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六年的春天, 蓉蓉的頭疼依然時斷時續,拜允禮四處找藥的辛苦,總算不至於疼的受不了。
但是對外, 允禮依然日復一日的渲染着病重的悲慘氣息。處理公事的時候格外的守拙, 沒有一絲兒驕橫之氣。若不是“隔三差五”的犯病, 連雍正都想着是不是該更加重用一些。
“誒, 老王, 您說皇上對這十七爺還真是不錯。我老瞅着有賞賜進門兒。”飯館裡三三兩兩的對話,一字不落的落進旁邊吃飯的小孩子耳朵裡。
妞妞穿着青竹布的春衫,稀里呼嚕的吃着麪條, 大眼睛骨碌碌的亂轉。
“格格,夫人說讓您慢點吃。”唉, 侍衛就是保護大人的, 怎麼也當起奶媽了!想起王爺一本正經的吩咐, “小格格出門在外,你們約束着點兒。回來要是又學了什麼不體面地, 我那你們試問!”
您一個大王爺,孩子的爹都做不到的事情,讓我們這些下人們做,那怎麼可能!
妞妞果然一副沒聽見的樣子,繼續高聲的稀里呼嚕, 直到見了碗底兒, 還故意伸出舌頭舔了舔。侍衛早就練的刀槍不入, 反正我話說到了, 您不聽我也沒辦法。
兩人走出飯館, 正好一小隊人馬路過。一陣風吹來,撩起車簾, 車內的人正好和妞妞對上,彼此都吃了一驚。
“誒?格格,您怎麼不走了。”
“哦,哦!這就來。”說着話,頭卻依然扭着看那小隊人馬,“皮蛋(這是她給四大侍衛的外號),那些是什麼人?怎麼看着像宮裡的?”
皮蛋看看,“唉那不是老劉嗎!說他去塞外辦事,都一年了纔回來。”
“老劉?劉效的爹?不是在宮裡當差嗎?”
“是啊!老長時間沒見了。”
哦,妞妞點點頭。有些明白車裡那個孱弱的美人和她身邊的男人是誰了。
回去和額娘阿瑪說一聲,他們應該放心了吧?
摸摸一頭茂密的頭髮,對皮蛋說:“走,找韓剃頭去!”
啊?“格格,咱們找他幹嘛?”
“剔了這倒黴頭髮,每次都被人說是個女的,煩死了!”
誒?您本來就是女的啊!再說,這頭髮怎麼剃呢?
妞妞已經不管不顧的向前走,皮蛋趕緊招呼今天當班,剛剛上茅廁回來的肉蛋,讓他趕緊回去跟夫人王爺說一聲。
肉蛋人雖肉卻不傻。回到府裡,一看王爺不在,趕緊找人通知在部裡的王爺。果然——
蓉蓉聽了只是微微一笑,“不就是剔個頭嘛。隨她去吧。”
允禮正在聽下屬的彙報,無非是那些禮儀哪些安排,正在頭疼。突然聽說這事兒,眼睛一亮,噼裡啪啦的爆發出一連串的咳嗽,臉也憋得通紅。
“快,快扶王爺回去休息!”堂下一片混亂。
轉過拐角,允禮立刻站直了身子,急道:“在哪裡,快帶我去!”
