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在外頭,其實一直沒走遠。
把秦韶華和千妖月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
秦韶華激動的語氣,發狠的言辭,都讓齊王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被千妖月比下去。
他甚至有一瞬間在忍不住地想,若是自己哪天也受了很嚴重的傷,奄奄垂死,小韶華會不會這樣激動?
是從什麼時候起呢,小韶華對千妖月有了這麼深的感情?
當聽到秦韶華說什麼“教父”的時候,齊王終於忍不住走上前去,想推門打斷兩人的談話。然而手剛碰到門,指尖就被門上一個小小的木刺給扎破了。
突然的微疼讓他瞬間清醒。
他站定了腳步。
自己和一個快要死的人計較什麼!他無聲失笑。
可是隨着秦韶華在屋中的時間越來越長,這抹笑就漸漸成了苦笑。
他聽到秦韶華幾次輕聲呼喚千妖月的名字,似乎是在試探對方是睡還是醒着。他就知道千妖月可能是撐不住睡過去了。可小韶華爲什麼還不出來?還要多久纔出來?
秦韶華在屋裡等,他就在外頭等。
渾身散發的冰冷氣場,讓路過的人無不繞道而行,退避三舍。
秦韶華低着頭心神不寧地走出來,一頭撞在他身上還渾然不覺的樣子,讓他隱忍了許久的火氣和醋意倏然爆發,一把就將秦韶華摟在了懷裡。
摟得死緊。
秦韶華呼吸困難。
齊王卻不由分說,只是摟着,一點要放開的意思都沒有。
許久,秦韶華就輕輕嘆了口氣。
埋頭在齊王懷裡,聲音悶悶地說:“他還能好嗎……”
她在他懷裡還想着旁人!
齊王心裡非常不快。
理智告訴他,和千妖月一個重傷之人吃醋是不對的。不是大丈夫所爲。
可是感情衝擊着理智。
他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他怕自己感情澎湃之下,做出什麼傷害她的事情來,趕緊一言不發地將秦韶華扛在肩上,大步穿過暖廊回到那邊的臥房裡。
恰好女兒正在哭鬧,福娘和乳孃丫鬟們圍在小主子周圍,使出渾身解數哄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
齊王就悶聲道:“快去哄孩子,怕是餓了。”
然後他轉身離開了房間。
秦韶華爲千妖月而心不在焉,並沒能仔細體味出齊王的情緒,回房之後聽到女兒哭鬧,趕緊又去抱哄女兒,沒有注意到齊王的臉色。
靠在牀頭給孩子餵奶,她依然在惦記着千妖月。
要不是親眼所見,她沒想到千妖月情況這麼不好。
已經一個多月了,看起來沒什麼起色啊。
他分明就像是一個隨時要死去的人。
吳道每天都說,在給他吊命,在給他吊命,原來真的是不弔就會沒命!
恐怕藥力一撤,這個人就不存在了吧?
女兒在懷裡動來動去,吃奶都不老實,秦韶華稍有一點姿勢不對她就要張嘴啼哭,特別難伺候。
秦韶華低頭看着小嬰兒皺眉皺眼乾打雷不下雨的哭相,突然就想起了千妖月的話。
孩子長得像我嗎?
長得不像,脾氣很像!
都很磨人!
千妖月要是好起來,真給孩子做了教父,會不會把孩子帶得更加難伺候?
一定會。
秦韶華想想都覺得頭疼。
她不由失笑,腦補千妖月帶着女兒胡作非爲的畫面……
可是千妖月什麼時候能好?
到底還能不能好了?
她笑容很快消失,深深嘆了口氣。
然後她又忽然想起來,千妖月不是說有密事要稟報她嗎?可是兩人說了半天話,他什麼也沒提啊!
看來又是大言騙她。
不過是哄她把齊王支開!
這個傢伙什麼時候都不忘了耍滑頭。
秦韶華無奈吐了一口氣。
齊王進屋的時候,一眼就看見秦韶華歪在迎枕上,出神想着心事,臉色惆悵的模樣。
女兒都在懷裡睡着了,她好像都不知道。
齊王已經在後院打了一套拳,出一身汗洗個澡,把心情調整好了。走上前接過了女兒,一邊手腳熟練的安頓女兒一邊問:“累了嗎,要現在睡麼?”
