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韶華目力極好,並不理會這個罵她的,而是從人羣中一下子找到了不顯山露水的太師蔡烈。
“蔡太師,您是武將出身,想必知道這淩氏糕點的來歷。您說句公道話,到底是我辱沒了先人,還是他們這羣人辱沒了大楚英烈?”
老太師蔡烈雖然在朝中地位超然,但是並不喜歡出風頭,不到萬不得已絕對要紮在人堆裡裝透明,此時被秦韶華點了名,才分開人羣站了出來。
在秦韶華看似平靜實則凌厲的注視下,他看了看被許多人丟到一邊的糕點,臉色有些輕微的恍惚,彷彿在回憶什麼事情。
半晌,他終於在衆人的疑惑之中開口,開口說道:“的確不是秦家丫頭胡鬧,這糕餅,是有來歷的。”
一語驚了衆人。
怎麼馬尿做的糕餅還成了有來歷的?
除了零星一些武將和一些老人若有所思,大部分人都露出驚訝和困惑的表情,顯然不知道箇中就裡。
蔡太師環顧全場,沉穩的目光一一掠過許多武將和勳貴,“年輕人大概已經不知道了,老一輩的或許還有記憶,上一任威遠侯凌鏘老將軍……也就是被追封爲烈國公的現任威遠侯的父親,秦家丫頭的太外祖父,年輕時曾經在西北斛州與外敵血戰,因爲當時統軍的主帥指揮有誤,他所帶領的兩千官兵被三萬敵軍困於文家鎮,遲遲等不來援軍,情況十分危急。”
“我軍主帥在得到凌鏘被圍的情報後,對比敵我力量,料定他必死無疑,所以並未派人去救,而是改了行軍路線,徹底放棄凌鏘遠離了文家鎮。凌鏘孤軍奮戰,死守城鎮苦戰一個多月,兩千人死得只剩兩百多,仍不肯投降,彼時他們糧草殆盡,水源又被敵軍下了毒,最後的十幾天裡,就靠着這自制的‘糕餅’做主糧了。”
蔡烈聲音不疾不徐,敘述得十分平淡,但是其中場面可想而知,該是何等驚心動魄。
在場不乏趙立這樣熱血的年輕人,就有人出聲詢問:“那麼最後戰果如何,凌老將軍是如何逃出生天的?”
蔡烈道:“最後戰果也沒什麼可說的,我大楚軍力自來勢強,一時受挫都是內耗所致。一個月後大軍換了主帥,改了作戰方案,中軍一鼓作氣將敵人殺回境外,自然也就順勢解了文家鎮之圍。”
“解圍之前,敵軍因爲文家鎮遲遲攻不下,從三萬軍增至五萬,將凌老將軍的隊伍殺得只剩了不到百人,可依舊沒能佔據那處要塞。大軍趕去增援的時候,凌老將軍全軍上下已經餓得皮包骨,只比死人多口氣而已。可他們依舊精神矍鑠,殺紅了眼,險些把進城的友軍當成敵人殺了。當時,主帥進城見了凌老將軍,見了他自制的主糧‘糕餅’,什麼也沒說,只下馬給老將軍磕了一個頭。”
行軍打仗,主帥地位至高無上,比一個統領兩千人的先鋒官地位不知高到哪裡去了。
可蔡烈說到主帥向先鋒官磕頭的時候,場中沒有一個人表示異議。
因爲誰都能想出當時的場面。
死剩不到百人的隊伍,苦守一座小城,沒有援軍沒有希望,吃的是荒草麥麩餅,面對的是五萬敵軍,隨時可能戰死……到底是什麼支撐着他們戰而不倒?
蔡烈道:“當時主帥磕完頭,說,本帥跪的不是眼前這一人,也不是死守文家鎮要塞的百人,本帥跪的,是軍魂。是支撐着我大楚開宗建國,保佑着我大楚千秋萬代的鐵血軍魂。軍魂不滅,大楚,不亡!”
說到此處,老太師聲音微微顫抖,一雙老眼中亦有淚光閃過。
在場許多人聽得心潮澎湃,面上露出肅穆之色。
秦韶華微微垂下眼簾,心中亦涌起無限敬仰。
她是一條異世的孤魂,凌家先祖與她並無關係,但是對於軍人的錚錚鐵骨,對於死戰不退的義勇軍魂,她同樣懷着強烈的尊敬之情。那是不分時空、不分古今的鐵膽和孤勇,值得任何人仰視。
她從座位上站起來,接着蔡太師的話說:“當日太外祖父吃過的主糧,就是各位眼前看到的糕點。那一戰之後太外祖父和近百名倖存的官兵,都把這種糕點的做法記住了,太外祖父更是將之定成了家傳糕點之一,每年必做一次,和子孫一同食用,以教導子孫不要忘記戰爭的慘烈,時刻保持警惕之心。”
趙立不知何時走到了人前,緊跟着秦韶華的話音,激昂朗聲道:“現而今凌家已成煙雲,若不是秦姑娘做了這糕點與大家分享,恐怕在座都要忘記凌家祖祖輩輩爲保護我大楚江山所流的血汗了!除了凌家,還有千萬爲大楚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我們安坐京城全賴他們所賜,我們不能忘記他們!”