允禮趕到的時候,妞妞已經不在了。韓剃頭還感嘆呢:“那麼漂亮的娃娃,一定要長命百歲哦!”說得允禮一臉的莫明其妙。
等到了妞妞現在駐守的回春堂,允禮總算明白原委。敢情韓剃頭把妞妞的頭髮沒有剃光光,但也僅僅是在後腦勺緊靠脖頸子的地方留了長長的一道小辮兒。那是一般小孩留的“保命毛”。
此刻這個“乳毛”未脫的小娃娃正穿着青竹布長袍一本正經的坐在墊高的正堂,給人把脈看診,分配給不同的大夫。偶爾還能幫着“大”醫生開個方子什麼的。
“小洛,給劉效推拿一下。”妞妞應聲而起,允禮下意識的躲在一邊,看着女兒走到依着她身高比作的小牀前,那裡已經躺着一個比她稍大些的娃娃,臉色潮紅,咳嗽的很是厲害。
妞妞有條不紊的收拾利索,那娃娃也乖乖的吃了藥,“小洛,我嗓子難受!”好歹妞妞是比他小的女娃娃,小男孩也不敢大聲的哭。
妞妞笑着說:“劉家小哥,陳大夫的藥可管用了,你再吃一天就不疼了。我給你推拿一下,管保舒服。”說着拇指甲不輕不重的掐着小指和手掌交界處的小橫紋,時而用拇指側面推揉,力道姿勢都很有章法。
允禮是學過的,一眼看出女兒的基本功已經不是自己可以比的,心中莫名的寬慰起來。這時,妞妞已經由橫紋而至天心,推揉檀中。促青的腦皮後面掛着一條細細的小辮兒,還用紅繩拴了,隨着身體的晃動,微微的動着。小男孩時不時的哼一聲,卻已經沒那麼難受了。
“啊呀,這位爺,您也是來看小神醫的吧?”茶館的老丈客氣的打着招呼,“來,日頭要毒了,進來喝杯水。小神醫今兒要坐一天的堂,不會走的。”
允禮聽人把自己的女兒稱作“神醫”,心中微微得意。點點頭,要了一碗茶水。
知道在這種小店講究不得,只是看青花瓷碗頗爲乾淨,心裡也很受用。
“也不知道這娃娃是誰家的孩子,簡直就是個神童!”老丈頗爲健談,“聽說,他的方子跟別人的都不一樣,平日裡大夫們交流的時候,他都能說上話兒呢!不過,這孩子家教好,謙虛的很,在老大夫面前都是恭恭敬敬的,在堂裡也只作簡單的活計。若不是有人慕名而來,大家都不知道那!這裡好幾個老大夫都很喜歡他,學東西也快,知書達理的。不過就是不肯拜師,挺可惜的。”
允禮道:“門戶之見難免囿於一家之言,這娃娃年紀還小,等見識多些再坐下來細探就裡精純格致也不遲。”
老丈道:“俺們這些粗人是不懂什麼大道理。不過,依老丈看來,滿京城能當這個娃娃師父的不多。隨便落個人,說不定會耽誤了孩子!”
現在已經是雍正六年的春天,一切看起來都那麼美好。允禮醺醺然的聽着別人誇自己的女兒,忍不住坐在茶館裡擺開龍門陣,有些樂不思蜀。
妞妞早就看見自己那個“沒用”的阿瑪在對面坐着,只是看病的人多,來不及過去,只是弄些清火滋陰的湯給老爹送去。老丈聽說這就是小神醫的家人,肅然起敬,連茶錢都不要了。雖然只是二兩銀子,允禮還是樂陶陶的,好像升官發財似的。
只不過皮蛋帶來的話兒有些不中聽:“爺,嗯,她說喝了茶就趕緊回去,夫人在家等着呢!”
妞妞原話肯定不如這個好聽,幸好允禮心情不錯,也懶得計較,或者是習慣不計較,反正他乖乖的邁着方步踱回家,跟蓉蓉顯擺去了。
神醫的爹哪,多威風!
晚上妞妞回家後,看着一大桌子盛宴有點發呆。
今兒有什麼好事兒麼?
蓉蓉看着妞妞也有點發呆,那腦袋後面的老鼠尾巴是怎麼回事?
沒等妞妞搞明白盛宴的原委,蓉蓉已經拿起剃刀準備“修理一下”。
妞妞嚇得抱頭鼠竄,邊跑邊喊:“不要啊!額娘,不要啊!啊喲,衚衕裡的娃娃都是這樣的哇~~!”
