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一陽指

[3月4日星期二]

今天心情格外地沉重。

我一圈又一圈地只管自己走,單調而又重複,病友們說什麼,醫生護士說什麼,全沒聽見,也全然不顧,堅定地走我自己的路。

治病也像一次大決戰,要一個戰役一個戰役地打殲滅戰,雖然戰勝了高黃疸及其迸發的肝昏迷,又戰勝了高黃疸和肝硬化腹水混合症,取得了節節勝利,但不是最後勝利,最後勝利就是要殲滅肝硬化腹水。我十分清楚地知道,誰戰勝誰的問題還沒有最後解決。每走一步我都在想,似乎每走一步都比往日更艱難,猶如一位統帥全軍的大將軍,決戰前夕,必須迅速作出決策。

從目前情況看,西醫治療腹水辦法不多。中醫,我們老祖宗的中醫倒是治好不少。腹水,排出尿量太少,病在腎,根在肝硬化失代償。必須先治腎,兼保肝。中醫學上肝屬木,腎屬水,水生木。腎不愈,肝亦難治癒;腎愈瀉毒養肝,則更有利於肝愈。《黃帝內經》有言:病在腎,愈在春;春不愈,甚於長夏,長夏不死,持於秋,起於冬,禁犯焠焌熱食溫炙衣。……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用苦補之,鹹瀉之。“腎欲堅,急食苦以堅之”,就是說要趕快呀,不要耽擱!那麼,何謂“苦以堅”,“苦補”?何謂“鹹瀉”?看來一些讀過《內經》的人也許並沒有完全搞懂,不然怎麼會是醫學難題?江州醫院老中醫有治好腹水的先例,去年還聽說附近有個中醫也治好幾個腹水病人,他們或許已經摸索到一些經驗,乃是希望之所在。可人在醫院,遠水解不了近渴呀。只有一個辦法:回去,出院回家。老祖宗說的一點不錯:腎病起於冬,愈於春,甚於長夏;肝病起於春,愈於夏。現在恰是春天,夏天也不遠了,正是治癒肝腎的大好季節。對,出院回家,須得趕快,不然會把命丟在這裡的。我腦瓜裡突然閃出一個預兆:只要過了贛江大橋,就會出現新的轉機,那就有救了。

[3月8日星期六]

經過慎重考慮之後,前天,我向童軍醫提出出院要求,童軍醫頗感震驚,但面無表情。他一貫作風快捷、果斷,表情顯得嚴肅、冷峻,內心卻是一團火。第二天查房時,童軍醫帶來王科長,極慎重地問我回去後打算怎麼辦。我坦率地告訴他們,不想再住院,托熟人找中醫到家裡治療,住在家中,吃喝都方便。王科長數述眼下種種情況(紅牌至今未摘),要我慎重考慮。我去意已決。他說原則上是不允許出院的,也沒有這個先例,既然病人堅決要求,醫院會認真考慮。“我們既要對你負責,還要對你單位負責,恐怕要請你們學校領導來商量一下,再答覆你。”

今天組織部長和門診部主任趕來,到病房瞭解我的意向,話還未及,就被童軍醫叫走,沒多久,童軍醫和王科長來告訴我,同意出院。

不知道他們爲什麼這麼爽快地同意我出院,是目前西醫對肝硬化腹水缺乏有效手段,醫院沒有十足把握,難題難解,順便推出大門,還是尊重病人意願?從五個月來住院經歷及軍醫和護士們精心治療與護理情況判斷,應該是後者。因爲這是一所開明的醫院,思想開放,懂得病人心理,是一所高明醫院,有高明醫生和高明的決斷。

組織部長告訴我,下星期六上午學校來車接,叫我作好準備。

聽說同意出院,我簡直興奮得比同意入黨還要高興,真正有一種“獲得第二次生命”的感覺。入黨獲得的是政治生命,對我來說不過是實現多年的追求,有個結果,有個定論罷了。出院則不同一般,對於一個久病臥牀的人來說,出院意味着“病好了”,無異於又一次“出世”,生命的第二次降臨!