這個人一直是熱血而慷慨激昂的,總要做正義的出頭鳥,不計後果,只爲說公道話。
秦韶華朝他點了點頭,表示感謝。
然後掃視衆人,目光特別在方纔作嘔的幾人身上停留些許,問:“現在,還有人要罵我侮辱先祖麼?”
公理面前,沒人敢跳出來扎刺。
秦韶華朝蔡烈一抱拳,“多謝老太師爲我分說。”
蔡烈道:“老夫不是爲你。”
“我明白。”秦韶華淡淡一笑,“您也不單單爲了凌家。您只是提醒大家不要忘了戰爭的殘酷,不要忘了那些爲國捐軀的英魂。”
蔡烈聞言面色稍緩。
秦韶華道:“我讓大家嘗一嘗這馬尿糕點,也不是爲了讓大家緬懷凌家。無論如何凌家已經覆滅,是非功過自有後人評說,我就不多此一舉了。今日我只想告訴大家,凌家雖已不在,凌家軍魂卻永世長存!軍魂不亡,凌家軍不亡!”
蔡烈立刻說:“老夫多句嘴提醒各位,我大楚承平日久,卻並不是天下太平一片喜樂。北有樑國正在交戰,東有衛國陳兵邊境,就算是南面的晉國也未必不是蟄伏的猛獸,居安思危,老夫但願大家不要失了防人之心。”
秦韶華對這位老太師多了幾分敬意。
他所說的正是她所想。只不過她身份不合適說這些教育性質的話罷了。
雖然老太師當年傷腿交權很是油滑,但他在自保之餘,是真揣着一顆爲國之心的,這也是秦韶華當日建議他出來平衡朝中勢力的原因。
這裡衆人正被馬尿糕餅的來龍去脈所吸引,那一邊跳舞的畫廊上,賀蘭馨的侍女正和她愁眉苦臉商量:“公主,咱們真要重新再跳一遍嗎?我們幾個倒也罷了,您可是千金之軀,怎能任人驅使,受此折辱!”
在侍女眼中,她們獻舞是兩國交好之情,楚國人隨便讓她們再跳一遍,真是不知好歹!拿她們當舞女嗎?
賀蘭馨正是方纔在素紗屏風後獨舞之人,老太監闖入場中的時候,她停舞走在花叢後旁觀。沒想到秦韶華輕而易舉把太監殺了,不但沒被問責,還傳話出來讓她再跳一遍舞。她心中自然意恨難平。
然而侍女這麼一抱怨,她反而顯出大度胸懷:“不要因小失大。既然已舞,當然要舞到底。”
而且在那邊探聽動靜的手下來稟報,說秦韶華因爲什麼古怪糕點奪了風頭,她自然是不能讓秦韶華繼續張揚,要把風頭重新奪回來。
“舞!”
她一聲令下,侍女們重新排好隊形,琴聲嫋嫋再起。
霎時間,一曲凌波羽衣舞再次於月下鋪排開來。
正在聽蔡太師陳述往昔的臣子和家眷們,果然被琴聲吸引了注意。見畫廊上又起了輕舞,因爲舞姿極美極特別,就算是沉浸在凌老將軍悲壯故事中的人,也動搖了心神。
秦韶華往畫廊上斜了一個眼風,也不計較,施施然走回座位,要了一壺上好的宮廷御酒,吹着夜風開始賞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四的月亮也不錯。
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周遭一切不予關心了。
趙立還在激昂的情緒之中,當然很煩畫廊那邊的舞樂打斷場面,而老蔡太師看到部分人羣開始轉移了注意去看舞蹈,面色不變,心底也是微微嘆了一口氣。
忠烈之事再怎麼激昂,到底也不如眼前的聲色歌舞來得痛快。
眼見着場面漸漸恢復到之前的狀況,趙立帶着義憤之色走到秦韶華身邊,皺眉道:“秦姑娘在想什麼妙招?”
他覺得秦韶華這樣對賀蘭馨的挑釁無動於衷,應該是預備了後招。
沒想到秦韶華喝了口酒,反問:“什麼妙招?”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
趙立愕然。
就算不怪賀蘭馨跳舞打斷衆人討論凌家事,可方纔的什麼老太監欺負宮女的事還沒下文呢,難道就這麼被潑了污水不聲不響受着?
這可不是秦韶華的做事風格啊!
秦韶華忽地豎起食指在脣邊,做了一個噤聲的示意,“聽。”
趙立側耳細聽。
耳邊是伴舞的樂聲,人們的說話聲,酒杯碰撞聲,還有……
還有一陣隱隱的哭聲?
時斷時續,女鬼似的。
要不是此地人多,還真要嚇人一跳。
趙立不解。
秦韶華眯眼笑了。
“我不屑攙和這些鬼蜮伎倆,可也不能任人給我潑髒水。你看着吧,今夜事,自有人替我擺平。”
趙立迷惑之間就聽見哭聲越來越響,猛然間一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從一處花叢後竄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