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滿西樓
我是一個歌姬,自幼便被父母賣進了京城最大的花樓。我早已記不清自己的本名是什麼,花樓的媽媽說我臉如滿月般的晶瑩剔透,便爲我取了一個名字,喚作如月。
這一喚,便是十年。從我八歲,到如今的十八歲。
值得慶幸的是,我有一副好嗓子。花樓的媽媽便許我賣藝不賣身,更是花了大價錢請了名師特意調教。
十六歲那一年,我第一次登臺,便博得了滿堂彩。從此後,我的名字便響徹了整個京城。
豔名遠播,也是名。
圍繞在我身邊的達官貴人數不勝數,大多是些紈絝子弟罷了。
醉生夢死的生活,我早已厭倦,我多麼的渴望遇見一個良人,能將我從這火海中救出去。一日復一日的等待,看到那些男人醜惡虛僞的嘴臉,我早已是心灰意冷。
直到那一天,我遇見了他。
我站在花臺上,臺下,便是密密麻麻的人。只一眼,我的視線便被一個男人吸引了過去。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只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是如此的奪目。他的五官,猶如刀削般的深邃與俊朗,雖然他早已不在年輕,可只消一眼,便讓人再也忘不了他的樣子。我只覺得所有人都漸漸模糊了,我的眼睛裡,只有他一人。
他的氣質是如此的沉穩,他的眼睛裡,冷冷的似乎沒有一絲暖意。他坐在那裡,自斟自飲。一雙銳目卻是淡淡的落在我的身上。
那一刻,我感覺到我的心,撲通撲通的狂跳起來。
我略微垂首,朱脣輕啓,便是清唱了一支小曲。
我的聲音,向來比我的容貌,更要美上三分。
臺下,無數的叫好聲。我小心翼翼的擡眸,向着那個男人望去。
可我卻是隻看見了他挺拔的背影,散發出濃濃的落寞。
他居然走了。
我的心霎時冷卻了下來。那支小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唱完的。從那日起,我便心心念唸的,惦記起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從他的氣質與衣着,我知道,他必定不是一個普通人。
渾渾噩噩的過了三天,那日,媽媽慌里慌張的奔了過來,面上既是驚喜,又是失措。
“女兒呀,你可是交上了大運了!鰲大人,鰲大人來了!點名讓你去唱曲!快,快些着,大人已經在倚翠閣候着了。”
我心裡一震,媽媽口中的鰲大人,難道會是當今權傾天下的朝臣,被稱作大清第一勇士的,鰲拜?
我不敢怠慢,匆匆梳洗一番後,便趕至了倚翠閣。
遠遠地,在倚翠閣的輕紗垂曼下,看以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靜靜的坐在那裡。燭光將他英挺的側臉印的清清楚楚,那磊落分明的輪廓,卻是如此的熟悉。
我不敢置信。
未曾想到,我心裡的良人,竟會是如此厲害的男人。
鰲大人,曾是太宗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後又輔佐了先帝,如今,更是把持着朝政,據說連當今聖上與太皇太后,都要看他的臉色。
我清晰的感覺到,我的腿在顫抖,卻仍是咬着牙,一步步的走到他的面前,拜了下去。
“民女如月,叩見鰲大人。”
我感覺到,他的身子微微一震。
“你喚我什麼?”他的聲音,低沉,而又悅耳。
我心中慌亂,只得硬着頭皮又喚了一句;“鰲大人。”
良久,他不曾說話。我鼓起勇氣,擡起眼眸去看他,四目相對,他淡淡的笑了笑,對我說;“往後,你便一直這樣喚我。”
我心裡,隱隱的有些不解。卻又不敢多問。
那晚,我唱了很久,很久的曲子。
不知道爲什麼,這個男人卻不愛聽宋詞,也不要聽民曲。只讓我唱草原上的蒙古民歌。
我知道,他是滿人,可爲何偏偏要聽蒙古曲子?
這個男人,全身都是一個謎。
蒙古的民謠,我只會唱一支。他也不厭倦,只讓我反反覆覆的唱給他聽。
那夜,倚翠閣迴盪着我的聲音。
“塞上的駿馬拖着繮,美麗的姑娘,諾恩吉亞,出嫁到遠方…….”
那夜,他一杯杯的喝着酒。
直到後來,他閉着眼睛坐在那裡。我以爲他睡着了。我止住了曲,輕輕的拾了衣裙,向着他走去。
“鰲大人?”我俯下身子,柔柔的喚了一聲。
我沒有想到,他的眼睛卻是倏然睜了開來,一把將我攬到了懷裡,他喊了一個人的名字,我知道那是一個女人。
他喚,蘭兒?
