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夜有了自己的辦公室,就是竹井旬的辦公室。剛開始竹井旬還會在辦公室裡處理事務,說垂死掙扎也好不願放棄也罷,但他最終還是接受現實,漸漸不來辦公賦閒在家。
終於剩下我和十夜一人,她上任的第一件事是搶了青金一塊地盤——竹井旬曾經割掉的那塊,這樣一來她同江越正式撕破臉皮。
接下來她穩紮穩打興致勃勃開始鞏固自己的勢力,安置自己的人馬。
我的工作就是做燕過海,在十夜身邊沉默——身份曖昧的男人。
其實這樣的生活很平靜,有十夜在一切死亡與痛苦都無法波及我,反而有作壁上觀的趣味在其中。
但終有一日對決是會到來的。十夜說,“朝陽,下星期江越約我出來談事情,仍是在RISE大廈,就由你出面可好?”
我坐在沙發裡不吭聲,盯着上面的線縫數針腳,似是充耳不聞了。去還是不去,都不會由我來決定,所以我不必開口,只用聽取結果。
她果然仍是不容我拒絕的,“你該正式見見他。上次在楊家,由於之臣的事情也沒能讓你同他真正說什麼。”
其實上次我確實看到江越,依然是被衆人圍捧得發光體,身邊站着漂亮的江藍——那纔是應該站在他身邊的人,氣度風采,哪一樣不過人。
江越身邊就是應該站着這樣的人才配的上他的超凡脫俗。而當那個叫江藍的少年曾信誓旦旦的說終有一天要替代我不僅靠他的拳頭時,我嘲諷他的不自量力以卵擊石,但結局卻給我了我響亮的耳光。
是我忘了世事無常,萬事不能以常理定論;
是我驕橫跋扈,忘記自己不過也是個凡人;
是我錯看了未來。
林朝陽之於江越真正不過一場遊戲罷了,見面與不見面都不具任何意義,我已經被他遺忘,或者拋棄。
我說:“好。”
她摟摟我,“其他的不要多想,我自有打算,你也不需要說什麼,有胡燦在,只要你不說話,一句話都不用說。”
“好。”那就一句話也不說。
燕過海應是什麼樣的人?燕過海應是沉默寡言而又蒼白的男人,燕過海應該是綿裡藏針優雅迷人的男人,燕過海應是絕情絕義氣絕不回頭的男人,燕過海應是站在竹井十夜旁邊效忠盡責的男人。
明天的我,就應該是這樣的男人。
胡燦坐在我旁邊忽然笑起來,“我說你還真平靜啊。”
我面無表情看着他並不開腔,將視線投向窗外,離江越所說的議事地點越來越近,但我懶得去想一會兒將要面對的是什麼。
因爲我什麼都不需要說,有胡燦在,我就只需要沉默。
突然他的手伸過來,強硬的掰過我的腦袋,他暴躁的鼻息噴在我臉上,兇狠的瞪着我:“林朝陽,你再這樣死不死活不活的,我就把你送給竹井旬。”
我看着他,最後垂下眼皮,盯着被他攥皺的衣領,“你把我的衣服弄皺了。”我一臉純良與無辜。
他頹然放開我的衣領,幾乎要給我一拳,但是他沒有給我一拳,而是給了我一句:“你他媽狗孃養的。”
我抖抖眼皮,繼續轉頭去看窗外,RISE大廈已經在眼前了。
半年以前,我曾踏入這裡,現在物是人非,都應驗了我當初的預感。
這次談判十夜刻意要求我們晚十五分鐘出發,到達會議室我們已經晚了將近五十分鐘,道上比較忌諱遲到,江越最忍受不了的也是遲到,他從不等人尤其是同別的幫派談事情,就更不可能。
我同胡燦賭一塊錢他已經走了,我要看胡燦怎麼收場。
胡燦捏着自己的一塊錢硬幣衝我歪起嘴巴笑的囂張異常:“你猜是我拿走你的錢還是我拿走你的。”
我懶得理他。
就算真的輸掉一塊錢也沒有什麼,不過是一塊錢。
我與他走在RISE大廈的走廊裡,熟悉的吸頂燈熟悉的大理石地板,熟悉的皮鞋叩擊在地板上響亮的聲音,不熟悉的是我現在的新身份與我身後的保鏢。走廊長的幾乎沒有盡頭,然而盡頭似乎又是近在眼前的,白色的門矗立在那裡,等着我們去打開,去看裡面的謎底。
胡燦將手放在門柄回頭對我笑,“你說,誰贏了?”
