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所有人都出去了,老皇帝吃力地向下指了指,“牀……牀下!”
完顏玉生低下頭,從牀下掏出一個小箱子來。箱子爲珍貴的楠木所做,鑲着金邊,四面也用一分粗的金絲鎏出五爪金龍的圖案,顯得非常華貴。箱蓋下有一把黃銅鎖,扣住箱子。
“枕頭……下面!”老皇帝喘了粗氣,口涎又流了出來。完顏玉生連忙用絲帕去擦,老皇帝卻扭了一下頭。完顏玉生緊咬嘴脣,將手伸到枕頭下面,一個硬梆梆的東西入手。拿出來一看,正是一把銅鑰匙。
不用等老皇帝吩咐,完顏玉生將銅鎖打開了。裡面是一大一小兩個虎符,下面壓着一沓紙。完顏玉生知道,這兩個虎符分別是調動武衛軍和禁軍用的。武衛軍的虎符一母四子,母符在這裡,而四個子符分別掌握在武衛軍的四個主將手中。禁軍的虎符,則是一母二子,子符則掌握在禁軍的左右兩個都統手中。
對於這些將領來說,除非皇帝親自當面吩咐,否則,其他人必須持虎符才能調動軍士。
老皇帝的意思肯定不是讓完顏玉生調集軍隊,所以,他把那沓紙拿了出來。
“看!”老皇帝說話不利索,所以,言語越發簡潔。
完顏玉生將那沓紙拿出來,第一張紙上是,“聖皇帝三十四年九月,初三日,納剌古爾,受銀二百兩,賄者,河北西路兵馬使裴滿谷,謀弟臨州知州;初九日,顏盞旺,反扣平陽府邊關銀餉五百兩;十一日……”
完顏玉生臉色倏然而變,連忙向下翻了幾頁。可以看出,這些情報是近兩年的,都是以月爲單位,整理出來的,幾乎包括了朝中大多數的高官和皇親國戚。比如,納剌古爾便是左相完顏章壽下面的左丞,顏盞旺更是貴爲樞密副使。另外,一些地方大員的資料也有。其中不乏巧立名目,多徵收賦稅的封疆大吏。
捏着這些紙,完顏玉生的手都是抖的,心裡卻震驚不已。暗道,瞭然那裡有一份貪瀆的名單,爲何父皇這裡居然也有一份?難道血狼裡面,真有父皇安插的人?他不禁回想起入城前的一幕——
就在今天過午未時時分,完顏玉生的車駕剛過涿州不久,正在車內與章宗密談的他,忽然聽到稟報,說左相府的人找章宗。
章宗出去後,半個時辰才重新進來。
“六殿下,是小郎來了!”章宗輕聲道。
“小郎?”完顏玉生一驚,“此時如此危險,他怎會前來?他不怕被血狼的人發現嗎?”
“事情太過緊急,左相府那邊白天更難避免血狼的監視,所以小郎才偷偷出城,來找我們!”章宗解釋道,“我與他跟着車隊後面,詳談了一番,情況確實不太妙!”
接着,章宗把最新的情況,包括東安鎮設陷失敗,瞭然掌握一個高層官員受賄名單,宋錚對了然處理的設想以及宋錚暫時離開來寧館等等最近的情況。
完顏玉生臉色數變,沉吟良久後道,“處理了然的事,等到中都詳談後再說。”
“小郎急於拿到懷仁所說的情況,所以答應了懷仁饒瞭然一命。我覺得小郎的計劃不錯。”章宗忍不住提醒道。
“我知道,但瞭然的事非同小可,我要親自問過父皇,再和小郎商量一下。”完顏玉生目光冷寒,顯然對了然恨之入骨,並不甘心放過他。瞭然把完顏玉生害得夠慘的,不但騙了他,也騙了完顏玉瑟,還弄了個寵妾安插在他身邊。他也知道宋錚的計劃不錯,卻一時難以釋懷。
“小郎還提到了兩點,想讓我問問你的想法。”
“小郎的點子一向多,他還說啥了?”
“第一點是想讓你給四殿下那邊傳個話,照顧一下逄震和那些皇城司秘卒,暫時扣壓在東門武衛軍大營即可,莫要將他們交出去。”
“這是應該的,先生一會兒就不要進城了,直接帶幾名軍士去東安鎮吧。我想四哥也知道輕重,應該不會爲難他們。”完顏玉生迅速作出處理,“另一點是什麼?”
“小郎想讓你向聖上請一道旨,借看望國師的名義,想法把那個黑木箱搜出來,這種東西不能留在瞭然手上。”
“小郎說得對,我見到父皇后會立即請旨。”完顏玉生也不羅嗦,直接道,“先生,馬上就要入城了,你帶上二十名雄州守備營的人,去東安鎮吧!”
撻黎應了一聲,轉身下了車。
半晌過後,完顏玉生恨恨地道,“老禿驢,你又冒壞水對付我,不把你剁成肉醬,實難消我心頭之恨!”