秦韶華點點頭,掩了餵奶敞開的衣襟,要呼喚福娘進來伺候洗漱。
齊王說:“別叫人了,我來吧。”
他幫着秦韶華到屏風隔出來的小暖格里簡單擦洗一下。
秦韶華換了乾淨寢衣,滿身是澡豆和花露的清香,頭髮柔順地披散在耳邊。
她突然伸手緊緊抱住了齊王的腰。
他瘦削卻肌肉遒勁的腰部,線條流暢,充滿張力,讓她感覺到強有力的支撐。
“夜,我有點害怕。”她聲音很輕很輕地說。
齊王訝然。
秦韶華從來沒有這麼柔弱的時候。
就算是被敵人傷了,或者當初治療眼疾的時候,那麼痛苦難熬的時間裡,她都只是抓着他的手,拼命忍着,忍不住了就低低叫一聲。
甚至催產的時候,那麼疼,她昏沉之中也沒有說過害怕。
齊王忍不住用手臂環住她的肩膀,將下巴貼在她頭頂,輕輕蹭着,給她安慰。
“怎麼了?”他問。
秦韶華半天沒出聲。
只是一直緊緊抱住他的腰不放。
柔軟的手臂,像是纏緊了樹幹的蔓藤。
完全將他當成了支撐。
這攀上來依靠的姿態,讓齊王心裡頓時軟得一塌糊塗。曾幾何時他也希望小韶華偶爾示弱一下,讓他找回一點男人的尊嚴,可是她真示弱了,他又覺得心疼得不得了。
她一定很難受吧?
不然憑她的性子,怎麼可能這樣。
齊王柔聲和她商量:“地上涼,站久了對身體不好,咱們去被子裡吧?”
秦韶華將頭在他胸口蹭了蹭。
像是一隻貓兒。
齊王彎腰將她抱起來,抱到牀上去。
秦韶華沒有反對,柔順地縮在齊王懷裡,依舊摟住他不放。
“等我換了衣服。”齊王商量。
秦韶華搖頭,一刻也不讓他離開。
齊王只好順了她的意思,寢衣也沒換,就這麼躺上了牀。
暖暖趴在牀角打盹,聽到動靜,立刻跳起來把牀帳子從金鉤上扒拉下來,替兩人放了帳子。然後又左竄右跳,把屋裡幾盞燭臺都扇滅了,只留了嬰兒牀頭一站幽暗的小燈。
它夜夜守在嬰兒牀下,每天晚上看到福娘放帳子熄燈,不知何時就學會了這些事,現在福娘晚上都不用進來了。
做完這些,它又乖順趴在了牀邊。
屋裡靜謐下去。
秦韶華窩在齊王懷裡,在黑暗之中,心裡的話比較容易說出口。
“我很怕。從來沒有這麼怕過。就是當初自己死的時候,也沒有怕。可是我現在心慌得不行,真怕哪天早晨一醒來,他們就來告訴我說……他不行了。”
這個他,指的是誰,齊王自然明白。
齊王原本是爲此吃醋難受的。
可是現在秦韶華的難受惶恐,讓他一時忘了吃醋,只是心疼她。
“勸你放寬心的話,我說不出來,因爲我也知道他隨時有離開的可能。”齊王輕輕拍着秦韶華的肩膀,“可是生老病死,是每個人都要面臨的事情。江湖上的人,除了正常的病痛和衰老的威脅,更有隨時受傷喪命的危險,這是常理。如果他真不行了,你也只能慢慢接受事實。”
“這個我知道。可是我從來不知道,接受身邊很重要的人的死亡,會這麼難受。”
千妖月殘缺的身體,渾身的繃帶,一直侵佔着秦韶華的腦海。她揮之不去。
她低低地對齊王說:“我以前是個孤兒,身邊只有師父。他老人家撫養我,是我的至親。可是他離世的時候並不在我眼前,他悄悄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年之後,我才收到了他延遲發送的信。他告訴我,他自知大限將至所以才走掉,不想讓我看見他垂死的模樣,他說我收到信的時候,他一定是不在了,讓我自己一個人活下去。我那時候拿着信呆了很久,連續一個多月過得渾渾噩噩,不能接受他已經離開的事實,我就讓自己相信他是雲遊去了。在我死之前,我一直都認定他沒有過世,只是不在我身邊而已。因爲這樣比較好過,我就不會哭。”
齊王把秦韶華抱得更緊些。
秦韶華吸了吸鼻子。
齊王胸口被她的臉貼住的地方,濡溼了一小片。
他知道她在悄悄流眼淚。
他想不出安慰的話,索性什麼也不說,只輕輕用手掌摩挲她的頭髮。
靜靜聽着她說話。
有時候,傾聽比安慰更有效。
人在脆弱的時候,身邊有個人陪伴就好了。不需要安慰,更不需要說教,甚至不需要出主意想辦法。齊王知道,等小韶華把心裡的難受都倒出來,她一定能自己想清楚前路。
“可是,這一次,我卻沒辦法騙自己。說千妖月雲遊去了嗎,說他又叛出奇門跑到哪裡逍遙自在去了嗎……我明明看到他奄奄一息躺在那裡,連說句話都是垂死掙扎,我怎麼能夠騙自己呢?我好像有點明白師父的用意了。他一定是不想讓我太傷心,所以才悄悄走掉。果然我看到有人在垂死,我會害怕,會難受,我控制不住自己啊!”
秦韶華說着說着,無聲的流淚,終於變成了低泣的嗚咽。
她趴在齊王懷裡放肆哭了一場。
先是哭千妖月,後來,就不只是哭他了。
她覺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很是虛無縹緲。
活蹦亂跳的人,說沒就要沒。世事無常,她若是真的失去了千妖月,以後還會失去什麼?
她所在意,所珍視的一切,是不是一點一點都要離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