推開門的那一刻,我的呼吸沉重起來,門裡是我不可預知的未來,同樣是我以爲已經離開的人,也許我將永世不得超生。
江越坐在裡面,身邊是漂亮的江藍。江越悠閒淡然,似乎我並沒有遲到,無所謂似的。
我輸了一塊錢。
胡燦笑眯眯的彎腰致歉,“對不起我們遲到了。”然後他側身把我讓進來,“燕先生在路上耽擱了,江門主請見諒。”
江越眼皮擡了擡在我臉上繞了一圈,卻也不見任何異樣,“沒什麼,人都有個例外麼,如果沒有其他事情,我們現在可以開始了。”
剛入座,江藍就開口:“還是地皮的事情。規矩道上從來都有,是說拿來就能拿來的麼?”
胡燦笑眯眯的點了一支菸,“規矩麼,這種東西江門主自己也知道啊,新上這段時間內部起了衝突所以有些亂,某些人分不清情況自我行動也是不能避免的。我們還有那麼多事務要忙,不然也不需要燕先生親自過來。”
這話一出口,便把目光引到我身上來,我只顧着欣賞茶杯上的花,不去理會。
江越嗤的笑了,“什麼燕先生,的,換湯不換藥的事情我還能明白,我只問燕——先生一句,你叫燕過海麼?”
我看看他,依舊面無表情死了一樣,然後垂下眼瞼,我繼續看杯子上花。
胡燦在一邊說,“自然叫燕過海,不然還叫林朝陽不成麼?”
他笑起來,新上組的保鏢雖不知道燕過海與林朝陽之間的聯繫,但之前聽過他的囑咐也一同笑起來,笑得青金的人臉色極爲難看。
我擡起頭來同樣笑了,看了江越一眼。他從小到大呼風喚雨,確實沒有受過這種嘲弄,但也不太見他動氣,倒是江藍終於坐不住就要起來反駁,被他瞄了一眼卻只得不甘的坐下來。
江越沉默半晌,看看我:“我再問一遍,燕先生,你是不是叫燕過海。”
我依舊不說話面無表情睇他一眼,似笑非笑。
江越,如今我也能對你笑的風輕雲淡,你是什麼滋味,是否覺得被侮辱了?
你確實被侮辱了,被我。
得不到我的迴應,他面帶微笑坐在位子上把我盯着看,目光直直的射過來把人釘穿似的,他釘不穿我,因爲我沒有傻到與他對視。時間慢慢的過去,看誰有耐心,保鏢們將手慢慢移到腰間去——這沉悶的氣氛已經容不得他們繼續嬉笑,或許下一秒就有人躺在這裡永遠也回不去,誰也不希望這個幸運兒是自己。
江越突然站起來,凳子哐噹一聲倒在地上,臉上表情和說的話卻很平靜:“那繼續談下去就沒有必要了。地我就送給燕先生當作見面禮,從此青金新上的賬一筆勾銷兩不相欠!”說罷他再掃我一眼帶人就要離開。
我在他背後輕聲一笑:“謝謝。”
他停住腳步,終是沒有轉身,摔門走掉了。
會就這樣收場了。
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室內便是一片寂靜,手裡的茶杯啪的一聲斷開來,瓷片扎進我手裡,我對胡燦笑,“你看,我還是很值錢的。”
胡燦臉上陰晴不定,草草處理好我的傷口用乾淨的毛巾包上道:“不是囑咐你不要開口麼?”
