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越想越害怕。要知道爲首那指證她的五個人,都是她十分得意的心腹之人。這些年來,凡是幫她做過壞事的,不可靠的她全都在事後幹掉了,殺人滅口做得徹底,所以如今還活着的當然都是能夠讓她信任的。
比如那個指證她給凌夫人送博山爐的傢伙,前天還送了她一件西域淘來的上等玉石討她歡喜,怎麼可能今天就上堂掀她老底?
還有已經被收監的魏嬤嬤劉嬤嬤等人,哪一個不是她多年來得力的助手?
可就像是做夢一樣,這些人全都在同一天裡背叛了她!
爲什麼,到底爲什麼……
段夫人緊緊盯着秦韶華。
越發覺得眼前的紅衣少女深不可測。這面容清冷,眼裡存着貓捉老鼠般戲謔之意的十六歲女孩子,真的是秦韶華嗎?會不會是被人調了包?秦韶華是多麼容易哄騙多麼軟弱的窩囊廢啊,跟眼前這個分明就是兩個人!
可以說,段夫人在某種程度上已經觸摸到事情真相。
現在的秦韶華,的的確確是個調了包的。
但就算是段夫人現在喊出來,也不會有誰相信她。甚至連她自己都不信呢。
金鑾殿上,楚國公等老臣已經面沉如水。他們都聽說過護國公府家宅混亂,可也沒想到,竟然混亂到這種程度。這個段氏,竟然做了那麼多歹毒之事,害過那麼多無辜的人!
“陛下,按理說,秦府家事由不得外人置喙。不過段氏所作所爲已經關係人命,觸犯了國法,臣請將其收押天牢,由大理寺細查根由!”楚國公率衆發言。
皇帝很生氣。
非常生氣。
段夫人可是他的丈母孃,竟然被當衆指控這麼多的罪狀,豈不是丟盡了他的臉?
可當着這麼多臣子的面,如果他非要給段夫人撐腰,顯然是說不過去的。登上帝位半年多來,年輕的皇帝再次感覺到身不由己。
這九龍御座坐得很難受啊!
護國公秦雲大聲反駁:“陛下,這都是秦韶華的一面之詞,所謂人證也不知是她怎麼威逼利誘弄到手的,可信度太低。陛下不能光憑她的說辭就將臣妻問罪,秦韶華不過是個罪奴,怎能指控國公夫人?傳出去會讓天下人笑話我大楚朝廷的!”
皇帝剛要表示贊同,秦韶華一聲冷笑:“罪狀面前,還要分個高低貴賤?身份高貴的護國公夫人就可以爲所欲爲,害了人也不能被問罪?這種糊塗道理傳出去才叫天下人恥笑呢!你說我的證據可信度低,那就讓大理寺查清楚嘛。怎麼,怕查了段氏牽連到你?”
“逆女你給我閉嘴!”
“該閉嘴的是你。你現在派人毒害親王的罪名還沒洗清呢,倒有臉在金鑾殿上大吼大叫,你以爲大楚是你一個人的地盤?”
“本國公光明正大,從沒派人毒害親王!”
“是麼?”秦韶華走到秋雁跟前,“秋雁,護國公的話你同意麼?”
秋雁嘴脣哆嗦,說不出話。段夫人突然被指控到這種程度,她頓感事情不妙。
秦韶華朝皇帝道:“陛下,請允許我再傳人證!”
還有人證?
她哪裡來的這麼多人證!
別說皇帝,就連楚國公等人都吃驚了。
很快,第三批人證被帶入金鑾殿,這次人數倒不多,只有五個。
可一直吶吶不言的秋雁在看到人證的第一時間就瞪大了眼睛。
秦韶華朝她微笑:“我說過,你的家人已經不在段夫人手上了。”
秋雁臉色連連變幻。
秦韶華道:“陛下,這些就是被段夫人控制的秋雁的家人。懇請陛下開恩,饒過秋雁和其家人的性命,准許她們後半生安然度日,那麼我想,秋雁的供詞一定和之前大相徑庭。陛下,您想聽聽她新一輪的供詞麼?”
皇帝暗道朕不想聽!
事情已經非常明朗了。只要秋雁獲得特赦,她一定會說出不利於護國公府的言辭。
這是皇帝此刻最不願意看到的。
護國公府對他而言沒那麼重要,但是畢竟是他的岳丈家,關係到他的臉面。何況,一旦秦雲夫婦被指有罪,也就代表夜裡放火之事齊王府是無罪的了,齊王再次輕鬆逃過一劫!他不願意如此!
可滿殿老臣的目光,讓他遲遲不能將“不”字說出口。
齊王冷漠的臉,寒冷的目光,更讓他覺得如坐鍼氈。
氣氛那麼沉重。皇帝覺得透不過氣來。
這該死的暑熱天氣!一大早就這麼憋悶!他皺起眉頭,煩躁地扯了扯衣領,毫不顧忌什麼帝王威儀。
半晌之後,在衆人沉沉注視之下,他終於還是頹然開了口,“罪婢秋雁,朕赦你和家人無罪。”
秦韶華垂眸,隱了眼底笑意。
到了這個地步,事情的結局已經非常明顯了……
“孩子,苦了你,怪不得你遲遲不來我家做客,原來是在和那些混蛋周旋!”
