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龐說:“那個閃披着軍大衣的人是鄉黨委書記趙豐,以前是咱們縣委辦的副主任,幾年前出去任的是鄉長,現在是書記。
難怪,縣委辦出去的人,就顯得比較會辦事,十多年的機關生活,都是在領導身邊度過的,最寶貴的經驗就是伺候領導的經驗,伺候領導寧可做得過些,也不可不做,哪怕被領導批評鋪張浪費,也不要讓領導感到你重視不夠,或者簡化了程序,即便有的領導真的不喜歡這種形式主義,但是你給領導製造了一個批評下屬樹立領導威信的機會,也是做下屬應盡的義務。所以,他的龍泉鄉有一句口頭禪,那就是時刻和縣委縣政府保持一致。
趙豐對待這次新縣長首次下鄉來視察工作,而且第一站就是他的龍泉鄉,他自然是不敢怠慢,雖然摸不着彭長宜的工作作風,但按照一貫的接待領導的經驗,先擺出大陣仗,用他們最隆重的方式來迎接。哪怕他彭長宜就是一個清高的重原則的人,也最多不過簡單地批評他幾句,畢竟出門三四十里的山路來迎接領導,又是大冷的天,他的心即便不是肉長的,也不會怎麼怪罪他的,如果給新領導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好的,那麼以後他也就不會吃虧了,最起碼能多要點補助資金。禮人不怪,人之常情,向來都是這個道理。
怎麼說呢,其實彭長宜是不喜歡這種熱熱鬧鬧前呼後擁的場面的,虛假不說,主要是自己初來乍到,頭上的“代”還沒有去掉,什麼情況都不掌握,爲基層解決不了什麼實質性的問題,還讓他們這麼興師動衆地站在寒風裡等候自己,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不但他們累,自己也累,太耗費精力。人家拿你當回事,爭先恐後地熱情地歡迎你,你不能視之不理,不但要理,還得“理”出分寸理出水平,既不能太過高興,也不能不熱情, 太高興,就會給下邊傳遞錯誤的信息,太過冷漠就會打擊下面同志的積極性,以後你再來就不敢招待你了。但是有一點是他必須要做到的,就是謹言慎行,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微笑,每一次皺眉,都是一個信號,說不定很快就到縣委那邊去了。
齊祥已經下了車,和鄉黨委書記趙豐說了一句什麼,兩人就急忙往他這邊跑來,老顧恰到好處地趕在他們到跟前時才把車挺穩,以便讓這些人給縣長開車門,而不是縣長等不及自己打開車門,小龐也趕緊下車,但是他卻不急於給縣長拉車門,他要把這個機會讓給下面的人。通過這幾天的觀察,他發現這個新來的縣長貌似憨厚,但卻是個極其講究規矩的人,不像徐德強那樣不拘小節,所以他也就不能不拘小節了,其實,官場的規矩他不是不懂,也懂得一些,就是徐德強不太講究,所以自己纔不講究。
果然,趙豐幾步走到齊祥前頭,主動把後面的車門拉開,然後伸出手,擋在了車頂上,這樣縣長下車不至於磕着腦袋。
彭長宜下了車,握住了趙豐伸過來的大手,趙豐不等齊祥給他介紹,就說道:“彭縣長您好,我是龍泉鄉黨委書記趙豐,這個是我們的鄉長李冬。”
彭長宜看了一眼這個笑得跟彌勒佛似的趙豐和他後面那個人,就一一和他們握手,這時後面就圍過來了好幾個人,趙豐衝他們說道:“太冷了,先讓縣長上車,咱們回到鄉里再給大家介紹。”儘管他這麼說着,後面的人還是圍過來跟彭長宜一一握手。
齊祥也說:“風太大,先上車吧。”
彭長宜說道:“齊主任,讓趙書記上我的車吧。”
趙豐說:“我塊頭大,一人佔兩個人的位置,您要是不怕擠就行。”
彭長宜聽出來了,他的話明顯的意思就是縣長的車只能坐下他和縣長兩個人,再多一個就擠了,顯然這話是說給鄉長李冬聽的。
儘管趙豐長得五大三粗,但卻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物。
沿着一條不寬的山間公路,駛過了兩座山,進入了一片比較開闊的丘陵地帶,看到了三三兩兩的村莊。趙豐說:“彭縣長,前面就是鄉政府所在地了,龍泉鄉就是這片地勢稍微平坦一些。”
彭長宜向外看去,地裡面有莊稼茬的痕跡,就說道:“這裡都種什麼農作物?”
