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乃翔上了車,他跟小張說道:“小張師傅,大半夜的,麻煩你了。”
小張說道:“您太客氣了。”
丁乃翔就不再說話了,他靠在椅背上,腦海裡,仍然迴響着女兒那聲“媽媽”的呼喚。
那聲悲切的呼喚,讓老教授再次對自己進行反思,很長時間以來,確切地說,在前任妻子去世後,他們父女的確是相依爲命過了一段時間,但是,他的確感到了力不從心,這時,加上喬姨的追求,老教授便進行了第二次選擇。喬姨進了家門後,女兒不知爲什麼,始終對喬姨親不起來,爲這,他也很傷腦筋,好在女兒天性善解人意,不善與人爲敵,從來也沒有找過這個後媽的麻煩,所以,一家人也能和平共處。不過從丁乃翔自身來講,他的確對女兒關心的不夠,有的時候有意忽視女兒,他唯恐讓喬姨和陸原覺出自己的孩子和喬姨的孩子有什麼區別。別說安排工作這事他對不起女兒,就是最近,他同樣做了對不起女兒的事,野蠻地中斷了女兒的愛情,逼迫江帆放下女兒,遠走他鄉。
江帆走了以後,曾經給丁乃翔打過一個電話,他在電話來告訴丁乃翔,自己走了,沒有和丁一告別,就這樣結束了,但是江帆囑咐丁乃翔,讓他抽出更多時間關心一下他的女兒,因爲她在亢州會感到孤獨,這個時候父親的關懷可能會彌補江帆給她帶來的痛苦,所以江帆懇求他,多多關心女兒,最好儘快把女兒調回身邊。
丁乃翔當時只跟江帆說了一句話,那就是:“江市長,你是個守信用的人,謝謝你,我知道該怎麼做。”放下江帆電話的那一刻,丁乃翔有些迷惑,難道自己看錯了江帆?江帆爲了斷絕跟女兒的關係,居然能夠遠走他鄉,要知道,這對於一個如日中天的年輕官員來說,畢竟是需要巨大的決心和勇氣的,看來,江帆還算是一個君子。
江帆走後的兩個星期裡,女兒沒有回家,他打給女兒的電話明顯頻繁了,儘管女兒每次都是以積極樂觀的聲音跟他通話,但是作爲熟悉女兒的父親來說,女兒實際上是很痛苦,她的聲音裡有刻意的輕鬆和快樂,這一點,他能夠感覺得到。
等到女兒回家時,丁乃翔的心揪緊了,因爲,他的女兒明顯的消瘦,飯不思茶不飲,憔悴得不成樣子,往日,眼睛裡的光澤沒有了,那恬淡的笑容也不見了,完全被憂傷籠罩住了。老畫家的眼睛能洞穿一切,他知道他的女兒眼下在經歷着怎樣的煎熬。
他知道,江帆走了,不辭而別,肯定在女兒的心靈中造成了非常沉重的痛苦,看到女兒無精打采、霜打一般,老教授擔心極了,幾次試着想跟她談談江帆,但是女兒根本不談,每次他往這個話題引的時候,都被女兒藉故搪塞過去了,看得出,女兒在努力忘掉江帆,儘管這樣可能會很殘酷,但是她沒有其它的路可走。
有的時候,老教授經常反思自己這樣做是否正確,但是,從護女的角度來看,自己又似乎沒有做錯什麼,即便她媽媽在世,媽媽也不會同意女兒跟一個有婦之夫糾纏不清的,因爲,這樣的感情一般都是沒有未來的,他不能讓這個人浪費女兒的青春。
他曾經給賀鵬飛打過電話,告訴賀鵬飛女兒回家來的消息,賀鵬飛也趕在休息日回來過,也約過女兒,但是從女兒的神態中看不出對賀鵬飛有什麼新的感情產生,以至於賀鵬飛都跟他說過:丁叔叔,也許,我們應該給她時間……”
不知爲什麼,他很喜歡賀鵬飛這個年輕人,他陽光、健康、上進,幾乎囊括了當下年輕人所有的優點,但是女兒似乎對這個同學總是產生不了感情,這讓他心急如焚,他甚至跟喬姨和杜蕾說,說小一不小了,再不找對象,再過幾年就不好找了,讓她們幫女兒張羅對象,甚至他也跟自己身邊的人都說過這個意思。
但是,女兒根本對這一切熟視無睹,總是以各種各樣的藉口搪塞他,不去相親。他也知道女兒在短時間內走不出來,但他只能以這種方式,強迫女兒走出來江帆的陰影。