如此溫柔的語氣,小心翼翼的詢問着,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是滿滿的驚喜。
他的呼吸,蘊含着濃濃的酒氣,滾燙的噴在我的肌膚上。
“鰲大人,您醉了。”我輕輕出聲。
他卻攬的我更緊。
“是醉了,要沒有醉,我怎麼敢這樣抱着你?”他的眼睛裡,卻是一片濃的化不開的深情。他的聲音,是那樣的輕柔,帶着滿滿的寵溺。
我那樣的好奇,這個蘭兒究竟是誰?竟是可以讓權傾天下的他,只有喝醉的時候,纔敢去抱一抱她。
“民女不是蘭兒,民女是如月。”我的聲音,柔和卻清冷。
我不願做別人的替身。雖然,他的懷抱是如此的暖人,他的神情,又是如此的令人,迷戀。
他的雙眸微眯,似是看清了我。
他笑了。一把將我推了開去。
“是啊,你怎麼會是她?都是我喝多了,喝糊塗了。”他坐在那裡,以手撫額,面上,卻滿是痛苦的神色。
少頃,他站起了身子,卻是步履凌亂,我趕忙上前意欲攙扶,他卻推開了我的手。
他一步步向着屋外走去。
“她早已經不在了,是我親眼看着她下葬。她墳上的草,估計都長得有一人高了。”
我怔怔的站在那裡,看着他吐出了這句話來,看着他仿似失去了全身的力氣,看着他只一手倚在門框,閉上了眼睛。
隔着這樣的距離,我放佛也可以感覺到他的悲傷,他的心如刀絞。
他的心裡,究竟住着一個怎樣的女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可以令他如此念念不忘?
“蘭兒,蘭兒”我暗暗咀嚼着這個名字,心頭悄悄的涌來一陣疼惜。
原來,他深愛的女子,早已不在了。
如他這般的男人,權傾天下,隻手遮天,可心裡,想必也是有着不爲人知的傷痛吧?
燭光搖曳,一室的情迷。
我迷迷糊糊中睜開了眼睛,身邊,卻沒有了男人的影子。我的心裡一寒,腦子裡立時清醒了過來。
擡眸,卻看見一道挺拔的身影負手立在窗前,當真是長身玉立,風度翩翩。
我癡癡的望着他的背影,如今的我,早已是他的女人。
從未想過,渺小如我,卑賤如我,居然會得到他的垂憐。我真恨自己,我恨我爲什麼不能是一戶清白人家的小姐。我只覺自個兒,配不上他這樣的男人。
可他待我,是極好的。雖然他一直是清淡的摸樣,但我知道,他是喜歡我的。
也許有一天,這喜歡,會便成了愛。
也許有一天,我會代替了他心中的女子。
“大人,夜間天涼,您也不披件衣裳。”我含着笑意,將一件外衣輕輕披在他的肩上。
他回過頭,堅毅果敢的容顏是如此的英挺清俊。
歲月,仿似並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反而,只是令他更是平添穩重睿智的氣息。
我望着他深邃的眼睛,竟是出起了神。
他的眉頭微微挑起;“爲何這樣看我?”
我伸出手,想撫上他的臉頰,卻終是不敢。
我略微垂首,只道;“如月很好奇,不知道大人年輕時候,又是何等的風采。”
“呵,你這話,倒是說我如今老了。”他竟然,與我說笑起來。
我卻焦急起來,只慌忙解釋;“大人,如月不是這個意思”
“無妨。”他擺了擺手,止住了我的話。他回過身,繼續望着天際的玄月,良久,只低聲言道;“我是個武夫,年輕的時候,不過是每天都在沙場打仗罷了。如今回憶起來,倒是打了一輩子的仗。”
“那,那位蘭兒姑娘呢?”我幾乎是衝口而出,剛出口便又後悔了,可是說出口的話,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我索性等待着他的回答。
他的雙眸一黯,眼底立時瀰漫了一抹深切的傷痛。我瞅着,心裡又酸又疼。
時間過去了很久很久,我以爲他不會說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轉過身,默默離去。
“她是我恩人的妻子。”
他回過頭,看着我的眼睛,說出了這句話來。
她是我恩人的妻子。
這一刻,我明白了他,我明白了他這一生,也許都從未說出口的愛意。明白了他的心底,苦苦隱藏的一份深愛。
“如月以爲,她是您的女人。”我不知所措,只囁嚅着吐出了幾個字來。
他自嘲一笑,言道;“如果她是我的女人,我今夜又豈會站在這裡?”