“主要就玉米,穀子,油麥,蕎麥,有的時候還能種點小麥。”
“靠天吃飯嗎?”
“大部分是靠天吃飯,也有一部分水澆地。”
彭長宜的家鄉是半山區,但都是水澆地,他不解地說道:“爲什麼不能全面實現水澆地呢?”
趙豐想了想說:“一是這裡海拔高,岩層複雜,打一眼深水井,再配齊三配套水利設施,要大幾十萬,甚至百十來萬,徐縣長髮動了全縣力量,去年全縣纔打了大大小小的機井十一眼,這都費了老鼻子的勁了,我們鄉還沒輪上,因爲我們鄉還不是最缺水的鄉。”
“爲什麼?”
“我們這裡畢竟還能打出水,地理條件相對好些,有的地方錢花了,井也打了,就是不出水,這種情況多了去了。”趙豐的嗓音有些沙啞。
“那是要經過勘探才能打呀?”彭長宜扭頭看着他說道。
趙豐說道:“嗨,幹什麼都得花錢,有的時候好不容易湊齊了打井的錢,湊不齊三配套的錢,等都湊齊了,就捨不得花錢請人勘探了,完全依賴老人的經驗了。”
彭長宜點點頭,說道:“你們鄉的情況怎麼樣?”
“比起其它鄉好些,但是也有幾個村子吃不上水,原因是水脈的走勢正好是海後基地的電纜,我們前年就跟他們協調過,想讓他們支持一下,到別處去打井,但是他們沒有同意。後來又跟他們協調,說看能不能從他們基地引過來水源,解決周圍村子吃水的問題,他們還是沒有同意,我們也就沒有再堅持,畢竟是軍事基地,也不好強求。”趙豐爲難地說道。
從這一點上來看,還是山區人樸實,這要是在亢州,說什麼都得讓你出血,亢州那麼多中直單位和駐亢部隊,沒有一家不給亢州的建設做出貢獻的單位,都支持了地方經濟建設和城市發展。彭長宜問道:
“涉及到幾個村子?”
“這裡的村子比較分散,要說涉及到的村子有三四個,但都是自然村,行政村也就是兩個。”
彭長宜點點頭,他沒有表態。
前面,就是龍泉鄉政府大院。這個鄉政府大院,坐落在一個坡地上,一面的圍牆上刷着幾個鮮紅的大字,是時下的一些宣傳口號,前面的馬路上,還是一個小集貿市場,路兩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攤點,非常熱鬧。車子穿過擁擠的人羣,拐進了政府大院,大院裡,有六排平房,依山勢有低變高,有着鮮明的山區特色,正對着大院門口,是一個旗臺,起到車輛分流的作用,一面鮮紅的嶄新的五星紅旗正在迎風飄揚。
大院還算乾淨整潔,儘管有些破舊,但畢竟是一級政府所在地,還是顯示出了與周圍建築不同的氣勢。他們一行人直接去了鄉黨委會議室,待大家坐定後,趙豐這纔將班子成員一一給彭長宜做了介紹,然後由他向新縣長介紹了一下本鄉的情況。這個鄉主要以農業畜牧業林果業和食品加工業爲主,沒有礦業,是個純粹的農業大鄉,幾年來,致力於農副產品的深加工業,取得了很好的效益,這個鄉有三個野酸棗汁加工企業,安排就業人數一百多人,隨着山裡人市場意識的增強,許多人還在三源城裡,經營山貨行的生意。
趙豐說:“我們有山沒礦,這裡的山都是貧山,只長石頭,不長別的,人家樑崗山上的石頭就是礦石,我們這裡的石頭就是石頭,沒辦法,只能自己想轍,他們發石頭的財,我們就發山上的野酸棗的財。”
彭長宜立刻就將這個野酸棗汁跟周林聯繫了起來,看來,這個周林在三源還是幹了一些事情的。
隨行的農業局的人也肯定了這個鄉發展畜牧業和林果業富民的一些做法,在彙報中,彭長宜就看到電視臺的記者在忙着錄像,那個叫羿楠的報社記者默默地坐在人羣后的角落裡,儘管手裡握着採訪本和筆,但是幾乎沒見她往本上寫什麼,只是微微地皺着眉,望着前面的什麼位置出神,似乎注意力並沒有在座談會上,彭長宜就在想,她是不是想到了徐德強,如果不是礦難,可能坐在這裡的不是他彭長宜,應該還是徐德強。