近日來童軍醫每天都給他作檢查。

出院日益臨近,心情特別地好。這一日心情異常的好,似乎打了興奮劑,興奮得不能自己,自覺有點怪異,意識似乎感應到什麼。

這種“感應性意識”並不稀奇,發生過好幾次,最教他難忘的是母親病故的那一天。

那時他已調到WB臺,單身一人住在辦公室樓上。下早中班回來,已是下午一點多鐘,老是心神不寧,有時候心突突直撞,睡覺睡不着,看書看不進,煩躁不安,自個兒到臺門口遛達。三點多鐘,看到球場上有幾個小青年打籃球,他平時很少打球,便脫下衣服跟他們一起玩。四點多,小青年們玩累了回家,他手挽衣服,還未走到宿舍,頓感心如秤砣往下一趃。晚飯吃什麼也不香,入夜一直不想睡,總覺得要發生什麼,書擺在桌子上,可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直到深夜十一點多,仍然沒有睡意,忽然聽到樓下辦公室電話鈴響,他立刻意識到:“可能是找我的,或許是母親……”下午他就有種心靈感應,想到過母親的病,稍縱即逝,此時異常強烈。

果然,不到十分鐘,辦公室王幹事推門進來:“小楊,你哥來電話——”

“是不是我母親……”他顯得特別異常的敏感。近幾年來,母親患高血壓,後轉肺氣腫心臟病,一直記掛心懷……平時病重住院,一般都不告訴他,頂多打個電報,若不是母親病故,哥哥是絕不會半夜打電話的。

王幹事莫明其妙的一愣:“……你到樓下接電話吧。”

他拿起電話,哥哥還沒講母親去世,他便說:“我曉得了,明天一早坐(火)車回來。”回家得知:母親頭天下午一點多突然心臟病發,叫心裡難過,趕緊送到醫院搶救,輸氧,稍微好些,父親問她是不是叫東兒回來,她點點頭;休息一會兒,三點多鐘,說要上衛生間,父親攙扶她去,回來躺在牀上睡覺,四點多鐘哥哥辦好住院手續回到病房,一看母親,不知什麼時候斷氣了,找來醫生再次搶救,卻再也沒有醒來……哥哥一直納悶,待母親後事處理完畢,便問他:“我還沒說母親去世,你怎麼就說‘曉得了’?”他說王幹事先告訴他了,哥哥奇怪:接通電話後就說找他,請王幹事叫他來接電話,好像沒說……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是心靈感應現象。

大學時,他在一本雜誌上看到有關“生物無線電學”介紹,講某人遇難,他的親人在家突感心驚肉跳;慈母思念遊子,千里之外的兒子忽然心慌意亂……小時候同學們也講過類似傳說,老師說是荒誕的迷信煊染,無稽之談。他則很感興趣,一直埋記在心。文章接着講一則真實故事:1918年7月8日,蘇聯巴東城一位青年婦女患乳腺癌動手術,痛不可忍;這時,遠隔2700多公里住在卡幹達城的母親,左胸忽然劇痛,急忙找醫生檢查,但絲毫無病。科學家們對動物和人作了許多實驗研究,證明動物機體間或人體之間,確實有一種尚未探明的信息聯繫存在,大膽推斷:在生物機體間,大概通過腦和神經系統能夠直接傳遞思維或心理活動信息,類似於電磁波。但是,“生物無線電學”並沒有揭示這種信息傳遞的本質和它的客觀規律。

這是一門嶄新的科學,一片無垠的處女地,亟待世人開墾和發掘。研究發展進程怎麼樣,他再沒有看到過有關介紹。

刻在阿波羅神廟裡的箴言:“人啊,認識你自己!”然而,世人惟恨生命短暫,來日無多,一些人建功立業,或爭名逐利,一些人忙於自家生計,甚至於連肚子也混不到溫飽,誰還管得了什麼“認識自己”?

