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捲菸廠一直以來,俱皆是整個青山省效益最好的企業,直至三年前,情況才發生了變化。改革開放之後,市面上的各類香菸,忽然就多了起來,羣衆也有了一定的選擇。本省人抽本省煙的情況,在以前是天公地道——你也沒多少機會見到省外的煙。
至於首都,明珠和天南產的高檔煙,普通羣衆不但難得一見,也消費不起。一般都是省裡實行調配,菸廠因此旱澇保收。
但從三年前開始,外省煙大量涌入本省,充斥着大街小巷。近來更是在市面上出現了大量的國外香菸,什麼三五,希爾頓,萬寶路,不一而足。本省煙的銷售量銳減,洪州捲菸廠逐漸出現庫存滯銷的現象,掛賬情況猛增,資金回籠困難重重,捲菸廠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虧損。
饒是如此,洪州捲菸廠的職工宿舍區,在整個洪州市也堪稱“高檔社區”。一棟棟嶄新的水泥樓房拔地而起,整齊劃一,秩序井然。來往行人的衣着打扮也比較光鮮。
彭娜坐在副駕駛座上,不時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地給範鴻宇做着介紹,期間夾雜着一些自己童年的趣事,比如小時候喜歡在哪裡玩耍,在哪裡摔了一跤之類,神情頗爲興奮。
“這些新房子,都是前幾年建的吧?”
範鴻宇穩穩把着方向盤,微笑問道。
“是啊,前幾年廠裡效益好……現在不行了,聽說虧損了不少。廠裡的頭頭,都比較傷腦筋。”
範鴻宇點點頭,說道:“大家都在進步,固步自封的話,肯定要落後了。”
彭娜蹙起眉頭,說道:“所以說,和宇陽的合作有難度。付廠長和廠裡其他的領導,現在都在想着怎麼走出困境,去宇陽搞種植基地。建分廠,他們積極性不高,一時半會也拿不出那麼多資金來。”
彭娜儘管性情率直天真,畢竟是省報的記者,見識是很不錯的。對廠裡的情況也比較瞭解。她明白範鴻宇去給付德臻拜年的心思。總擔心範鴻宇會碰釘子,那樣她心裡會很難受。
這個男人是如此的強勢和驕傲,彭娜希望他做什麼都一帆風順,一點都不想見他碰一鼻子灰。
範鴻宇微微一笑。說道:“沒關係,今天就是認識一下,聯絡聯絡感情。再說,捲菸廠要走出困境,和建分廠並不矛盾。或許這就是一個重新振作的契機。”
“是嗎?你有什麼好點子?”
彭娜立時又興奮起來。緊盯着範鴻宇問道。她可是知道範鴻宇在經濟建設上的能耐,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新鮮招數。
範鴻宇笑道:“這可不是點子,是一個系統工程。”
彭娜就有點泄氣,低聲嘀咕道:“我知道你不會跟我說的,說了我也不懂是不是?”
“說什麼呢?別太敏感。關鍵這事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咱們是不是馬上就快到了?”
彭娜小孩子脾氣,沮喪也就是一下子的事情,馬上又笑逐顏開,伸出青蔥般的手指往前邊一指,說道:“前面左拐。第二單元,就到了。剛纔已經過了我家了,我家在第三棟,四單元四樓……”
範鴻宇笑着點頭。
彭娜第二次赴楓林鎮採訪時,曾經給過他詳細的聯繫方式。包括她家裡的住址,電話號碼,她單位的電話號碼和單身宿舍地址,都寫得明明白白。
吉普車在一號樓二單元樓下停了下來。
範鴻宇看得出來。一號樓二號樓佔地和其他宿舍樓差不多,但內部建築的模式不一樣。這兩棟樓的單元明顯大於其他宿舍樓的單元。意味着每一套住房的建築面積也要比其他宿舍樓的住房面積大得多,估計是專供廠領導入住的高幹房。
在一個官本位觀念根深蒂固的國度,職務、級別和待遇,從來都是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菸廠的宿舍樓,都是統一建的五層。
付德臻住在三樓。
最好的樓層。
房門是關着的,來到付德臻家門口,彭娜纔想起一個重要問題,低呼道:“哎呀,不知道付廠長今天在不在家……”
範鴻宇就笑,說道:“就算他不在家,到了這裡也沒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只要他家裡有人在,自然會轉告付德臻,宇陽縣範衛國縣長的公子,曾經前來拜年。留下這麼一條線,今後就有進一步活動的餘地。
彭娜點點頭,舉手敲門。
“哪位?”
門內響起一位中年婦女的聲音,略帶矜持之意。
“鄭阿姨,是我,娜娜。”
彭娜甜甜地應道。
和她的長相一樣,彭娜的聲音很甜。
“喲,是娜娜……”
房門隨即打開,一位四十幾歲的中年女子出現在眼前,穿一身黑色蝙蝠衫,大波浪頭髮,妝化得很重,看上去非常的時髦前衛,料必就是付德臻的愛人鄭阿姨了。這兩口子的姓氏倒也有趣,老公姓付,老婆姓“正”,看來在家裡,誰領導誰的問題,卻無須爭論了。
“鄭阿姨,新年好,給您拜年了!”
