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使覲見的禮儀很繁瑣,大部分是無用的廢話。外交工作嘛,官話套話很多,正經事兒,都是私下進行。不過,蜀使把蔣魁的屍首送給大齊,還是讓許多人的態度大爲改觀。
整個覲見過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爾後,承宣使宋錚送唐、薛二人到驛館歇息。接下來,宋錚還要會同禮部,就齊蜀榷場諸事,展開最後商談。宋錚使蜀時,雖然與蜀帝達成了諸多協議,但要經小皇帝逄瑛和太后黃嬌同意後,才能付諸實施。
宋錚離開太極殿後,逄瑛向錢滿櫃輕輕點了點頭。錢滿櫃上前兩步,清了清嗓子,正欲宣佈退朝,卻見御史汪昭庚站了出來。錢滿櫃的話含在嘴裡,只好又吞了下去。
“汪卿家有何事?”逄通也只好耐住性子。
“臣奏請陛下,爲元帥韓忠昭雪。”汪昭庚朗聲道,接着把一個奏本舉過了頭頂。
接着道:“十年前,大齊元帥韓忠,因蜀關兵敗入獄。傳元帥元帥處事不密,致我軍攻蜀計劃外泄。更有傳韓忠私通西蜀者。韓忠也因此入獄,最後死於獄中。時人皆以爲冤。其後十年彰,民間傳元帥忠名,至今不衰。兩年前皇城司副都統蔣魁外逃蜀國,即有傳言,向蜀國泄露情報者,即爲蔣魁。今蔣魁屍首送回,正是複查韓忠案之時。臣奏請吾皇,着德高望重之士,會刑部複查韓忠案,以正其名!”
逄瑛面沉如水。只有錢滿櫃看到,在汪昭庚剛剛開口的時候,小皇帝的雙手猛地攥了一下。而隨着逄通的敘說,皇帝的手愈發攥得緊了,直到關節發白。
對於皇帝爲何震怒,錢滿櫃心裡也明白。韓忠的案子不是不能平反,事實上,逄瑛也想爲韓忠平反。然而,這件事必須由皇帝親口提出來,或者由皇帝示意某位官員提出來,然後水道渠成地進行平反。
眼下,爲韓忠平反可是一件大功勞。逄瑛明年就將正式秉政,由其提起這件事,可以起到收攏人心的作用。要知道,韓忠儘管死了十年,但在軍中影響依然巨大,許多將領都是出自韓忠門下,而且現在都在職。
本來,小皇帝想等蜀國使節走了,便提起這件事,並讓自己看重的宋錚或者其他人,主導韓忠平反案。韓忠案查清了,負責查案的人也可由此得到晉升,而一些涉案的老舊勢力,即可得到清洗。由此一來,小皇帝掌握軍政就容易一些了。
逄瑛沒想到的是,自己打算得挺好,卻在今天被人截胡了,怎能不生氣?事實上,宋錚也是這樣打算的,他從蔣魁手裡拿到了直接的證據。
在去年底今年初之時,王爺逄檜剛死之時,曾有人上本請求爲韓忠平反,不過小皇帝沒有迴應,只是示意自己知道了,亦非懲罰上本之人。由此,朝中許多人也知道小皇帝的心意,便沒有人再說這件事。
言事御史汪昭庚不知腦子抽了什麼風,抑或是受人指使,偏偏在蜀使剛剛覲見完畢,便立即提出了這件事,逄瑛心中的怒氣可想而知。
汪昭庚說完,小皇帝示意錢滿櫃把奏摺呈上來,藉着翻看奏摺,掩飾着自己憤怒。
足足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逄瑛終於恢復了平靜,淡淡地道,“汪御史奏摺寫得很漂亮,既然你提請這件事,想必對韓忠案仔細研讀過,那你說說,韓忠案是如何發生的?爲其平反可有實據?”
“所謂韓忠私通西蜀案,民間皆以爲冤枉。而此案詳情,亦衆說紛紜。罪魁禍首爲蔣魁,即是傳說之一。臣爲言事御史,不得不提醒陛下察之。至於實據,蔣魁屍首即是也。當然,要徹查此案,當有德高望重之人會同三法司及御史,詳加查察,定可水落石出。”
汪昭庚乾的就是嘴皮子的差事,把小皇帝的話堵了回去:我是言事御史,有風聞奏事之權,也有建議權,至於怎麼幹,讓誰幹,你是皇帝,你說了算。
逄瑛沉默了片刻,轉頭道,“老國公,此事你怎麼看?”
逄通站了出來,兩手一拱,“一切惟聖意是裁。”他是何等人,不接這個碴。
“董卿家,你是刑部尚書,你怎麼看?當不當立時複查韓忠案?”小皇帝把“立時”二字咬得很重。
董蘭成本來不想摻乎這件事,最少現在不摻和。可被皇帝點了名,他又是刑部尚書,避不開,不好不答。只見他略頓了片刻後,回稟道,“韓忠案干係重大,牽連甚廣,一切以穩妥慎重爲佳。”
“是啊,干係重大,慎重穩妥。”逄瑛重複了兩句,擡頭朗聲道,“除了汪御史外,誰還要複查韓忠案?”