世界上什麼人最可恨?並不是那些耍陰謀對付你的人,而是那些和你拉關係背後又捅你一刀的人。老和然瞭然之於完顏玉生,就是這種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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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盯着完顏玉生,“何……何感想?”
完顏玉生沉吟了片刻,道,“觸目驚心,我沒想到咱們大金官員的貪瀆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雖然歷朝歷代,官場腐敗都再所難免,但父皇上目如電,能查清這些底細,足見父皇之英明。”
老皇帝顯然不滿意,輕哼了一聲,“看出……什麼?”
完顏玉生嚇了一跳,他知道老皇帝聽得不是這個,連忙道,“父皇有特殊渠道得到這些消息,應該不是來自御史臺。如果兒臣所料不錯,這些東西來自血狼。”由於宋錚早就有了這方面的猜想,再加上了然通過耶懷也搞到類似的一份名單,所以這一點不難推斷。
“嗯!”老皇帝從鼻孔發出細小的聲音。
“從這些消息的詳細程度看,血狼不僅是一些專門打探消息的細作,而官員中也有人秘密加入血狼。不然的話,像顏盞旺反扣軍餉這樣的消息,若非樞密院內部人員,一些細作是無法探知的。”
老皇帝的眼中這才露出一分讚許之色。
“父皇把這些交給我,是想在推選太子之事上,我能利用這些東西,爲自己尋找到一些支持。”完顏玉生心道,老爹啊老爹,你原來寵信的瞭然正在做這件事啊!
“接……接着說!”
“這些東西是一把雙刃劍,既有可能爭取到朝臣的支持,也有可能被他們羣起而攻之,所以要善加利用。”完顏玉生緩緩道。
“你若爲帝,會……怎麼樣處理此類消息?”老皇帝有些累,把眼睛閉上了。
完顏玉生心中狂跳,當即又叩頭,“兒臣惟盼父皇早日康復,從未作此感想!我……”完顏玉生突然閉上了嘴,老皇帝召他來,將如此機密的事說給他,顯然不是來聽廢話的。
果然老皇帝又輕哼了一聲,完顏玉生腦子急轉,趕緊道,“漢人有言,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對於咱們大金官場來說,也是如此。若讓兒臣處理此事,會抓大放小,敕教爲主,抓首惡而懲之,殺雞駭猴,以儆效尤,同時竭力完善監督機構,力爭減少此類事情的發生。”
完顏玉生突遭尋問,能短時間內考慮到這些,也着實不錯了。老皇帝臉色這纔好看一點,微微頷首。儘管老皇帝的動作幅度極小,但完顏玉生還是注意到了,不禁偷偷擦了一把汗。
“血狼……找散答琦!”老皇帝已經無力告訴完顏玉生整個血狼的始末,只是將這個名字吐露出來。
完顏玉生知道,散答琦現爲禁軍右都統,是完顏雍早年的親兵隊長,功夫絕高,對完顏雍忠心耿耿。前去雄州保護完顏玉生的禁軍頭領陸元,就是散答琦帳下的兩個副都統之一。老皇帝既然如此說,意思是完顏玉生可以到散答琦那裡尋求支持。
巨大的幸福感襲來,完顏玉生興奮得渾身顫抖。
“了……瞭然?”老皇帝又問道。
完顏玉生有些吃不準老皇帝的意思。老皇帝既然能得到血狼的情報,那肯定知道了然與自己之間發生的事。那也不難猜想,自己若登上皇位,瞭然肯定不得好死。但老皇帝幾年來對了然如此寵信,雖然瞭然背叛了他,完顏玉生仍然不知道老皇帝是不是還顧念瞭然。
老皇帝見完顏玉生不出聲,好像知道他的顧慮的一般,“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完顏玉生心中凜然,擡頭看着老皇帝的臉,想從中辨別出自己需要的信息。令他失望的是,老皇帝閉着眼睛,面色平靜,緩緩吐出幾個字,“瞭然誤我……誤大金,與……佛無涉。”
“謹遵父皇教誨!”在老皇帝面前,完顏玉生又習慣性地將頭低下。
老皇帝沉默了片刻,“大齊如何?西夏……”
“和大齊,戰西夏,搶關中!”完顏玉生迅速地答道,接着,便將宋錚出的主意“誰要土地誰拿錢”,給老皇帝解釋了一下。
老皇帝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大齊那邊,與將和……也要與相和;對西夏,守三年,再……進之!”
完顏玉生有些不解,在歷城的時候,黃元度的人差點把自己宰了,這個仇難道要放下?對西夏那邊,爲何要三年之內採取守勢呢?
“坐山觀虎鬥……李仁孝年老,垂死……”
完顏玉生恍然醒悟,老皇帝讓自己與逄檜和黃元度同時交好,甚至是加劇他們互鬥,以圖削弱大齊的國力。而對西夏,老皇帝李仁孝,比完顏雍的年齡還大,老皇帝顯然是想等到李仁孝死後,新君即位未穩的時候再圖之。
完顏玉生思忖間,老皇帝又吃力地吐出幾個字,“宋,宋小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