他聽了賀鵬飛的話,不再去讓女兒相親了,他只能默默地看着女兒,快到雙休日的時候,他就不停地給女兒打電話,直到女兒答應回家爲止。
女兒有時儘管回家了,但是她的心卻明顯不在這個家裡,這讓老教授感到很擔心,擔心女兒憋悶壞了,總是在週六日想辦法帶女兒出去,不是參觀這個人的書畫展, 就是參加那個人舉辦的文化沙龍活動,他甚至想,想借自己元旦畫展,讓女兒準備幾幅作品,跟自己的一起展出。但是女兒似乎沒有多大的興趣,而且也不見她有作品拿出來,他知道,如果女兒肯靜下心來拿起筆,她慢慢就會把心思轉移到書法上。可以說,爲了幫助女兒儘快走出來,他想盡了一切辦法,但是,收效甚微。
本來,外地有個筆會活動,他還想讓女兒請假,跟自己去出差呢,但是顯然做不到了。也許,有的痛苦可以轉移,也許,有的痛苦可以變淡,但是眼下,女兒分明沒有做到。老教授心急如焚,一個勁兒地看錶。
可能司機小張看出了他的焦急,就說道:“丁教授,您彆着急,目前我開得最快了,如果在平時,我根本就不敢跑這麼快,再有半個小時咱們就能到亢州了。”
老教授笑了一下,無心說話,他的心思,全在女兒的身上,早就飛到了女兒身邊……
汽車一路疾馳,他們在收費口,問了一下亢州電視臺的確切地址後,就一頭扎進了亢州城的夜色中,直奔電視臺而去。
到了電視臺門口,司機小張跑去敲警務室的門。敲了半天,警衛人員纔出來,沒好氣地說道:“你們大半夜的有什麼事?”
小張說:“我們是來找丁一的。”
“找丁一?你們是誰?”警衛人員警覺地問道。
這時,丁乃翔走到了大門跟前,大聲說道:“師傅,我是丁一的父親丁乃翔,我女兒病了,兩個小時前給我打電話着,讓我來接她。”
那人一聽,說道:“病了,下午還看到她了呢?挺好的,沒事呀?你們等等,我往她屋裡打個電話。”
丁乃翔屏住了呼吸,聽着他在裡面打電話,沒有打通,說道:“師傅,她病了,不可能接電話,你把大門打開,讓我們進去吧。”
警衛人員說:“你們大半夜的來找我們這裡的女孩子,我不能隨便讓你們進去,你把證件拿出來,我看看。”
丁乃翔一聽,趕緊從皮包裡掏出了所有的證件,身份證、工作證、省文聯美協副主席證等等,警衛人員說:“呵呵呵,別掏了,我信了,你是她的父親。”
說着,就給他們開開門,然後領他們進了大樓,來到了丁一宿舍門口。
丁乃翔伸手就敲門,敲了半天,也不見裡面有動靜,他高聲叫道:“小一,開門,我是爸爸,爸爸來接你了……”
說完,他把耳朵貼在門縫邊,似乎聽到了什麼動靜,他就繼續敲門,繼續說道:“小一,開門呀,我是爸爸,爸爸接你回家……”
“爸……爸……”裡面終於傳來女兒的聲音,不過很微弱。
“對,是的,是爸爸來了,快開門!”丁乃翔驚喜地說道,隨後又把耳朵貼在門縫處。
這時,就聽裡面傳來一聲響動,像是什麼東西倒地的聲音,就再也沒有聲息了。丁乃翔急了,不停地敲門,不停地呼喊……
小張也急了,他開始撞門。
警衛人員一見,說道:“別撞了,再撞就撞壞了。”
小張根本不聽他那一套,繼續使勁用膀子撞着門 。
丁乃翔把頭抵在牆上,悲痛地說道:“小一啊,你可別嚇爸爸呀……”話沒說完,老淚就流了出來,他有些站立不穩……
小張顧不得他,而是用力在撞門。門,終於被撞開了,就在撞開門的那一刻,丁乃翔幾乎暈了過去,就見他的寶貝女兒躺在地上,已經昏了過去……他急忙扔掉手裡的皮包,奔到女兒身邊,抱起了女兒,大聲地叫着:“小一,小一,你怎麼了?小一啊……”
老教授一時亂了方寸,急切地呼喊着女兒。
小張趕忙幫着老教授抱起丁一,把她放在牀上,老教授不停地抖動着女兒的手,胳膊和腿,不停地呼喊着女兒。
小張摸了摸她的腦門,沒有高燒,就捏她的人中。
那個警務人員說道:“不行就趕緊打120吧?”