說着,他復又轉回身子,將眼眸投向那一望無際的星辰。
也許,她於他,不過是場遙遠的夢,是他終其一生,都無法觸碰到了水中月,鏡中花。
我看着他站在那裡,
久久,都沒有動一下身子。
冬去春來,我有了身孕。這令我無比的欣喜,其中,更是含着絲絲羞怯。
我告訴了他。
他的眼睛裡,滿是溫和,只說了一句;“如月,隨我回府吧。”
終於,我結束了這些年飄忽不定的風塵生活。終於,我的良人將我接回了家。終於,我有了屬於我的名分。
他的府中,如我所想,妻妾也是衆多。可是,他卻甚是冷漠。甚至,有許多的女子,居然入府數年,都未曾一幸。
比起她們,我想我是幸運的,畢竟,他待我,還是不同的。
直到那一日,我挺着即將臨盆的肚子,在府中散步,卻遇見了一個女人。確切的說,是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
身後的丫鬟告訴我,她是府裡的掌事姑姑伊哈娜。先前,在大清還未入關的時候,她在盛京的皇宮裡,是伺候過宸妃的。
宸妃,那個傳奇的女子,是天下所有的女人所欣羨仰慕的女子。
關雎宮,更是一代帝王情深不壽的見證。
所以,當眼前這位伺候過宸妃的女子向着我行禮的時候,我連忙扶起她,柔聲道;“姑姑不必客氣,快快請起。”
可是,當她聽到我的聲音,我卻分明感覺到了她的身子很明顯的一顫。
她站起來,凝視着我。
我不解,只撫上自己的臉頰,笑道;“姑姑爲何如此看我?難道是我的臉上沾了東西?”
她回過神,笑了笑,只嘆息般的輕語;“奴婢失禮了,只是福晉的聲音,很像奴婢從前服侍過的一個人。”
說完,她又是行了一禮,遠去了。
我望着她的背影,回想起她方纔的話,心中卻是驚疑不定。
她從前,不過只服侍過宸妃。我的聲音,難道會似那寵慣六宮,將一代帝王的心都帶走的那位女子嗎?
身後的丫鬟看我面色不定,趕忙的上前服侍。
我想起,她也是滿人,遂問道;“紫燕,方纔的伊哈娜姑姑,她是服侍過宸妃的,只不知道,那宸妃娘娘的名諱是什麼?”
紫燕一驚,眼眸機靈的向着四周稍一打量,壓低了聲音像我說道;“主子,您下次可千萬不要問起宸妃的事來。當今的太皇太后可是恨透了她呢。據說,連宸妃娘娘的祭祀都被免了。那宸妃呀,也是個可憐人。她”
我不耐聽這些瑣事,又問了遍;“你還沒告訴我,她的名諱究竟是什麼?”
紫燕怔了怔呢個,吐出了三個字來。
“海蘭珠。”
呵。海蘭珠。沒有人知曉當我聽到這三個字的時候是多麼的震驚。
蘭兒,可不就是海蘭珠?
原來,我的夫君,他心裡的那個女人,居然會是名滿天下的宸妃!
他說,她是他恩人的妻子。他爲臣,她卻是他 效忠的那位皇帝的妃子。
我能說什麼?是命運的安排?還是命運的捉弄?
我之於他,想必也不過是我的嗓子像極了那個女人吧。
腹中,卻是傳來一陣絞痛,身旁的紫燕焦急的呼喚,我知道,我的孩子要與我見面了。
“大人,孩子的名兒,可以讓如月取嗎?”
經過一番生不如死的劇痛,我終於爲他誕下了一個美麗粉嫩的女嬰。
我倚在牀上,抱着新生的孩兒,笑着問着眼前的男人。
他的目光淡淡的落在孩子身上,聞言,頷首道;“你要爲孩子取什麼名字?”
“憶藍,可好?”
果然,他的臉色變了。
我裝作未曾看見,只輕輕撫摸着孩子的臉頰,柔聲道;“憶藍,瓜爾佳,憶藍。(鰲拜全名是瓜爾佳,鰲拜)乳名就喚作藍兒,您說好嗎?”
他從我的懷中將孩子小心翼翼的抱在懷裡,久久的凝視着這張熟睡的小臉。
他終是笑了,輕輕喚了一聲,藍兒。
此藍,雖非彼蘭,可是,當我看着他眼睛裡溢出的寵溺,看着他一臉慈愛的望着我的孩子。我知道,我做對了。
我爲我的孩子,取了一個足以令她的阿瑪寵她愛她一生的名字。
至於我自個兒,呵,有誰會關心一個替身的內心呢?
我望了一眼窗外,月色正濃,正往這西樓悄悄移來。
如月番外,月滿西樓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