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利剛晃了晃腦袋,奮力睜開眼睛,接着一個骨碌爬起來,臉色變得通紅。其實宮利剛輸得有點冤。他見宋錚年齡小,身體也單薄,一開始就有輕視之心。而他與宋錚的距離不過丈餘,這麼短的距離對宋錚來說,眨眼即到。而且宋錚也耍了心眼兒,話未說完就衝出去,讓他防不勝防。更重要的是,宋錚的打法出乎意料。用腳掛在對方的腿上借力保持平衡,簡直聞所未聞。
當然,宮利剛能這麼快醒過神來,也出乎宋錚意料。想來這位宮將軍一身硬功不錯,即便宋錚全力一掌,切準了部位,也沒讓他徹底昏迷過去。要知道,就連受傷後的狂駝,猝不及防下也能被宋錚一掌打暈。
宋錚有些歉然地抱了抱拳頭,“宮將軍,小子收勢不及,還望將軍恕罪!”
宮利剛愣了一會兒,偷偷瞥了逄檜一眼,只見逄檜捻鬚微笑,一副很讚賞的樣子。宮利剛腦子略轉,便哈哈一笑,“好小子,厲害。一個照面就把我放倒,你是頭一個。我這一關,你過了!給你個一等!”說罷,還向宋錚豎了豎大拇指,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一等”二字一出,在座的衆人都面露驚色。要知道,大齊建國以來,歷次武進士考覈,出現一等的次數,也不過五指之數。在負責考覈的衆位將領眼中,武舉不過是經驗不足的軍中愣頭青,離着當將軍還遠着呢。能給出二等,就算是了不得的人物了。宮利剛居然給出了一等,怎不讓人吃驚。
宋錚一招制敵,宮利剛儘管豪爽,心裡還是不太舒服的,畢竟是太丟面子的事了。不過,逄檜的笑容,顯示出讚許之色,宮利剛粗中有細,便拿出自己的豪爽本色,借大加讚揚宋錚,給自己鋪個臺階下。
“謝謝宮將軍!”宋錚不插不亢,高聲答道,接着便轉身回到了白圈之內站好,好像什麼也沒發生一樣。這副沉斂,自然贏得了不少人的好感。
靜等了片刻,馮佔寶開口道,“宋武舉,說一說長平之戰吧,趙國爲何會失敗?”
“秦趙長平之戰,趙國以趙括代廉頗,而秦國換將爲白起。白起以詐敗引誘趙括貿然出擊,以至趙括兵敗,死於利箭,四十萬士卒被名將白起坑殺。留下紙上談兵的故事,讓後人唏噓不已。”簡單幾句話,把長平之戰交待清楚,宋錚分析道,“此戰趙國之敗根源是在於趙國的用將制度。”
此言一出,衆人均有些詫異。前人論及紙上談兵,往往是說趙括光會讀死兵書,不會聯繫實際。現在,宋錚卻將其歸於趙國的用人制度上,不得不說是驚人之語。
宋錚接着道,“領兵之將者,一軍之魂也。前人以智、信、仁、勇、嚴來概括爲將之德,固然不錯。但一個將領的提拔,關鍵是歷練,不能拔苗助長,使之遽至高位。自古以來,將領的提拔以軍功、資歷而論,不是沒有道理。趙括熟讀兵書,其父趙奢亦辯論不過他,可見這趙括還是有才的。他領兵後,變更軍法,證其有改革除弊之心。最後他領兵力搏而死,亦不缺勇氣。這樣的人,需從基層歷練兩年,哪怕僅領百人小隊也好,使其所學兵書,有與實際相結合的機會。也不會有後來之失。”
“趙王貪功心切,嫌棄廉頗防守太過穩健,便以毫無實際經驗的趙括換之。而趙括貿進之失,裡面便有趙王的影子。可以想像,趙括離開邯鄲前,趙王必與其長語,激其儘快退敵。而趙括得高位,春風得意,自然信心滿滿,貿然躁進。從根源上說,用什麼將領,趙王一言而決,以至於有長平之失,趙國也一蹶不振。”
“自長平之戰後歷代,雖然超卓提拔的人物不少,但都沒有一介書生被拔爲四十萬軍隊首領的戰例,不得不說,這是趙王用人之失給我們留下的教訓。惟一能與趙括相提並論的,惟有漢武帝時的李廣利。因外戚關係,被武帝任爲貳師將軍,曾率兵攻大宛獲勝,後有攻匈奴之敗。然李廣利所率十萬衆,不過開疆擴土之戰,與趙括舉國之戰不同。”
“故將領選拔,不可不慎。一時不察,輕則兵敗,重則辱國。今我大齊有武士科舉,將領選拔已成體系定例。武舉初入軍籍,爲什長,武進士則爲百戶,經歷練方能再登上位,累軍功方能拔擢,斷不會有趙國用人之失了。”
宋錚侃侃而談,聽得馮佔寶不住點頭。宋錚的話不像前人一樣,從趙括本身找原因,而是以將領選拔立論,新穎而又深刻,給人以豁然開朗之感。邱慎、藍世光等高官亦微微頷首。
宋錚的聰明之處就在於沒有一味去指責趙王,在君權時代,即便是論史,也是要犯忌的,所以,宋錚大而言之,說的是趙國的用將制度。而在論述最後,還說出了大齊武舉的優點,以與先秦趙國相比較,這無疑拍了一記在座衆人的馬屁,使他們聽起宋錚的話來格外舒服。
宋錚回答的兩個問題,沒有一點磕絆,幾乎均是一氣呵成,而他與宮利剛的較量更是一招獲勝。到這裡,已經過去了一刻鐘的時間。按照一般做法,並不是每個考察官都會問問題,或者下場動手。基本上都是由五個將領中的三人站出來,動一次手,問兩個問題。其他兩個考察官則根據印象確定考察對象的等次。當然,這種事也不絕對,碰上感興趣的,說不定每個將領都會提問。
正因如此,監軍何寬高聲道,“還有哪位將軍有問題?”意思是沒有問題的話,對宋錚的考察就到這裡。
正當衆人以爲考察結束時,忽然轉來了兩聲輕咳。宋錚轉頭一看,正是右側末位一個將官。此人四十多歲,國字臉,面色黃中帶紅,吊角眼,留着兩寸短鬚,如鋼針般立在下巴上。
“葛將軍,有問題就問吧!”何寬心下有些奇怪,這個名叫葛昭的傢伙,今天是不是吃錯了藥,前四個武舉,他都提出了問題。難道是想在王爺面前表現一番?
