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六日傍晚,太陽剛剛下山,秦淮河畔的畫舫便都亮起了燈。一個個紅色、粉色的燈籠掛在船尾的旗杆上,迎風飄曳。畫舫的船頭,柔媚多姿的姑娘們或撫琴,或彈琵琶。濃郁的脂粉香氣,也隨着畫舫的開張而飄蕩開來。
白日裡來來往往的運貨船隻,現在都歇了,被這一隻只畫舫代替。整個秦淮河像是換了一副模樣。如果說白日的秦淮河像是一個爲生計奔波的世俗商賈,那到了晚了,就變成了花枝招展的二八少女,顯得分外嫵媚。
華燈映水,畫舫凌波,正是飲酒作樂的好時候。
“叢兄,侯兄、孔兄,請!”
“小郎,請!”
在相互謙讓聲中,數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跨到一艘中等畫舫上。爲首的,正是當年的山東路頭名文舉、大齊武狀元、禁軍震字隊統領宋錚。與之相伴的幾位,則是幾名來自山東路的舉子。一位是當初的歷城三大公子之一侯仲連,一位是叢戈,還有一位姓孔,名喚孔凡贇,來自兗州孔家(曲阜屬山東路兗州)。
這三位前年的時候均未來江寧參加進士考試,原因就是進士科難度非舉科可比。再加上山東路文舉過後放榜,就已經到了十月初。再跑到江寧來參加進士科,時間上太趕。所以,許多舉子在考中舉人後,都會再安心讀兩年書,研究進士考題。兩年後,再參加進士考試。
山東路的舉子進京,均以拜訪宋珏爲榮。宋珏現在名滿天下,乃儒家宗師,又任江寧文院的副總教習,有些身份的舉子都前來拜訪,宋錚也順勢與這些人接上了頭。
既然混官場,人脈極爲重要,這半年多來,宋錚跟着另一名大儒韋不周,也參加了幾次詩會。作爲後進學子,宋錚謙卑好學,又擅爲文,贏得了不小的詩名。雖然頂着武狀元的光環,但文人們自古清高。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宋錚也儘量融入進去,與江寧城的文人仕子唱和不絕。
花花轎子衆人擡,又是大儒宋珏之子,文人仕子們也慢慢接受了宋錚。現在,宋錚的名氣可不小,隱然成了江寧城裡最有名青年才俊之一。
後世的和珅有五官五做,即:小官大做,冷官熱作,俗官雅做,閒官忙做,男官女作。而宋錚則加了一項:武官文做。
今日宋錚主動宴請侯仲連等人,也是培養人脈的一種手段。這些人是宋錚的同科,又都是來自山東路,宋錚作爲“地主”,自然要盡點地主之誼的。宴請的地點,便是這艘連家畫舫。
連家畫舫的當家歌伎,名爲連水兒,雖然在偌大個秦淮河上,不算是最出名的幾個,但勝在品味不錯。連水兒人如其名,身材嫋娜,柔情似水,長着一雙水淚淚的大眼睛,顧盼生姿,卻又有一股出塵之氣,不像其他歌伎一般濃裝豔抹。兼連水兒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很是吸引一些自命清高的文人。
請客吃飯有個道道兒,要是宴請大商賈,自然要到那種華麗堂皇的地方,相陪的女子越豔麗越風騷越好。而宴請文人士子,則選最好選連家畫舫這樣的。宋錚曾陪韋不周到這艘畫舫上飲過酒,也看中了這裡的氛圍。
“宋公子,諸位公子,老奴這廂有禮了。”剛登上船,五十多歲的船公便過來見禮。
宋錚點了點頭,“船家,水兒姑娘可是準備好了?”
“水兒姑娘在後艙,靜等公子光臨,公子請入席。”
宋錚向船公揮了揮手,船公拱手退下。宋錚領着侯仲連等人穿過穹頂,踏入艙內。
艙內早就擺好了桌子,沏好了清茶。船艙兩側的簾子已經拉開,支起了窗子。坐在桌上,正好可以欣賞秦淮河兩岸的美景。
正對着艙口的地方,垂着珠簾,簾後則擺着一件古箏。不過,連水兒卻沒坐在箏旁。此時的她,還在後艙單獨的房間內。名伎自然有名伎的架子,不是隨便能見客的。
“諸位年兄,今天咱們先聽曲呢,還是先喝酒,或者邊喝邊聽?”
