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獵者1-2

【西之亞斯蘭帝國,格蘭爾特,皇宮】

淡黃的燈光在逐漸消散的霧氣中化作無數微小的光點,順着他纖長的銀色睫毛滑落,離散於殘茶之間。風落了,四方的小茶室恍惚着陷入沉默,一種無限的、彷彿要一直延伸到天際的,沉默。

艾歐斯琥珀色的眼睛,隱藏在深邃的陰影裡,混含着溫柔與威嚴的氣息,無聲注視着,等待着。

很久以後,他偶然回憶起那無數個充滿故事的日日夜夜,回憶起那個人,一點一點地在他心中勾畫出了整個世界;回憶起難以散去的茶香,這如夢的夜晚,彷彿大河改道的起點。

“其實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在很早以前,並不屬於我們。”茶水反射着燈火,映入深灰的眼眸,竟像是閃動着的淚光。

“它是巨人的家園。魂冢裡林立的巨石,是它們死去後留下的殘骸,經歷漫長的歲月,終成現在這副嶙峋的模樣。而殺死它們的兇手……”

“……是白銀祭司?十二天神?”

漆拉閉上眼,將茶盞擱在几案上,“那是一場殘酷的戰爭,最後變成毀滅的屠殺。

“我自然不可能親歷那場戰爭,但是它留下的血跡,綿亙千年,無法磨滅,即便是從中窺見歷史的一角,都足以成爲終生的噩夢。

“那時的天神,是自由的。他們有着他們的使命。他們披着沾滿鮮血和罪惡的戰袍,爲蠻荒的人類,開闢了一片生存空間。

“他們征戰殺伐,毀去無數強大的猛獸;最後用他們的身軀,穩固了四方大地。”

漆拉睜開眼,青紗曲早已冰涼,茶香也不再溼潤柔和,透着一股冷銳之氣,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穿過千萬年的巨大屏障,從那個遙遠的、傳說的土地上,投射過來。

“其間,風神用他的劍劈開了極北的山脈。讓北方最純淨的風,吹進風源,散入整個大陸。風神死後,他的一部分靈魂就棲居在聖劍風津中。而另一部分靈魂,早在他生前就與智慧之神融合,誕生了第一代的神族。”

艾歐斯難以置信地看着漆拉。他的聲音從未顯得和現在一般蒼老和茫然,使得艾歐斯的背上吹起一陣陣涼氣。

“哥哥的名字,叫拉斐爾。弟弟的名字叫倫。”

然後是一段時間,二人都沒有說話。

突然,茶室的木欄傳來禮貌的敲門聲。艾歐斯裹緊了披風,起身步出簾門。留下漆拉獨自凝視着殘茶,最後,他一飲而盡。

“漆拉王爵,這是您的信件。”艾歐斯掀開門簾,嗓音低沉而磁性。

漆拉只用眼角的餘光掃了一眼,神情瞬間凝固在臉上。

艾歐斯:“白銀使者親自送達的。上面有封印。”

他疑惑地將這封外貌奇異的信遞了過去。

“外交紅訊,是對他國的王爵使徒的追殺令,採用紙質信紙傳遞而非通過天格網絡,爲了防止被天格負責人知曉。”

艾歐斯的眉頭稍稍皺了一下:“他國的王爵使徒?怎麼沒有通報我?”

漆拉微微一笑,一時間似一陣春風吹入狹小的茶室:“別擔心。如今的亞斯蘭,是一個被空間與時間精心佈置的完美迷宮。獵人與獵物,將在這迷宮裡,演繹最後一場戲幕。”

【西之亞斯蘭帝國,阿狄亞平原,客棧】

春雨過後,草原的萬物似乎突然地從地裡冒出來。原本一片灰白沒有任何生命痕跡的荒野,沒有幾天便蓋了一層浮動的綠潮。各種小動物也開始在這綠潮裡冒泡。牧民們把忍飢挨餓了一個冬天的牛羊都放了出來,並且開始籌備開春的祭祀。麒零和幽花的活越來越繁重,忙碌反而讓他們沒有時間再去想曾經的人和事,全身心地投入到祭祀將至的繁忙中。

