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離開這裡麼?楚京如今暗流涌動,沒什麼好玩的了。”
金玉閣後面的精舍茶室之中,胡平望着正在專心作畫的魏清狂,見其依然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忍不住勸了一句。
魏清狂專心致志畫完一枝桃花,然後近看,遠看,覺得比較滿意了才放了畫筆,轉頭對胡平笑笑。
“正是暗流涌動的時候,纔有好玩的。”
畫筆投在洗筆的清水裡,胭脂色漸漸化開,水裡像是映了滿天雲霞。
胡平目光微動:“你從來不摻合這些俗事。連本國的權謀鬥爭都不屑參與,怎麼卻跑到楚國來找’好玩的’。”
魏清狂走到窗前,負手而立:“昨夜接到家裡的消息,四爺爺三天前病逝了,現而今,滿朝上下正鬥得歡呢。”
“什麼?魏司馬過世了?”胡平吃驚。
他並不在意魏清狂談到長輩過世的輕鬆語氣,貴門之中多傾軋,談不上什麼親情。他只是感到事出突然。
南晉大司馬魏化成,四朝元老,文武百官之首,連南晉皇帝見了他都要反過來施禮問好,地位超然。
胡平眉頭一皺,略作沉吟,道:“魏司馬乃是南晉定海神針,這些年晉國上下一片醉生夢死,還不都靠他鎮着纔沒鬧出事來。如今他一旦不在……恐怕南晉的朝廷要亂了。”
魏清狂笑道:“何止朝廷,魏家自己也正一團亂糟糟。四爺爺過世當晚,三堂叔就’意外’掉進自家池塘裡溺亡,繼而二堂嬸難產,好好的幼子胎死腹中,再然後十七叔那裡碼頭起了大火,燒掉了大半貨船和兩個紡織局,魏家綢緞的生意元氣大傷……”
鬥得這麼厲害?
“令尊令堂可安好?”
“他們倒是沒有性命之憂,畢竟家父門下千餘門客、五十萬兵馬不是擺着看的。只是卻也焦頭爛額,顧此失彼,忙的團團轉。”
胡平不解:“那麼你逗留在楚京做什麼,還不盡快趕回去幫忙?”
“爲什麼要回去?”魏清狂反問,“回去了,我也陷在那一團亂麻之中,沒得掃興。”
“但你是……”
胡平話未說完,門外侍者通稟:“主人,有客來訪。女子,說是姓秦,還問魏公子在不在。”
胡平和魏清狂對視一眼,都感意外。
兩個人自然都明白是誰來了。
胡平目露詢問。
魏清狂點了點頭。
胡平就告訴侍者,直接將客人領到這裡來。
侍者應聲退下。心中卻是驚異不已。這茶室主人從來不許外人進來的,而且魏公子在此也從不見外客。這突然到訪的女子到底什麼來頭?
秦韶華在侍者的帶領下,進了金玉閣後面的小院子。
院中山石景觀十分精緻,花木扶疏,錯落有致,一草一木都顯示出主人清雅的品味,非俗人能及。
而且其中隱隱透露出一種貴氣。
可不是尋常商人能有的。
就算是護國公府和楚國公府,也不見如此。
於是更加確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測。
“打擾了,魏公子,胡師傅。”一進門,她就開門見山說出來意,“今日冒昧,是想和魏公子談點小生意。或者……我稱呼你’公子魏’更合適一些?”
胡平目露驚異。
公子魏,魏公子,簡單的順序顛倒,意義可不一樣!
“公子魏”可不是隨便姓魏的少爺都能被稱呼的,它代表的是一種身份。普天之下,四國之中,“公子魏”只有一個。
南晉最大的門閥世家,魏氏家族長房長孫。
魏清狂也有些吃驚。
不過最終只是笑了笑,伸手請秦韶華入座,“怎麼知道是我的?”
這是默認了。
秦韶華望着魏清狂淡然自若的模樣,一瞬間也有些感慨。
他今日穿的是一件雨過天青色的普通長衫,素面無裝飾,只在腰間掛了一枚小巧的玉佩,溫潤的顏色,和頭上束髮的玉簪互相輝映,低調內斂卻不失奢華。
在承認自己是“公子魏”的那一刻,彷彿一瞬間,所有掩飾和剋制都消散了,像日光下的冰雪一樣散得無影無蹤。而他自己天成的貴氣,就自然而然透了出來。
舉手投足之間,是豪門貴公子獨有的矜持。
果然是尋常人難以企及的氣度!
心裡這麼想着,秦韶華卻也不怯場,從容落座,笑着回答說:“你說你姓魏,又是南晉的行商,我就簡單去了解了一下晉國的情況。南晉商人雖多,能有你這般氣度的,除了大司馬魏氏之外大概不會有別人了。恰好魏家子弟從商者頗多,倒也不忌諱商賈地位低下。”
魏清狂在秦韶華對面入座,隨手倒茶,將茶杯推給她,“魏家在外的子弟衆多,你卻知道我是’公子魏’?”
“原本只是猜測。你方纔承認了,我就知道了。”
秦韶華眼中閃過一抹狡黠。
魏清狂失笑:“如此是我自己一時不慎,中了你的計。”
胡平此時終於反應過來,哈哈笑了。
秦韶華朝魏清狂抱拳:“還要多謝你對我坦誠相待,未曾用假姓敷衍。否則我猜八百年也猜不到魏氏頭上。”
魏清狂還禮:“客氣了。彼此一見如故,趣味相投,用假姓豈非矯情?”