侯仲連笑道,“這裡是小郎的地頭,自然是聽小郎的,我們客隨主便。”叢戈與孔凡贇也隨聲附和。
“那好,咱們就邊喝邊聽,以曲佐酒。今日不醉無歸。三位年兄,請入坐。”
別看是喝花酒,座位也是有講究的。如果都有官位,自然是按官職大小入坐。沒有官位,一般是按年紀大小和主賓來坐。然而,眼下的情況比較特殊,四個人中,只有宋錚有官位,卻是武職。如果按家裡老子的官位來排,侯仲連當是首位。若是按家族聲譽,自然以出自孔家的孔凡贇爲首。而僅按年紀來說,叢戈卻是年紀最大的。
衆人謙讓了一番,最終是侯仲連坐個首位,叢戈與孔凡贇分列兩側,宋錚敬陪末座。
四人喝了一杯茶後,伺候在一邊的俏婢將菜端了上來。雖說是以曲佐酒,但船家早就準備好了酒菜。按照宋錚事前的吩咐,船家從雨花樓訂了一桌菜,裝進大食盒裡,提到了船上,再配上船家自己做的幾個清口小菜,倒也頗爲豐盛。
“來,三位年兄,這是上好的狀元紅,我們滿飲此杯,先預祝三位年兄金榜題名。”
“狀元紅?這個名字好!”侯仲連笑道,“借小郎吉言,來,共飲此杯。”
四人相繼將酒喝乾,俏婢又爲衆人滿上。
你來我往,很快三杯下肚,宋錚吩咐俏婢,去請水兒姑娘。
俏婢應聲出去,半盞茶後,木屐聲響,見珠簾後面現出一道人影。在珠簾的掩映下,連水兒的面容不甚真切。只見她穿着一身素粉的霓羽衣,頭扎玉鳳簪,雲髻高聳,隱約一雙杏核水目,從珠簾後透過來,頗爲勾魂。
女子在簾子後面施了一個萬福,“連水兒見過幾位公子。”
“水兒姑娘,上次宋某與不周先生來此,曾聽姑娘彈曲,繞樑三日。今日,宋某特意邀請幾位知己好友,前來聽曲,有勞姑娘再展妙技。”
“但聽公子吩咐。”連水兒盈盈彎身,便退到了古箏後面坐下。纖纖玉指伸出,在古箏上彈了三下。清脆的聲音立時將酒場上的幾分浮躁之氣,一掃而空。
三聲清場音過後,連水兒靜等了片刻,便彈奏起來。第一支曲子,名喚《漁舟唱晚》,曲調悠揚,曲聲舒緩,頗能定人心神。
一曲終了,連水兒便從簾後退了出去,稍事休息。宋錚等人評論了一番,接着飲酒。
此時,船已經劃到了河中心處,順水飄流。一般說來,秦淮河上的畫航都有固定的河段。比如,連家畫舫便是從定州橋到幷州橋這一段,循環往復,直到深夜。這一河段也是畫舫較多的河段,飄蕩着數十條歌船。
由於窗子開着,宋錚等人很容易看清交錯而過的船隻。不過,這些船都很注意避讓,一般相隔很遠,就主動向兩邊散開,交錯而過時,相隔最近的,也要有七八丈。一是爲了安全,二是爲了船上客人的清淨,沒有誰願意在享樂時聽到那麼多雜音。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避嫌。飲酒作樂、眠花宿柳的,很多是江寧城裡的高官,這些人可不願意讓別人看見,所以,很多畫舫都是關着窗戶的。像宋錚等人這樣邊飲酒聽曲,邊賞景的,是少數。宋錚是因爲侯仲連等人首次遊覽秦淮河,才一直開着窗戶的。
“小郎,秦淮河果然不同凡響。鶯鶯燕燕,不絕於耳啊。”侯仲簾不由的感嘆道。
“侯兄可是心動了?”叢戈笑道,“如果心動,可以去挑水兒姑娘的簾子。以叢兄這樣的人才,說不定能當水兒姑娘的入幕之賓。”
挑簾子,是秦淮河上的規矩。若是看中了畫舫上的姑娘,同時這位姑娘也賣身,客人可以用挑簾子,就是用簾子旁邊船壁上掛着的玉槌,將那片珠簾挑開。若是姑娘能相中你,便會邀你到後艙單獨喝一杯,也就是同意你嫖宿。若是沒相中你,姑娘則會感謝你的厚意,並推說身子不適。
更文雅的一個做法是歌伎出詩題,請客人作詩。能作出來的,自然能上牀。作不出來,客人就只好退出來。至於詩題的難易,就要看歌伎第一眼的觀感。如果你長得風度翩翩,年輕俊朗,歌伎說不定僅出個“秋月”、“明水”之類的簡單題目;若是長得尖耳猴腮,又年老猥瑣,對不起,歌伎的題目又刁又難,說不定從古籍裡挖出生僻字來當詩題,讓你知難而退。
當然,歌伎們也有生計的考量,畢竟,一船的人指着歌伎吃飯呢。你能掏出足以買下整條船的錢來,歌伎說不定會勉爲其難的從了你。
總起來說,挑簾不是個簡單活。很多時候,你把簾子挑了,也不能得嘗所願。
叢戈之父叢逵原來就在江寧城衛軍任職,叢戈自小是在江寧長大的,自然知道秦淮河上的規矩。
侯仲連淡淡一笑,“叢兄說笑了,叢某隻是感嘆這秦淮河上的繁華,比起歷城來,不可同日而語。”接着,他轉向宋錚道,“小郎,這畫舫上是否可以點曲子?”
話剛說完,卻見宋錚的眉頭正微微皺着,兩眼竟然望着窗外。
順着宋錚的目光看去,一個畫舫正交錯而過,相距僅有三四丈。侯仲連正欲問宋錚看到了什麼,宋錚回過頭來,“自然可以,叢兄想聽什麼曲子,儘管點來。”
侯仲連看了一眼那條畫舫,沒發現什麼異樣。便接着道,“不知這裡的水兒姑娘,可否會高山流水這首曲子?”
宋錚笑道,“我也不知,還要問上一問。”
此時,那俏婢上前答道,“高山流水這等名曲,我家姑娘彈得極好。下一首曲子,我家姑娘準備的正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的典故,講的是俞伯牙和鍾子期。而作爲曲子,寓意彼此爲知音。宋錚宴請好友,歌伎也會察言觀色,有針對性的彈曲。
“那好,就請水兒姑娘撫一曲高山流水吧。”宋錚說着話,掏出了一錠五兩的銀子,交給俏婢。這不過是打賞的小錢。畫舫可是銷金窟,像連家畫舫這樣的花船,一晚上的花費要五十兩銀子。如果要過夜,那渡夜之資要另算,可能高達百兩以上。至於雨香樓、水月坊那樣的青樓,每家都有兩三條大型的畫舫,那樣的畫舫包上一晚,花費動輒二三百兩銀子。
“多謝公子賞。”俏婢面上一喜,接過銀子,去後艙喚人。
宋錚則笑了笑,再次與侯仲連等人喝了起來。不過,他的兩隻耳朵卻豎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