何寬心裡納悶兒,其他人倒沒想那麼多。葛昭本來爲人就尖刻一些,當個考察將領再合適不過。 “宋武舉,你的身手和才智,葛某都看到了。不過,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想請你解答一下。”葛昭說話很客氣,像是很欣賞宋錚的樣子。
宋錚一拱手,“請葛將軍問話!”
“不必拘謹啊,我的問題可能有點強人所難,你回答不上來也不要緊。當然,若你能解答上來最好。”葛昭笑呵呵的樣子,讓宋錚心裡有些發毛。這個葛將軍這麼客氣,到底是什麼難題?
“是這樣的,你是山東路文舉頭名,文采自然是首屈一指的。兵聖孫武是齊國樂安(今山東廣饒)人,算和你是老鄉了。”葛昭繞來繞去,聽得宋錚有些犯迷糊,說了這麼多廢話,宋錚還沒弄清葛昭想問什麼問題。
“另一名兵家孫臏,是孫武后人,據史書載,他曾有一部兵書《齊孫子》。不過,我卻一直沒有看到過,我想,你是山東路人,爾父又是大儒西山先生,那你讀書肯定很多,說不定能在其他典籍中看到過《齊孫子》。”葛昭繞到現在,終於說出了問題,“你若知道這本書的話,就給我講講。當然,若不知道,也沒有關係。呵呵。”
宋錚一愣,這個葛昭將軍有點缺德啊。《齊孫子》又名《孫臏兵法》,但在東漢末年就已經散佚了。後世根本看不到什麼記載,一直到後世的1972年,臨沂銀雀山漢墓竹簡出土,《孫臏兵法》才重見天日。現在,這個葛昭居然讓自己講這部兵書,真是強人所難啊。
果然,這個問題一出,在座的諸人都皺了皺眉頭。不過,都沒有發話。連逄檜也面無表情地低頭喝着茶水,彷彿不聞。
宋錚尋思片刻,緩緩道,“《漢書·藝文志》稱,《齊孫子》八十九篇,圖四卷,然自《隋書·經籍志》始,《齊孫子》便不見記載。”說到這裡,宋錚稍稍停頓了一下,瞅了一眼葛昭,只見他眉頭微蹙,嘴角也抖動了數下。
宋錚心裡一突,葛昭臉上沒有失望之色,卻有不滿之意,分明是故意來使絆子的。他先前那些廢話,聽上去很客氣,實際上卻是逼着宋錚答問題。
宋錚心中有了計較,他高聲道,“不過,我在其他書中卻看到過幾段,倒記得一些。”
葛昭眼睛猛然瞪大,“在哪裡看到的?”
“小子看書頗雜,具體是什麼書也忘了。不如小子先背出來,請葛將軍鑑別一二。”
葛昭點了點頭。在座的衆人都是熟讀兵法之輩,聽到宋錚會背傳聞中的《齊孫子》,均大感興趣。
宋錚咳了一聲,“一段是有關齊威王問兵的話,我記的那段話是:齊威王問用兵孫子,曰:‘兩軍相當,兩將相望,皆堅而固,莫敢先舉,爲之奈何?’孫子答曰:‘以輕卒嘗之,賤而勇者將之,期於北,毋期於得。爲之微陣以觸其側。是謂大得!……’”
背了一段《孫臏兵法·齊威王問》之後,又背了一段《陳忌問壘》,當然,即便是這兩篇,宋錚也是跳着背的。順序雖然雜亂,但兵書裡面的意思,衆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葛昭看了看衆人吃驚的臉色,沉了一口氣,轉而滿面笑容,也向宋錚豎起了大拇指,“宋武舉,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