就在這時,丁一才從嘴裡呼出一口氣,她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又閉上了,輕輕地叫了聲:“爸……”淚水,就從她的眼角出流了出來。
“哎,我是,我是爸爸,爸爸帶你回家,好嗎?”說完,丁乃翔就把女兒抱在了懷裡,老淚縱橫……
丁一在爸爸的懷裡,微微地點了點頭……
就這樣,丁乃翔在小張的幫助下,將女兒所有的私人物品,全部裝在了她的兩隻行李箱和兩個大紙袋中,小張提前將這些東西拎下樓,放在汽車後備箱裡,上來後,跟丁乃翔說道:“丁教授,您看是去亢州醫院還是回家?”
丁乃翔低頭看了看女兒的狀況,說道:“回家!”
他使勁抱起女兒,當把女兒抱起來的那一刻,老教授的心揪緊了,女兒消瘦的幾乎沒有什麼重量了,老淚不禁老淚縱橫,他跟女兒說道:“爸爸抱你回家,這個地方,咱們再也不來了,你沒有工作,爸爸養着你,爸爸再也不讓你一個人在這裡了……”說着,抱着女兒就出了門。
小張擔心老教授的體力,就說道:“丁教授,放下她,我揹着她吧。”
老教授顧不上說話,他沒有鬆手,而是抱着女兒費力往樓梯走去。小張和電視臺那名警衛人員,只好護在左右,不使丁乃翔跌倒。
把丁一放進車裡後,丁乃翔氣喘吁吁地從小張手裡接過皮包,從裡面掏出一張大鈔,遞到那名警衛人員的手裡,說道:“師傅,打擾您休息了,麻煩您明天把單位的門找人修修,要是鎖壞了就買把鎖,餘下的錢您就買盒煙抽吧,另外,跟領導說說,人,我接走,再替丁一請個病假,拜託您了。”
那人說道:“您這是幹嘛,小丁我們是同事,我怎麼能要您的錢呢?”
老教授說:“師傅,這錢您必須拿着,損壞公物要賠,拜託您了。”說着,就硬是將錢塞給了那個人,然後上了車,把女兒抱在懷裡,離開了亢州城……
他們仍然是一路疾馳,直接來到了閬諸市第一人民醫院,等丁一所有的檢查結果都出來時,大夫只跟他輕輕地說了一句話:“患者沒有大礙,但處於極度虛弱狀態,需要住院觀察。”
老教授疲憊地跌坐在醫院的椅子上……
上午,看着女兒在藥液的作用下,臉色漸漸有了紅潤,丁乃翔才從女兒的提包裡,翻出一個小本,那是通訊錄,他找到了溫慶軒的電話,儘管他知道溫慶軒已經調離了廣電局,升任市委宣傳部的部長,但是,他知道溫慶軒還是丁一的領導,是分管宣傳工作的領導,也是廣電局的領導,等電話通了後,他說道:
“溫部長,您好,我是丁一的父親丁乃翔。”
溫慶軒顯然是愣了一下,隨後熱情地說道:“丁教授,您好您好,我是溫慶軒,您有什麼事儘管說。”
電話裡,丁乃翔對溫慶軒說道:“溫部長,我女兒病了,我昨天半夜把她接回家了,幾年前我就想讓她調回閬諸,但是她捨不得你,說你在廣電局當局長一天,她就不能離開,因爲當年是你將她從市政府要去的,又是你讓她去廣院學習,把她領到了電視藝術這條路上來了,我給您打電話的意思是,丁一不回去了,無論她在閬諸是否有接受單位,她都不回去了,希望溫部長能跟廣電局打個招呼,等她好了之後,找到接收單位再回去辦手續,拜託溫部長您了。”
溫慶軒說道:“丁教授,丁一是一名優秀的電視工作者,我當初去跟書記市長要她,也是看出了她的潛質,這段時間,我也比較忙,沒抽出時間過問她的情況,我很抱歉。不過請您放心,既然小丁不回來了,我向您保證,這邊,絕對給她保留工作關係,她什麼想回來上班都行,如果她不想去電視臺上班了,就到我宣傳部來。如果她在閬諸找到了接收單位,我會幫助她辦理一些相關手續的,小丁當初是從市政府出來的幹部,她的工資完全是財政開,所以,她即便是請假,仍然會有工資,她應得的不會少一分,這個您儘管放心。”
丁乃翔鬆了一口氣,說道:“那就多謝溫部長了。”
溫慶軒說“請您轉告我對小丁的問候,讓她安心養病,過兩天我去看她。”
“好的,一定把溫部長的問候帶到,再次表示感謝。”說完,老教授就掛了電話。他將電話重新放進自己的口袋裡,悄悄地回到病房,看着昏睡中的女兒,他的眼前浮現出女兒成長過程中的一點一滴,老淚,不禁又流了出來……
彭長宜在回來的半路上,給丁一打電話,他當然打不通了,他不知道丁一爲什麼突然關機了,更不知道丁一昨天夜裡被爸爸接走的事,他不禁有些沮喪,回到亢州後,已經接近中午12點鐘了,他沒有回家,而是按照慣例,直奔亢州酒店,部長在那裡等他。
他進來的時候,正好碰見王圓接雯雯下班回來。王圓看見彭長宜的車進來了,就跟雯雯說:“是彭叔兒,怎麼這個點回來了?”他和雯雯就下了車,叫道:“彭叔兒,今天怎麼中午回來了?吃飯了嗎?”