一大早麒零就忙完了店裡各種事務,臨出門時被老闆誇了一句勤勞,他便十分地高興樣子,哼着還算聽得過去的小調去開羊圈的門了。

祭祀節不僅僅吸引了大批遊客,還招徠了南方的商隊。草原似乎幾夜之間蛻變成極度的繁榮。幽花負責客棧的登記和收銀,直到正午過後,纔有片刻的休息。

她一邊備着麒零的午飯,擔心他可還平安無事,又不由地想到了蓮泉。此刻她心裡早已沒有了嫉妒和憎恨。不知不覺地,蓮泉的話,她竟願意相信了。

不過相信歸相信。如果沒有這些人,她也不會被拉下水,到流離失所逃命邊疆的地步。

想到這裡,幽花緊緊咬住自己的嘴脣。

都怪麒零。

可是吉爾伽美什在哪裡?這個救援行動,究竟有多大的意義……

忽然,幽花感覺眼前的事物變暗了。她急忙擡頭,是兩個人影擋住了門口的陽光。門口側臥的貓不滿地翹了翹尾巴。

走在前面的是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銀色的長髮只被黑色綢緞簡單地束起,發尖幾乎能夠觸到地面。他一身淡金服飾,繡有白色的複雜紋案,綾羅飄逸,無風自拂。手腕和脖子各系着黑色緞帶,胸前垂落三條精緻的金鍊,上面有數個簡單卻更顯優雅的小巧金環,有一枚金環上也繫着黑色緞帶,一直垂落過膝。男子五官精美,似乎是白玉精工雕琢成。天生的微微上翹的嘴型使他看起來總是有一抹笑意,但是他渾身散發出的氣度又使人敬而遠之。他看着某一個物體時,會稍稍地眯起眼睛來,一副打量的神情。

他的身後立着一個金色短髮的少年,看上去較爲瘦削,眉鋒犀利,目光深沉,有着這個年紀不應該有的可怕的穩重。他的衣着並不華美,只是普通平民的衣服,卻掩蓋不了某種東西。

這種東西,幽花能夠敏銳地辨識出來,是獨一無二的。那就是皇室的氣息。

幽花的心頓時吊了起來。她能感知到金髮少年體內蘊含的魂力,遠在自己之上。

然而真正令她恐懼的是,她根本無法感知到那名男子的魂力,卻可以感受到他對身邊的人強大的壓制。

那天她在樹林邊,便是最先感覺到這壓力,再試探出裡面有魂術師的存在。

“請問還有空餘的房間嗎?一間就可以。”男子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正盯着自己發呆的幽花,用沉穩平和的聲音提醒道。

”哦!抱歉。請您登記一下。”幽花意識到自己的失態。

男子上前提筆,在表格中籤下一個名字。

“他和我一起,就不必登記了。”男子對少年點點頭說。

店小二隨即帶二位客人上樓。幽花這才鬆了一口氣。她看了看錶格,上面籤的字“齊桐”,字跡十分清秀,又有五分灑脫。

如果隱藏在樹林裡的確實是他,他應當見過她,而且,男子不可能不會察覺到幽花的魂力遠高於常人。可男子的神情十分自然,似乎她只是一個陌生的普通店員。

呵,又是一個演技高超的“獵人”。

她蓋好蓋子,眼看已經沒有什麼客人來了,抱着麒零的午飯走出了客棧。門口的貓似乎十分討厭人們進進出出,用怨恨的眼睛瞅着幽花的背影。

片刻之後,大門口的陽光再次被擋住。貓嗚地一聲跳起來,竄到桌子上睡覺去了。

踏進客棧的女子四處望了望,然而並沒有人。不一會兒,店小二下樓來了,急忙上前迎客。看見來客的容顏,他不經呆住了。

女子黑色的長髮如瀑,面容姣好,一身白紗,如同仙子降下凡間。她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四處打量一番,便離開了。

店小二才反應過來,跑到門口張望,竟然已經不見了女子的身影。

“走得這麼快?不會,真的碰到神了吧。”他雙手交疊爲她祈福,就繼續幹自己的活去了。

二樓的房間裡,名爲齊桐的男子放下窗簾,從窗邊走開。他爲自己沏了一杯茶,然後一邊輕輕吹着滾燙的茶水,一邊隨手翻看攜帶的書籍。

“王爵……”

齊桐目不離書,只把食指壓在脣上。少年立即閉嘴。

“你就叫我叔叔好了。”

少年登時顯得不知所措,“唔奧……啊不對,叔叔……這是不是不大好……我怎麼能這麼稱呼您呢?”

齊桐忽然溫和地笑了:“沒什麼不好的。得隨機應變,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