趙豐介紹完全鄉的基本情況,鄉長李冬又做了補充發言,其後各個相關負責人也都分別做了工作彙報。彭長宜從始至終都是認真地聽,還不時認真的記,可能是教數學的緣故,他對他們彙報的各種數字尤其感興趣,對一些空洞無物的發言腦子裡自然就屏蔽了,他在亢州市委組織部就是寫材料出身的,太知道這些材料是怎麼出來的,所以對一些八股的東西不感興趣。儘管他們彙報的一些數字有漏洞,甚至前後矛盾,但是他不管這些,因爲在對付上級領導的視察中,下級往往都是這個套數,依法施爲,把本單位的工作,去劣存優,剔除那些存在的問題和業績平平的,選擇光鮮體面成績卓著的,就像爲領導精心挑選的飯菜一樣,呈現在領導的面前。
在他們漏洞百出的數字彙報中,即便不給他們剔除原有的水分,僅憑這些被誇大無數次的數字來看,他們一個鄉和亢州任意一個鄉比較起來也是天壤之別。那一刻,他居然有了一絲絲的心灰意冷。
沒辦法,太窮了。龍泉鄉還號稱是經濟條件不錯的鄉鎮,就這,還有相當一部分村民連水都吃不上,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一個分管水利的副鄉長說道:“我有個問題想向彭縣長反應一下。”
彭長宜衝他伸了下手,示意他說下去。
那個副鄉長說:“根據氣象部門預測,今年很有可能是個大旱年,先不說地裡的莊稼,可能全鄉人畜飲水將是個大問題,所以我申請,縣裡能不能支持一下,我們打幾眼深水井?”
趙豐顯然是得到了齊祥的授意,他趕緊說道:“這個請示咱們下來再說,今天彭縣長來主要是熟悉情況,我們就不要提額外的要求了吧。”
對這個問題彭長宜的確不好表態,但是一點態都不表又唯恐給下邊的人造成不值得信任的感覺,他就說道:“我這次來就像趙書記說的那樣,熟悉情況,瞭解情況,摸摸下邊有什麼問題需要縣政府解決的,好在下一屆政府工作中有所規劃,據我瞭解,打井抗旱是這裡各級政府都引以爲重的主要工作,我也不例外……”
說道這裡,他的電話已經響了半天了,他記得設置了震動,可能是剛纔在車上恢復了鈴聲,沒辦法,總響個沒完,他看了一眼,是吉政委,說道:“不好意思,這個電話我得接。”說着,就拿起電話,說道:“吉政委好,您有什麼指示?”
顯然,吉政委對長宜這麼客氣地說話很不適應,就說道:“你搞什麼搞?這麼半天才接電話?晚上沒有應酬的話,回來喝酒,有個老首長來。”
“對不起,我下鄉調研來了,晚上估計回不去。”
“調研,調什麼研,趕緊回來喝酒,今天我給你介紹一個大首長。”
“吉政委,我的人民連水都喝不上,我還喝什麼酒?”彭長宜故意高聲說道。
“呦嗬,還人民上了?是老天爺不讓他們喝水,跟你個人沒有關係,太旱,沒辦法。”
“不是老天爺不讓他們喝水,是有人故意不讓他們喝水。”
“哦,誰?我派戰士們去把他嘟嘟了。”顯然,吉政委不知他身邊有着這麼多的人。
“這個人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駐三源海後基地處的首長,其中包括你。”
“什什什麼?”吉政委的嗓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由於你們所謂的地下軍事設施正好在我們的水脈上,我們不能打井,也不能有任何的地下施工活動,致使十里八村都喝不水,幾千畝可澆地卻澆不上,想從你們那裡引水灌溉,也遭到了你們的無情拒絕。”
吉政委一聽,也認真起來,說道:“長宜,這個情況我還真不知道,我來還不到兩年的時間,這樣,我把這個問題跟基地主任反映一下,看看有沒有這回事。”
“可以,我希望您不是反應情況,而且切實商量解決的辦法,在頭大旱來臨之前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你是在命令我?”
“這個問題看你怎麼理解了。”
“哦,那就說是命令了?我要是不服從呢?”
“您要是不服從我也有對付不服從命令的辦法。”
“什麼辦法?”吉政委來了興致。
彭長宜依然神態嚴肅地說道:“據我瞭解,村民們的請求都兩年了,如果這次要是再遭到拒絕的話,我就會採取非常手段。”
吉政委聽了哈哈大笑,說道:“你還來真的了,說說看,採取什麼非常手段?”