彭娜謹守禮節,給鄭阿姨鞠了一躬。
“新年好新年好……娜娜,那麼客氣呢?這位是……”
眼睛只在範鴻宇臉上打轉,卻不忙請客人進門。這也是國內一些官宦之家的“特色”,沒搞清楚狀況,輕易不會讓人踏進家門。須知請客人進來容易,送出去就不是那麼容易了。
範鴻宇微微一笑,說道:“鄭阿姨,新年好。我是範鴻宇,彥華來的,娜娜的朋友。”
“彥華來的?”
鄭阿姨略略一驚,臉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警惕”的神情。貌似她和她家老付,都在彥華沒什麼親戚,也沒關係特別好的朋友。幾個經營香菸的老闆,倒是偶爾會登門來拜訪,但這位小范同志,明顯不像是生意人。
“鄭阿姨,婷婷在家吧?”
彭娜天真歸天真,腦袋瓜子轉得可不慢,鄭阿姨對範鴻宇的“戒備”之心,焉能看不出來?
“娜娜,我在呢……”
客廳裡響起一個懶洋洋的年輕女孩聲音,卻並不見她過來。
範鴻宇個子高,早已透過鄭阿姨的頭頂看到了客廳裡的情形,兩名年輕人,一男一女,分別懶洋洋地躺在客廳的沙發裡,眼睛盯着電視機。
倒是那位年輕男子,聽到彭娜的聲音,緊着站了起來,趿拉着一雙棉拖鞋,來到門邊,嬉笑着說道:“是彭記者……快請進來坐!”
這位年輕男子約莫二十三四歲,穿牛仔上衣,黑色喇叭褲,長相不算難看,但那個比鄭阿姨的波浪更大的爆炸頭卻分外引人矚目。
範鴻宇不由失笑。
是了!
眼下正是流行這種裝扮,如果年輕男子手裡再提個收錄機,“砰嚓嚓”地跳着舞,那就是標準的八十年代末期街頭痞子形象。
在另一個世界,範警官經常和這種人打交道,也不知抓過多少。
只是沒想到會在付德臻家裡見到這樣一個“阿飛”。
在範鴻宇想來,不管怎麼說,付德臻也是副廳級高幹,一廠之長,家裡應該頗有體統。
眼見年輕男子發出了邀請,鄭阿姨就不好再“審問”範鴻宇了,勉強一笑,請範鴻宇和彭娜進門。
“婷婷,怎麼沒出去玩呢?”
彭娜來到年輕女子身邊,笑嘻嘻地問道。
“有什麼好玩的?”
這個叫婷婷的女孩子,留着長長的頭髮,素面朝天,長相還算中上之姿,但臉色甚至嘴脣都比較蒼白,明顯缺乏運動,尤其是那股懶洋洋的神態,總讓人覺得她比較“冷”,難於親近。彭娜如此熱情,她卻自始至終都斜斜躺在沙發裡,有點愛理不理的。
“去逛街嘛……”
“逛街?有什麼好逛的?除了人就是人,還不如呆在家裡看電視呢……真要逛街,還是要去南方,去江口,那才叫逛街。咱們洪州,太落後了,破破爛爛的,看着就煩。”
聽這語氣,好像她經常去南方江口逛街來着。
那名“阿飛”卻頗爲殷勤,緊着給彭娜倒茶水,雙手奉上,一雙眼珠子骨碌碌亂轉,只在彭娜豐滿嬌柔的身軀之上溜來溜去,須臾不肯離開。
彭娜似乎有點怕他,情不自禁地往後縮了縮身子,小臉微紅。
“咦,娜娜,戴金項鍊了啊……誰送的?”
躺在沙發裡的婷婷,卻忽然眼睛一亮,坐了起來,盯着彭娜高聳酥胸之上的金項鍊看個不了。
彭娜小臉益發紅彤彤的了,瞥了範鴻宇一眼,咬了咬嘴脣,不吭聲。不過這神態,未免太讓人誤會了。
“嘻嘻,這是你男朋友吧?好啊,娜娜,交了男朋友也不跟我說,打埋伏呢?”
婷婷立即便八卦起來,眼神轉移到了範鴻宇身上,上下打量,毫無掩飾,頗爲無禮。
範鴻宇暗暗皺眉。
看來付德臻的家教,確實不怎麼樣,竟然養出了這樣的兒女。從他進門到現在,除了鄭阿姨“例行公事”地問了他一句,還帶着戒備之心,這個婷婷和爆炸頭男子,誰都對他視而不見。如果不是那條金項鍊,恐怕婷婷現在都還躺在沙發裡,懶得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