第一次來的那晚,競日孤鳴態度倏然過分親密,是故意彰顯他們的關係非同尋常——不過是讓史豔文這魚餌的位置板上釘釘,將所有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
所以後來纔會有一系列針對史豔文的行動,吳輔、競日孤鳴過往勢力、琉璃所爲,都是爲了挑撥離間,試圖將人隔離。史豔文彼時已有察覺,故而對那雪山上含蓄的許情視若無睹。
之後競日孤鳴試藥,再去漠市,其實也有抱着趁機將漠市最後的殘餘勢力引誘而出一網打盡的意思,但那份真情史豔文也不能視而不見。
如他所說,他的確是個很好的契機,但不是等待而來,而是選擇而來。那兩個丫頭應該和自己一樣,或多或少是被引誘到了競日孤鳴身邊,方法已不可考,想來不難。
小孩子心機再大也大不到哪裡去,而對史豔文,只要在路上安排幾個事故——事實上史豔文苦思冥想後纔想起他確實是因爲“某天某時不小心聽了幾個人說南下苗疆有奇景”才被引去了漠市方向,才見到了競日孤鳴。
這件事原先史豔文是得不到一點利的,哪知緣分此事實在奇特,誰會知道競日孤鳴會中途選擇了救史豔文一命,未曾保全實力,若非吳輔想讓人助他進入暴風層而引藏鏡人與俏如來去了漠市,他們定會在沙寇那裡吃一大虧,喪命都有可能,廚娘即便提早報了信也是兇險。
如今那紙“十惡”罪狀陰謀被揭,殘餘勢力已被打擊殆盡,除了吳輔與那沙寇,所有人都已各歸各位。
其實這些事競日孤鳴直言,史豔文也會助他,只是以立場而言,競日孤鳴的保密措施實則應當,史豔文不僅沒有感到不適,反而十分讚賞——情感和立場、小愛與大愛終須分個清楚明白。
唯有一點,只那一點。
藏鏡人帶了那封計劃變更的書信去後,競日孤鳴……吻他那次。
他自了解,競日孤鳴的感情那時絕不可能那般激烈,深究其原因,史豔文卻實在是想不通——如果是爲了留下他,應該還有其他更合適的方法纔對。
競日孤鳴想了半天,史豔文湛藍視線中的信任讓他安心,但那答案其實並不怎麼思慮深遠,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幼稚。
史豔文那酒已經喝了三分之一,臉頰旁都染上了紅暈,但競日孤鳴卻仍舊只是不悲不喜的看着他,陷入思索。
“先生,這問題很難答嗎?”
“非也,只是在下有些不解,豔文爲何要將事情想得那般清晰。”
史豔文怔了怔,酒氣讓他的思考有剎那遲緩,血氣不足的身體稍顯疲累,也受不了太多的酒水,微微搖頭,“只是個動機,豔文只是想知道,那個……讓人難以忘記的沉吻,是出於情感,還是算計。”
競日孤鳴臉色微變,坐直了身體,左右慢慢撫上他的下巴,“豔文以爲是算計?”
史豔文順勢擡頭,眼中仍是清明,沒有畏懼,也沒有反抗,“先生說什麼,豔文就相信什麼,只怕先生又忍了下去,什麼事都忍在心底。”
競日孤鳴放下手,嘆了口氣,將他的酒瓶拿開,“豔文如此關切,在下自是不好再有隱瞞。只是,若我說那次只是我急的失了分寸,你……可會相信?”
急……
“競日孤鳴也會着急?”
“競日孤鳴當然會着急,”他看着他,提醒道,“從第一次見面,豔文不就知道了?”
第一次見面……
那被拖延的半個時辰。
史豔文忍不住笑了,好像的確如他所說,他們第一次見面,史豔文就看見了競日孤鳴從未在人前展示過的心急。他笑的忍不住肩膀直抖,同時心底又生出小小的滿足感,許是那壯膽的酒發揮了作用,史豔文在塌上按住他的手,傾身一哂,道,“原來先生那麼早就被豔文迷住了,真是稀奇。”
競日孤鳴一挑眉,反手握住他的腕子,“那豔文還欠我的問題,是不是該給我答案了?”
史豔文從記憶裡搜刮了一下,好像競日孤鳴確實問了他一個問題,那個關於同心石的問題——爲什麼不問我?並且一直沒得到答案,只是爲難只在當時,如今並不需要,這答案現下也並不需要像競日孤鳴那樣推脫。
當時他不願深思,現此刻卻並不需要猶豫,畢竟性格之比,他實在比競日孤鳴爽直太多。故而他現在可以毫不猶豫的回答,“我相信先生,哪怕在幾天之前,先生還在與我說謊。”
“有嗎?”競日孤鳴反問。
“這是第二個問題,”史豔文拿着酒瓶酒杯,邊倒邊笑,“‘結契兄弟’啊,先生的契書在哪裡,豔文都沒見過。”
競日孤鳴頓了片刻,抱住他的腰,將人拉近,眼中閃過深不可測的光芒,“你要契書?”
那動作突然,史豔文可惜的掃過灑落的酒,將酒杯放在一邊小桌上,直接拿着酒瓶喝了一大口,“咳咳,先生總不能是想空手套白狼?”