原來,妞妞生的極像蓉蓉,粉面朱脣,好像觀音身邊的童子。沒想到,被人認出是女娃娃後,原來看病的竟生了疑心,彷彿一下子就是個笨蛋似的。妞妞這才動了心思要剃掉頭髮。
允禮心情不錯,攔住蓉蓉道:“好啦,好啦!不就是個頭髮嘛,長起來不就行了。好歹還有點兒,要真剃了,不就成了小和尚了。萬一哪個高僧看上眼了,你說這舍不捨的還不麻煩!”
允禮說得半真不假,但現在城裡的喇嘛和尚也挺厲害的,蓉蓉放下剪刀,不甘心的說了一句:“醜死了!快來吃飯!”
妞妞這才笑嘻嘻的從允禮後背鑽出來,學着大人的模樣,拍拍允禮的肩膀道:“十七爺,謝啦!”
噗!一口漱茶全噴到桌上,終於不用那麼豐盛了!
晚上例行的,妞妞跑到書房和蓉蓉交流行醫的經驗,允禮在一邊或者看書,或者聽娘倆兒聊的熱鬧。若是有什麼手法需要練習,便是他一展伸手,出面當陪練的時刻。一家人倒也和樂融融。
“對了,額娘,今天我好像看見十四伯和素姨了。”
蓉蓉頓了一下,允禮放下手中的書,“你又沒見過他們,怎麼知道是不是?”
妞妞道:“我的病人裡有個劉效,他爹在宮裡做侍衛。聽說去年年初被派到景山看着十四伯,後來劉效娘說他出去辦差一年了,最近回來。我算算日子,和十四伯的行程差不多。哦,我看見十四伯是坐在車裡的,氣色不錯。十四嬸的就不太好。不過只看了一眼,沒來的及細看。要不我找時間過去看看?”
“胡鬧!”允禮嚇了一跳。在十三哥那裡隨便怎麼折騰都是自己人,若是鬧到那人眼皮底下……
他和蓉蓉同時打了個冷戰,臉色一沉到底。
妞妞左右看看,雖然阿瑪沒有說下去,可是他們的神色是那麼可怕,竟讓她無端的生出一種恐懼,壓得喘不過氣來。悄悄向額娘懷裡靠過去,小小的身子縮在裡面不再出來。
甘珠兒看見妞妞的髮型,羨慕的不得了。拽着妞妞在額娘面前哼哼哈哈的走來走去。見額娘老是笑眯眯的看着他們,也不說話,急得乾脆走到額娘跟前討好的說:“額娘,夏天快到了。兒子的頭皮好癢癢哦!”
“什麼,頭皮癢癢?讓我看看。”妞妞純粹是職業習慣,手已經摸上甘珠兒的頭皮。剛剃的頭皮滑溜溜的,不象有病的樣子。
甘珠兒白了她一眼,繼續可憐巴巴的看着十三福晉,“額娘,你看,妞妞多涼快啊!”一着急,向摸西瓜似的摸摸妞妞的光瓢,好像這樣就能證明的確很涼快似的。
“甘珠兒,你那是幹什麼呢!”一道清朗的清音進來,弘暾進來,先給額娘請安,又仔細看看妞妞,也忍不住用手中的扇子輕輕拍了一下丫頭的光瓢,“還真剃了,聽弘皎說我還不信呢!”
妞妞氣得兩個耳朵向外冒火,剛被甘珠兒摸了,又被壞二哥打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
十三福晉趕緊把妞妞攬進懷裡,說道:“不要欺負妹妹。好妞妞,好好的怎麼把頭髮剃了,瞧這跟小子似的,可怎麼嫁人哪!”
“嫁我,嫁我!”弘曉還嫌不亂,跟着湊熱鬧,生怕別人搶去了。妞妞被福晉抱住,擡起右腿上去就是一記無影腳。甘珠兒已經練的不錯,將將閃開,嬉皮笑臉的說:“洛小妞,就你這個樣子,除了我誰敢要你。”
“得了,我看你是想要剃妞妞那樣的頭,獻什麼媚!”弘暾又敲了一記弟弟的半邊禿瓢,“額娘,您就從了這小子吧。要不,他得在您這兒哼哼一天。”
福晉笑着說:“不是我不從,只怕剃了會影響皇家的體面,要是你皇伯父看見了,怕不高興!”