彭長宜認真地說道:“非常手段無非就是地方上慣有的那些對於你們來說不恥於用不屑於用的最通俗也是最行之有效的辦法,堵門口,斷路,等等。”
“你敢,這是軍事重地!你這個當縣長的要負責任。”吉政委厲聲說道。
彭長宜不緊不慢地說道:“我知道,但我們不會任意去斷路的,比如,正趕上大首長來避暑,不小心前面的牛車翻了,糞肥撒了一地,再往前走,依然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還有,我可以把幾個村子七八歲的孩子組織起來,把他們訓練成童子軍,發給他們每人一個彈弓,他們打鳥的時候,會瞄不準,打碎了你的玻璃房,如果一發石彈不足以產生破壞力,那就站一排,集中射擊,所造成的的殺傷力有多大,多麻煩,這你該懂吧?”
“彭長宜,你混蛋!”吉政委大聲罵道。
彭長宜捂着嘴偷笑。
“我整個一個引狼入室!好心好意把你招來,你倒好,吃裡扒外不說,還變着法子坑我,你就是那條凍僵了的蛇!是不是,你說,你安的什麼心?”
彭長宜強忍住笑,說道:“什麼心都安了,就是沒安好心。”
“從今天起,你搬出去,我供不起你這尊天神!”
“吉政委,有個簡單的道理您忘記了,請神容易送神難,至於我是否搬出去,這個問題要雙方協商才能達成一致意見,你單方撕毀合同無效,況且,你也不敢這麼做,你知道我是誰。”
“混蛋,混蛋,氣死我了。”
彭長宜笑了,想到他在部隊只是個二把手,真正的一把手是主任,就說道:“好了,別生氣了,等我回去好好陪你喝幾瓶,說正經的吧,你們認真研究一下,至於費用問題好說。說真的,還是這裡的老百姓樸實善良,您想想,這要是在別的地方,你們這樣做行得通嗎?您又不是沒有領教過?”
彭長宜這樣說是有根據的,想當年,海後基地處是最早也是唯一一個駐紮在亢州市區內的部隊,那個時候,亢州各種基礎條件還比較落後,無論是修路蓋學校,短不了各個部門都要去“騷擾”他們,曾經關係一度鬧的很僵,樊文良來了後,主動跟他們緩和關係,也可能是樊文良錦安市副書記的身份好使,也可能是他們受夠了地方百姓的刁難,後來,他們便積極主動地參與地方經濟建設,也爲地方出了不少的力。
想到這裡,彭長宜又說道:“和平時期,參與當地經濟建設也是咱們人民解放軍應盡的責任和義務,三源是老區,在戰爭年代她哺育了我們人民軍隊,哺育了新中國,作爲反哺,軍隊爲地方做點貢獻也是責無旁貸的,我知道這事和你沒關係才這樣說,要是跟你有關係我就不這樣說了,我就直接從你們那裡搬走了,不趕我我都走,還懶得跟你們爲伍哪,哼!”
吉政委心裡也明鏡似的知道彭長宜不是衝他,而是給他找了充分的理由和藉口去向主任反映這件事,那他也很生氣,好心好意地找你喝酒,酒沒喝成,到惹來了一頓牢騷和威脅,想到這裡,他沒好氣地說道:“我算知道你是什麼東西了,整個一個白眼狼。”
“哈哈。”彭長宜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他一邊擦着眼淚一邊說道:“謝謝你給了我這麼高的評價,我彭長宜從來都沒認爲我是好東西,狼都是吃肉的,我向着這個方向努力。好了老兄,等長宜回去給您賠禮道歉,如果您還認爲不夠的話,我在從山上拔幾棵野草背上,就當負荊請罪還不行嗎。”
“哼!”對方沒好氣的“啪”地掛了電話。
趙豐也哈哈笑出聲,周圍的人也都跟着鬆了一口氣。趙豐說:“彭縣長您太有辦法了,真得好好向您學習一下工作經驗,早就聽說您是從基層摸爬滾打出來的,具有超強的工作智慧和工作能力,果真是耳聽爲虛眼見爲實啊,佩服,佩服。”
彭長宜收住了笑,故意嚴肅地說道:“我這樣說行,你們可不能這樣做,更不能慫恿老百姓這樣做,只要出一起破壞軍民關係的事件,我首先要處理的就是你這個書記!”
趙豐連忙笑着點頭,說道:“不會不會,您剛纔也說了,這裡的民風非常質樸,要是那麼幹的話早就幹了,還等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