“哪兒吃了,餓死我了,雯雯,怎麼搞的?”說着,就又將雯雯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
雯雯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肚子,說道:“怎麼了?是不是又嫌孩子長得慢,剛三個多月,您還指望他長多大呀?”
彭長宜“哈哈”地笑了。
王圓和雯雯陪着彭長宜,直接奔了四樓王家棟的房間,就見王家棟這次沒有練書法,而是戴着老花鏡在看書。看見彭長宜他們進來,就放下書本,摘下老花鏡,說道:“今天太陽從哪邊出來,怎麼捨得上午回來了?”
彭長宜苦笑了一下,說道:“好長時間不回了,想家啊!”
雯雯突然說道:“彭叔兒,我們昨天看見沈阿姨了,估計你到家後她就該跟你告我的狀了。”
雯雯的話,弄得彭長宜和王家棟都有些不解。
彭長宜說:“怎麼了?是你惹着她還是她惹着你了?”
雯雯說:“我惹着她了唄,昨天我冒犯她了,她肯定生氣了。”
王家棟說:“雯雯,到底怎麼回事?”
雯雯就將昨天跟丁一逛街,在肯德基餐廳碰見沈芳和袁小姶的事,敘述了一遍。
王家棟聽後,擡頭看着彭長宜,說:“這個小芳怎麼回事?怎麼跟姓袁的攪在一起了?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你到家得說說她。”
彭長宜也是一肚子火,沈芳跟袁小姶攪在一起本身就令人上火,而且還幫着袁小姶攻擊丁一,就更加的火,聽部長這樣說,他就說道:“唉,我早就說過她,她根本就不聽,誰說話她都信,就我說話她不信,還蠻有理!”
王家棟說:“她們是怎麼認識的?”
彭長宜知道部長指的是什麼,就說道:“自從她調到電力局後,她們就認識了,好像是爲工地變壓器增容的事,應該不是特意認識的,還是從工作開始。”
部長沉思了一下,說道:“看來不該把她調出來,更不該讓她去那個地方。”
彭長宜說:“我不這麼認爲,這和工作性質沒有關係,她那個人啊,天生就頭腦簡單,認識問題膚淺,沒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我總是說她,她根本就不能接受,在她眼裡,我整個就是一個壞蛋,我說的話她從來都不聽,反而不如外人,外人說什麼她就聽什麼。”
“可能是你說話的方式有問題,既然她連外人都能相信,爲什麼不相信自己家裡的人?所以,這不光是小芳一人的毛病,肯定你也有問題。”說道這裡,部長突然擡頭看着彭長宜,問道:“她幹嘛那麼討厭小丁?”
彭長宜有些心虛,說道:“我也不知道,有一回還是我在北城的時候,丁一在廣院學習,回來準備畢業作品,我帶她去採訪北城搞玉米育種的鄒子介,那天是週日,我在單位等丁一,讓她看見了,打那以後,她的心眼就長不正了。”
“哦,難怪。”王家棟若有所思地說道。
彭長宜急了,說道:“您這是什麼話?天地良心,我可是什麼都沒做!”
雯雯笑了,說:“您已經做了,所以沈阿姨才幫着姓袁的說話。”
“我做什麼了?”彭長宜瞪着雯雯說道。
“您跟丁一接觸了?您帶她去採訪了?這就夠了。可能在別人眼裡這很正常,但是在沈阿姨眼裡,似乎就不正常了,所以,她就嫉妒丁一了?”雯雯振振有詞地說道。
王圓捅了雯雯一下,說道:“彭叔兒,我去給你們安排飯。”說着,拉着雯雯就走了。
王家棟說:“小丁那孩子的確討人喜歡,小芳嫉妒也是正常的,說明她心裡有你,對你有擔心,如果她心裡沒有你,也就不嫉妒小丁了,你看,我正在看司馬遷的史記,你進來的時候,我正在琢磨這句話……”
王家棟說着,重新戴上了老花鏡,指着其中的一處文字說道:“你看,司馬遷在史記裡反覆說過一句話,那就是,‘女屋美惡,居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疑。故扁鵲以其伎見殃,倉公乃匿跡自隱而當刑。緹縈通尺牘,父得以後寧。故老子曰:美好者不祥之器,豈謂扁鵲等邪?若倉公者,可謂近之矣。’能理解是什麼意思嗎?”他又摘下老花鏡,看着彭長宜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