“誒,洛小妞也是十七叔的女兒,她怎麼能剃!”弘曉好奇的問。
妞妞眼睛一眯,這個動作像極了蓉蓉,仰頭去看福晉。
福晉愣了一下:“嗯,這個,唉,那不是個女娃嘛。女娃自然要嬌慣些。”
妞妞大眼睛撲閃撲閃:“甘珠兒,你們經常見到皇上嗎?”
甘珠兒掰掰手指頭,“差不多吧!我們要在南書房讀書的。對了,大姐姐還被貴妃娘娘認了女兒呢!”
妞妞擡頭問福晉:“阿牟(伯母),每個皇族的孩子都會進宮嗎?”
弘暾畢竟大些,從母親的臉上讀出些不對勁,沉吟着不說話。甘珠兒突然又冒了一句:“對呀,啊!妞妞,我怎麼去宮裡拜年沒見過你啊!”
妞妞想起弘皎罵她的話,和坊間聽到的閒言碎語,突然冒出一個問題:難道我不是阿瑪的女兒?
福晉眼看小丫頭臉沉了下來,趕緊轉移話題,問道:“妞妞,聽說你在外面可以坐堂了?”
弘暾也跟着問,順便還掐了一下不長眼的弟弟,“對了,聽說他們說你可是京城小神醫呢!來,給哥哥瞧瞧最近怎麼老沒勁兒啊!”
妞妞眼簾一搭拉,“我看你雙眼浮腫,瞳子渙散,腳步虛軟——”伸出手指勾了勾,“過來。”
“幹嘛?”弘暾聽她講的煞有介事,不自覺的走上兩步。妞妞搭脈蹭了蹭,便眼皮不擡得說:“脈象浮滑,我看——”
弘暾和弘曉都瞪大了眼睛或信或不信的看着,妞妞道:“你的確有病。”
“什麼病?”
“我剛纔說了。”
“沒聽懂。”
“真要我說?不怕受不了?”
弘暾一下緊張起來,連福晉都坐直了身子。
妞妞靠在福晉身上,終於懶洋洋的說:“就是腎-虧-!”
片刻的沉默,弘暾訕訕的說:“我還年輕怎麼會腎虧!淨瞎說。”
妞妞站直了,拉起弘曉的手一邊走一邊說:“再年輕也架不住天地春的姑娘們掏啊!”說完,快步衝出去。
臨出門的時候,就聽福晉厲聲問弘敦:“說!什麼天地春的姑娘……!”
甘珠兒搓搓手,嚅囁的說:“二哥是我搬過來幫着說話的,這樣耍他不好吧?”
妞妞拍拍地上的稀泥,頭也不擡的說:“剃個頭也那麼麻煩,還要請這個說那個的!你的事兒,跟我沒關係!”
使勁摔摔泥巴,粘性不錯。
弘曉打了個咳聲,“你不懂!我們家人多,這麼多兄弟姐妹,哪能像你那麼隨心所欲!要是阿瑪能有十七叔的一點點,我都感激不盡了。”
妞妞停下手裡的活,眨巴眨巴眼睛,偏頭問道:“甘珠兒,你說我是不是阿瑪的親生女兒?”
“你當然是了。我阿瑪都沒那麼親他的女兒的!”使勁摔摔,他也很鬱悶啊!一樣的子女,怎麼爹就差的那麼多!
“那爲什麼阿瑪從來沒帶我進宮?也不讓我見其他的親戚?玉碟是什麼東西?你的名字在上面嗎?”
“在啊!只要是皇族的人都在上面。你不在嗎?”甘珠兒好像有點明白問題的嚴重性,側頭看着她。
妞妞長長的眼睫毛垂下來,低聲說:“嬤嬤們私下裡說,我不是真正的皇格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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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該管十三的老婆叫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