夕陽斜墜天際,碧空清如洗,顏色由淺藍漸漸轉爲靛青。晚風送來花草芬芳,樹葉在風中嘩啦啦作響。秦韶華閉目深吸一口輕軟的香氣,抿一口茶,朝楚國公笑笑。
“靳爺爺別生氣,事情已經過去了,不是麼?”
地點是楚國公府後花園的涼亭,楚國公和秦韶華對坐,面前的桌上擺滿了珍饈佳餚,點心美酒。
楚國公靳雄飛仰頭,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碗烈酒,將碗在桌上重重一摔,“再添!”
旁邊侍奉的小廝趕緊把空碗填滿。
楚國公雙手踞案,臉上已經有了醺紅的醉意,可眼神依舊十分清明,粗着嗓子高聲罵道:“秦雲這個王八蛋!淩氏好端端的賢妻他不要,非要聽信讒言,滅了正妻反將蛇蠍妾室扶正,把堂堂國公府弄得烏煙瘴氣,無端生出多少事來!好孩子,可憐你娘年紀輕輕就含冤過世,留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受了那麼多苦……”
說着,老人一雙虎目裡已經噙了淚花。
“想當年威遠侯府還在的時候,我在你外祖家做客,也是在園子裡,我們喝酒論武,你的那些表兄弟姐妹就在周圍玩耍,你外祖看着他們滿臉都是笑……唉,一眨眼已經三年多了,威遠侯府灰飛煙滅,一切都變了!”
老人仰頭,將滿滿一碗酒再次喝了下去。
無限不能說出口的話,全都隨着酒咽在肚子裡。
威遠侯府是以謀逆之罪覆滅的,再交好,也不能時時掛在嘴邊。
秦韶華親自給楚國公倒了一碗酒。
“靳爺爺,喝過這盞不要再添了。我的外祖已經不在,這些年許多老將也相繼離世,您是楚國碩果僅存的老將軍之一,好好保重身體纔是。”
楚國公哈哈一笑,笑聲悲涼:“保重身體?老夫我早已卸甲歸田,再無橫刀立馬之機會,卻要一副好身體做什麼?人老了,當然是什麼開心做什麼,想喝酒,就喝個痛快!”
秦韶華按住他扶着酒罈的手,“誰說沒機會?今日金鑾殿上的種種,難道爺爺還看不明白麼,皇帝已經容不下齊王了,早晚都有那麼一天。若是大楚生變,靳爺爺您就忍心安坐家中,對一切不聞不問?若真如此,恐怕您今天也不會率領諸位老臣進宮了!”
楚國公頹然鬆手,“你這孩子!”
的確,秦韶華所言,字字句句擊中他的心思。
當今皇帝氣量狹窄,是個不能容人的,從登基之前就對齊王諸多排斥。而齊王……也不是久居人下的軟弱性子,可以任人搓圓捏扁。
更何況,自古以來但凡被皇帝忌憚的人,就算軟成鼻涕蟲,恐怕也換不來一世安穩。
最後不是被帝王滅掉,就是滅掉帝王。
這大楚的天,恐怕終究還是要變。
秦韶華讓服侍的小廝丫鬟們都退下去。
亭子裡只剩了她和楚國公二人相對。她正色問:“靳爺爺,昨夜之事說到底不過是我和秦府的恩怨,就算齊王被召入宮,皇帝也奈何不了他,他更能護我周全,最後倒黴的依舊是秦府。您卻爲何與衆位老臣不請自來,大有與齊王同生共死之勢?”
同生共死。
這詞用的……楚國公搖搖頭,嘆口氣,“被你看出來了。”
秦韶華點頭。今日金鑾殿上的事,雖然從頭到尾都圍繞秦雲和段夫人的罪狀,可當時那凝膠一樣緊張的空氣,她不可能察覺不到。
宮裡事情一了她就被楚國公拽到家裡做客,還沒來得及和齊王細問。
只聽楚國公道:“你可知道,昨夜皇帝暗自調集兵馬,命秦雲手下十萬駐軍連夜開赴京城?”
秦韶華呼吸一緊。
皇帝,這是等不急了,對齊王動了殺心!
看來昨晚一場大火徹底挑撥了皇帝敏感的神經,他寧可不等齊王北上,冒險也要在京城幹掉他了!
而暗中調動的十萬大軍,想必是怕齊王死後引起朝中動盪,用來鎮壓反對之人的!
“靳爺爺,這消息可確實?”
“當然確實。”楚國公大力一拍桌子,“本國公雖然垂垂老矣,可軍中還有幾條可靠的消息線,絕對錯不了。”
秦韶華起身便要走。
雖然猜測齊王很可能也知道此事,可她還是想回王府確認一下。萬一他不知道呢?皇帝已經動了殺心,雖然這次被楚國公等人遮掩過去,未必不會再次動手。
楚國公拽住她,“殿下早已知道了。我帶進宮的半數老臣,還是他親自暗中派人通知的。”
呼!秦韶華暗暗鬆口氣。
既然如此,想必齊王也有後續的自保手段。
楚國公卻灼灼盯住她:“你如此緊張殿下安危?”
秦韶華一愣。
楚國公道:“孩子,你動心了。”
“靳爺爺……”
“你對齊王殿下動心了。”
秦韶華的心陡然漏跳半拍。動心了?怎麼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