在朝堂上的都是人精,皆看出了皇帝的意思,誰還願意去觸黴頭?汪昭庚看了一眼逄通,只見其低眉垂目,兩手抱笏,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不禁暗自叫苦。
逄瑛輕哼一聲道,“汪御史剛纔所言,好像全天下都在爲韓忠叫屈。可眼下,除了汪御史外,無一人提議複查韓忠案。可見汪御史所言,並非事實啊。”
汪昭庚跪在地上,心裡直罵娘,可又無可奈何。皇帝威權日重,雖然在一些小事上渾不在意,但在大事上從來不含糊。現在牽扯到韓忠的大案,沒有一個人願意爲逆皇帝的意思行事。
此時,郭興嘉站了出來,“啓稟聖上,自今年初一來,軍中因追查空餉問題,變動巨大,人員調整頻繁。不久前,又複查當年蜀關餉銀案,至今仍無眉目。而近期江寧城又發生開寶錢莊案,一時衆說紛紜。現在蜀使剛至江寧,汪御史便提請複查韓忠案,似乎不妥。特別是韓忠案涉及軍中,牽連甚廣,現在就複查,會引起新一輪波動。是故臣提議,不妨等一等。蜀使返程後,或者蜀關餉銀案有了結果,再議韓忠案亦爲不遲。”
“郭大人之議,爲老成持重之言,臣附議。”董蘭成立即回稟道。
“郭大人所言極是,臣附議!”御史頭領——監察御史朱芝華亦奏道。
“臣附議!”“臣附議!”各個大佬都站了出來。
最後,隨着國公逄通的一聲“附議”,此事算是敲定了。
逄瑛向下面掃視了一眼,見所有人都低下頭去,便站了起來,甩了一下袖子,向殿後走去。
“退朝!”錢滿櫃朗聲宣了一句,便緊隨而去。
皇帝一走,各位朝臣便紛紛議論起來。逄通則一句話也沒說,轉頭向殿外走去,旁邊的人自然閃開道路,讓逄通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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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西齋之內,一個茶壺應聲而碎,嚇得錢滿櫃一哆嗦,不敢吱聲,心裡卻在默唸道:本月第十一個。
逄瑛脾氣不小,一生氣或者不順心就愛摔東西,不是茶杯就是茶壺,或者鎮紙、硯臺之類的,基本上就逮住啥摔啥。其中以茶杯和茶壺最多,這玩意摔到地上十分清脆,比別的東西響聲大,所以最容易成爲逄瑛的泄憤目標。所幸逄瑛對東西要求不高,所摔的東西不是特別名貴的那種。否則,以逄瑛平均每天摔一次東西的速度,還真要花不少銀子。
摔完東西,逄瑛就坐在几案後面生悶氣,至於汪昭庚的那份奏摺,在摔茶壺之前,已經被撕得粉碎。
錢滿櫃不敢這個時候收拾,否則逄瑛會更加生氣。過了大約盞茶的工夫,錢滿櫃方輕咳了一聲,門外的小太監得到信號,輕聲地踏進殿內,把地面打掃乾淨。
錢滿櫃的那一聲輕咳,即是向門外發信號,亦是勸解小皇帝的開始。
“聖上,您沒必要生這麼大氣。”錢滿櫃將几案上的碎紙片一點點捏起,“那汪昭庚就是個二桿子,滿朝的文武都知道你的心意,就是他胡言亂語。聖上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錢滿櫃一邊說一邊觀察逄瑛的臉色,“其實絕大部分大臣,都是明事理的人。這不,聖上隨口問了兩句,大臣們都隨着聖上說話了。”
逄瑛的氣兒順了一些,“你說,這汪昭庚是不是故意的?”
“這個奴婢可不敢亂說,萬一說錯了,豈不是矇蔽聖聽。”
“但說無妨。”
“哦,要說有意麼,又不像。汪昭庚本來就是言事御史,有些提議也正常。要說無意麼,他好像也沒和聖上硬頂,也算明點事理。”
“啥話都讓你說了,等於白說。”逄瑛沒好氣兒地道,靜等了片刻,逄瑛又唸叨起來,像是自言自語,“我總覺得他好像另有所指,選德高望重的人主導平反案?哼,這德高望重的人又有幾個?都知道爲韓忠平反是大功勞,都想咬上一口。這汪昭庚說不定就是個馬前卒,派出來試探朕的口風。”
錢滿櫃不敢再說話了,只是低頭整理着被弄亂的几案。他心裡清楚,逄瑛的思想越來越成熟,很少只看表面現象了。畢竟從小就被黃元度教導着看奏摺,又經歷過這麼多年臨事,經驗自然是越來越豐富。
小皇帝不再小,也不再容易被忽悠了。
宋錚是晚些時候得知朝堂上發生的事,也氣憤不已。如此一件大好事,只因時機不對,竟然被攪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