我懶洋洋眯起眼睛道:“你不是特討厭我沉默麼?”
他語塞,估計想反駁“那也得聽的命令”之類,但見我一副事不關己只得閉了嘴巴帶着我急忙往回趕。
路上他頗有些抱怨:“最近我都成保姆了。”
手上的傷一點點痛起來,火一樣着神經末梢。我仰在座位上任他重新包紮我的傷口,半斂眼眸,自言自語道:“要開始了吧。”
胡燦聽得不太真切,“什麼?”
我搖,把眼睛闔上。
沒什麼,不過是我死期不遠了。
他攬住我的肩膀,很嚴肅的在耳邊說,“林朝陽,其實沒什麼,你有事只管叫我,我必然幫你。”
我睜開眼睛嗤一聲笑出來,有點不當真的意味,“爲什麼,就因爲我幫了你和小召。”
他看我一眼,把手收回去,“你懂什麼,以後或許你有機會明白。”
我什麼都不需要懂,只需要過自己的生活就好。
十夜對會議的結果很滿意,她不常喝酒這次卻開了一瓶白蘭地。她說:“朝陽,我今天心情好,你要陪我到天亮。”
她最愛窩在我懷裡,像一隻貓,慢慢磨娑,慵懶而有清醒,她送給我帶着白蘭地味道清洌的吻,她又說,“我多想成爲你心愛的小皇澈,只可惜我沒有她那種大無畏的犧牲。”
將她摟緊一些,我輕聲道,“你不需要成爲她,對我來說,你是特別的。”她開心了,偎的更緊,手裡的酒傾倒出來,被地毯吸收,了無痕跡。
十夜嬌嫩的肌膚從和服裡面一點點剝落出來,似的的美好觸感,印上我的吻痕。眼眸半斂勾住我的頸項,微微的是她嘴裡絕不出口的。繁複的和服逶迤在地上,粉色的櫻花還有白蘭地的酒痕,我們徹夜狂歡。
皇澈啊,我親愛的小皇澈。當你哭着對我說仍是沒能讓皇淶逃脫淪爲男寵的命運,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會很,如果當時我能有你一半的無所畏懼,或許今天我們四人能活在一起,儘管也許物是人非,但終有活着的一份牽掛。
林朝陽是罪人,應該數罪併罰,死在曾經。我就是燕過海,死去的只能是死去的。
十夜在懷裡睡着了,我理理她情事過後凌亂的頭髮,把她抱回蓋好被子,晚安,我的十夜。
胡燦輕輕推門進來,比了個出去談的手勢,我親親十夜的額頭,無聲無息的走出去。
胡燦找我守於新上組的事情,十夜要他去辦一件重要的事情,很長一段時間可能都沒法回來。他交待我小心保護十夜,另外交代竹井家某些我不知道的利害,因爲他這次帶出去的人有些多,怕十夜有什麼閃失。我點點頭,算是答應,轉而問他:“什麼事情,這麼緊張的樣子。”
胡燦欲言又止,最後嚼嚼舌頭,拍拍我肩膀,含含糊糊道:“反正同青金有關,要不了一年,兩派的大火拼是免不了了,你自己要擔待點。詳細情形等我回來再告訴你。”他頓了下,又說,“嗯,我回來有事要告訴你,你等着。”
我不明所以的看着他,想不出他所謂的“有事情”是什麼內容。
胡燦看看我,伸出手來似乎想再次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終放下來,很燦爛的笑了:“你記着,我回來有事告訴你。”
其實我很想告訴他,他那笑容倒是很像我曾經最喜歡的男星周潤發來着。
說完要說的,他扯扯身上的風衣——天氣這麼熱,他仍是穿着風衣,把熟練的扔進衣袋,走了。
那背影,孤寂而沉默,在走廊慘白昏暗的燈光下倒有幾分末日英雄的味道,我沒料到,這一別,在不久後的某天,竟成爲永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