胡平道:“他本就未想故意和你隱瞞身份,只是你一直沒問罷了。秦姑娘,他可不只告訴你真姓,連真名也說了。”
這下輪到秦韶華驚訝。
“公子魏,不是姓魏名易字子越麼?”
難道“清狂”不是化名?
魏清狂道:“清狂二字,是七歲那年師傅賜我的名字。魏易是家族裡的名號。”
秦韶華髮現提到師傅時,魏清狂臉色鄭重,顯然對師傅很是尊敬。那麼他第一次見面時就將師傅所賜的名姓相告……除了誠心相交,秦韶華想不出別的理由了。
否則人家完全可以隨口編個化名。
他誠心,她也就不繞彎子了。
秦韶華直接拿出了商業計劃書,以前給過白城子的那個。
“我要在楚京做點生意,以後可能會推廣到楚國各地,甚至別國。不知道兩位有沒有興趣合作?”
計劃書厚厚一疊,一式兩份,分別交到胡平和魏清狂手中。
胡平埋頭認真看起來,每一頁都仔細閱讀。
魏清狂一目十行,很快翻完了,將計劃書收起,“有興趣。你想怎麼合作?”
秦韶華和胡平都訝然。
胡平是因爲領略到計劃書的詳盡周密,卻又覺得上頭提到的生意規模比較小,覺得魏清狂不一定看得上這種小買賣,準備自己接手。正在權衡之中,考慮怎麼和秦韶華談判呢,沒想到魏清狂直接一錘定音了。
這不是搶生意麼?
魏家又不缺這點子錢!
而秦韶華,卻是驚訝於魏清狂的閱讀速度。
她肯定他不是隨便翻翻的,他方纔的眼球細微震動頻率,和經過特殊訓練的記憶力專家一模一樣,那是以超乎常人的速度快速瀏覽纔會有的表現。
原來魏清狂是個記憶狂人。
怪不得世人都說他是天生的神童,兩歲能詩,三歲作賦,十歲已閱遍天下典籍,文采風流世間第一。
有這樣的天賦,第一什麼的也就不奇怪了。
秦韶華道:“收益五五分成。前期的出資和人手我投入一半,剩下一半你來補足,官府和商會各處關節你來打通。”
總之就是彼此各投一半,賺了錢也平分。
魏清狂還沒說什麼,胡平道:“秦姑娘這是要空手套白狼?出這麼點力氣,卻要白拿五成收益。”
“我有出錢出人。”
怎麼能算空手套白狼。
胡平笑道:“魏家最不缺的就是銀子,出全資全力也容易得很。做生意這種事,最難的是打通各處關節,你把這個丟給別人,不厚道。”
秦韶華微微揚眉,“胡師傅什麼意思。難道我這份計劃書不能算投資,不值錢?”
“恐怕抵不過打通關節的錢。”
“魏家做生意,路子都是現成的,不需要重新打通關節,這成本可以忽略不計。”
“所以爲什麼要跟你合作呢?自己出全資,自己拿收益多好。至於你這個叫’規劃書’的東西,可以高價買下。”
“我要是不賣呢?”
“反正我們也看過了。”胡平笑得有些無賴。
想賣就給你錢。不賣?那我們白看好了。
秦韶華盯他一眼,伸手就把他手裡的計劃書拿了回來,速度之快,讓胡平防不勝防。
“抱歉,我不跟奸商談生意。”
奸商?盛名享譽楚京上下的胡大師傅,還從沒被人當面這麼“稱讚”過!
胡平正要反脣相譏,魏清狂莞爾,截住他不許開口。道:“老胡若是不奸,也打不下楚京這第一首飾樓的江山。所以我從來不跟他合作買賣。”
“原來你們不是一夥的。”秦韶華淡淡一笑,“那麼胡師傅請出去吧,我和魏公子接下來的談話涉及商業機密,不想外人聽見。”
胡平臉色一黑。
這可是他的地盤,有把主人往外攆的嗎。
還攆得這麼理直氣壯。
“我要是不走呢?”他冷哼。
“我就把你打出去。”秦韶華冷笑。
魏清狂拊掌大笑。
“老胡你沒機會了,這生意我接。你暫且去別處逛一逛。”
胡平拂袖而起,別有意味地看了看魏清狂:“你竟然看得上這點蚊子腿似的小買賣,和我爭?真是不懷疑你的動機都不行。”
恐怕意在美人吧!重色輕友!
魏清狂笑而不語。
胡平離去,剩下秦韶華和魏清狂,兩個人很快敲定了合作細節。
“我聽說楚國的皇帝要捉你,以報殺母之仇。需要我幫忙麼?”魏清狂突然說。
秦韶華微訝。
果然是公子魏,隻身在異國京城也能洞悉人家宮闈密事!
“我還聽說……”魏清狂淺淡的眸光在一瞬間倏忽變濃,一字一字地說,“秦姑娘,你似乎是奇門中人,而且,位高權重。”
清朗如春風的聲線,說出的,卻是如夏日驚雷一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