……
看來是真的有點醉了。
競日孤鳴沉吟道,“可我並不想與豔文有兄弟之稱。”
史豔文晃了晃腦袋,眼中閃過一絲迷茫,“那和結契有什麼關係。”
競日孤鳴看他半晌,倏爾一笑,“的確,兄弟和結契,確實沒什麼關係。”
競日孤鳴猛地拉起他,史豔文一時沒反應過來,被扯得踉蹌一下,幸好競日孤鳴及時攬住他的腰,“只是契書一定,此生無悔,豔文可千萬別後悔。”
“呵呵,”史豔文又晃了晃頭,笑意似要泛出眼角,“史豔文,不做後悔之事。”
契書寥寥數語——
天地共鑑。
史家豔文,乙未年六月生,行事磊落,文質彬彬,溫文爾雅。
競日孤鳴,乙巳年二月生,面如冠玉,才智卓絕,雅人深致。
去歲臨冬際,聞君隨緣來。
緣起無相,緣落留名,緣來無處,緣定有心。
君子儒慕,白衣風流。累月相守,同臥同寢,同情同心,患難與共,視其親爲己親,視其愛爲己愛,視其痛爲己痛,視其苦爲己苦,互生交契之心,於丁未年末,琅琊居閣,暖室寄語。
願付餘生,如星繞月,如風纏雨,至死不渝。
以此爲契。
……
各賦其名,寧死不悔。
史豔文眼前景象已然有些重影,那酒的後勁已經上頭,但提筆的手卻穩當的很,但這穩當只維持了片刻,放下筆,人就跌進了競日孤鳴的懷中。
他深吸了口氣,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下來,還沒完全閉上又不甘心地張開,看着那寥寥幾筆略感失望,“太……太短了。”
競日孤鳴緊緊抱着他,同樣點點頭,“的確太短了。”
但他們這樣的人,他們所經歷之事,卻不能留太長。
史豔文似有所覺,意識不清的擡起一隻手搭在競日孤鳴肩上,皺了皺眉,“你是,累了?”
競日孤鳴無奈的看着他,此刻本該是兩相慶祝之刻,不想這人趁他寫書之時又喝了許多,“是啊,我累了。既然累了,我們去休息吧。”
“休息?”史豔文眼皮跳了跳,“不去。”
“豔文喝醉了,不想休息嗎?”
“你會,咬我。”
競日孤鳴失笑,一手將那半紙契書壓進書裡,隨後半抱半扶的攬着人往軟塌走去,“不咬你了,別怕。”
“不咬了?”史豔文突然停住了腳步,一身的力量都墜在了競日孤鳴身上,連帶着把競日孤鳴也釘在了原處。
“怎麼了?”
“我不怕。”
“恩?”競日孤鳴愣了一下。
史豔文真是醉糊塗了,一急之下拉着競日孤鳴的頭髮狠狠一扯,腳下也虛浮地踩着競日孤鳴的鞋子,“我不怕你!”
競日孤鳴實在沒忍住,抱着史豔文笑了,笑的控制不住手上的力度,“好豔文,那酒實在不是個好物,日後可記得千萬別在別人面前喝了。”
“恩……放開。”
男人的身體不比女人柔軟,是以史豔文感覺不舒服也是正常,競日孤鳴手臂失控的力量如今可不是史豔文反抗的了的,但那一身的身法力道到底還有些用處,而後下意識帶了技巧的掙扎險些讓競日孤鳴都沒把握住。
好在,只是險些。
競日孤鳴忍笑推手將他雙肩縛住,另一手卻自膝下穿過,徑自將人抱了起來,“別動,小心扯動在下手臂的傷勢。”
這話起了作用,說來也是史豔文神智未曾完全模糊,他終於不動了,眼中閃過一絲擔憂,在競日孤鳴方將人放下時便迫不及待地撕扯着他的衣服,“傷口,不是……好了嗎?”
競日孤鳴坐在一邊,讓史豔文靠在他肩上,任由他扯着手臂看,他的力道不大,也看不清晰,不過解開袖釦就花了很長時間,而後又在那條粉色的痕跡上逡巡許久,或許是那份記憶太過深刻,連醉意也被驅散了兩分,“……對不起。”
“沒關係,”競日孤鳴下巴蹭了蹭他,道,“我很喜歡這條疤。”
史豔文沒太聽清,只覺頭頂壓了大石一樣,又沉又重,無處可放,唯有身體周圍那份包容的氣息能可緩解一二,索性將頭後仰着,迷迷濛濛地看着那個人。
是競日孤鳴。
對了,他還有一個問題沒問。
“競日……孤鳴?”
“恩。”競日孤鳴慢慢解開他的外衣,試圖散去那一身的熱氣,點點頭道,“我在。”
史豔文又晃了晃腦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壓住競日孤鳴的肩膀翻身跪坐起來,只是那動作太大,一起來就失了力,整個人撲倒在競日孤鳴身上,似乎渾濁的思想越加不清明。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競日孤鳴看了看史豔文亂動時方纔一不小心被自己拉開的領口,領口之下正好看見胸膛,接着又迎上史豔文仰望的視線,眼神不由得深了深,“豔文的第三個問題,是什麼?”
“我的問題?”史豔文也不知是又迷糊了還是不好意思問出口,便又往他靠近了些,“你知道的。”
他進的不多不少,膝蓋正好抵在了不該抵的地方,實在很難讓人不想偏。
競日孤鳴看了他半晌,終於嘆氣。
投懷送抱還要借酒壯膽,借酒壯膽就罷了竟還真的喝醉,未曾想史大君子也會如此孩子氣,若是是多年未曾行過人道,但這有意無意都磨着人——且多多少少是帶有目的地磨人,又不像是羞赧的不知其事的。
競日孤鳴略想了想,恍然大悟。
他差點忘了,史君子,是已有三個人中龍鳳之子的父親,江湖縱橫多年,撩撥人的功力應該不淺……
只是,醉酒之人,說話總是做不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