中午他一直沒睡着,躺在牀上想:這種心理感應現象,是不是“意識傳感”?假若意識是信息,屬於某種物質形態的信息,像電磁波一樣,以光速傳播;那末,發生在生物機體間,特別是人體之間――“意識的我”互相傳感,則是完全可能的。一個生物,特別是人,在死亡、劇痛、遇難等等生命危急關頭,往往會本能地發出特別強烈的呼號,或是語言,或是意識。語言以聲速傳播,近則可以聽到;意識以光速傳播,順理成章,遠隔的親人就有可能感應到。

“意識傳感”,——剛纔是誰發來的呢?一絲模糊感覺,他沒有捕捉到,一直在大腦中搜索。

午休一過,他依舊到那幾十平方草地上一圈一圈的走,雖然仍是凸着個大肚子,可精神亢奮,腳步顯得異常輕快,低着頭,一邊走一邊搜索。

“楊老師!”多年沒有聽人叫“老師”,乍一聽像是有人叫,又覺得不可能,或許是叫別人,他也懶得理,只顧走他自己的路。

“楊老師,我叫你沒有聽見呀?”

一位女人的聲音,有些耳熟,分明聽得真切。他遲緩地回過頭來,看到一位中年婦人,後面跟着小柳。

“怎麼…你……”他認出來了,大爲詫異,有些激動,聲音些微顫抖。

“怎麼……不記得啦?我是姜南呀!”她接過他的話,自我介紹。

怎麼會不記得呢?那段刻骨銘心,教他如何忘得了。

工地建設完成轉入正式播音,他擔任天線技術員。接觸天線技術工作,他是從“天線小型化試驗”開始的。文革中提倡打倒“洋奴哲學”,破舊立新,凡是“封,資,修”的,誰都可以大膽破除,天線又高又大,亦在破除之列。搞完高壓線路後,工地鬧了二年多革命,後續負責場區和生活區的基建工程,緊接着接手天線小型化試驗。天線,這又是讀大學時被砍掉的一門課。沒辦法,只有自己學,向書本學,在實踐中學習。他在北京兄弟臺學習取經回來,帶一幫人搞試驗,那時還未開播,他就從收信天線小型化做起,經檢測,效果雖不如大天線,但亦可用,開播後便作緊急備用天線。後來機房播音任務增加,兩班輪不過來,值班員少,又抽調他去值班。不久招來一批知青學員,先行培訓,其中有幾位是省臺新招知青參加代培。由幾個臭老九輪流講課,領導交給他的任務一是無線電基礎,二是天線基本知識。那時是找不到現成課本的,都是自編教材。無線電基礎還好一點,可以參照大學課本,天線則很難參照,手頭幾本天線書,是一般大學生也難看懂的,不適合用作培訓教材。他便自己編“天線講義”。由於教材都是現編的,來不及刻印,學員手裡沒有書,全靠做筆記。要想學員聽得懂,又易於掌握,教學方法就顯得尤其重要。他的課學員都喜歡聽。一是基本概念講得清楚,二是理論聯繫實際,不搞從概念到概念遊戲,重要地方提示學員要搞懂,記住。特別是天線課,那是許多大學生也不喜歡的課程。第一堂課就很特別。他在黑板上寫下“天線”二個大字,轉身面對學員發問:“什麼是天線?”看到一片茫然的目光,便自問自答說:“你們看到工地周圍山岡上的鐵塔吧,那就是天線,廣播電臺都要用它。但是,我們這裡講的是理論上的天線,用某種語言來表述那個大鐵塔,就是我們首先要講的天線概念。”他在黑板上寫上“天線概念”,接着講:“我們每個人都經歷過與家人的分別和再見,特別是遠離家鄉親人,分別時,都會不自覺地舉起手,口裡喊着‘再見’,心裡祝福‘一路平安’;當親人遠去,說話聽不見時,仍然不停地揮着手,女同志亦或揚起手中揩眼淚的手絹。”他不覺想起與小柳道別,船離岸時,他看見小柳站在碼頭上高揚起的手和小手絹……略一掃視,學員們聽得眉飛色舞,他講得更來勁,隨口發揮起來,“你們有誰讀過《孔雀東南飛》,記不記得裡面有一句很精彩的離別詩句?”調動同學們的興趣是他講課的特色,並不是真叫誰回答,卻看到真有人舉手,是位女學員,一雙大眼睛閃動着熱烈期待的目光,盯得他不可迴避,愣神一忽兒,立即示意她講。她站起來說:“是不是‘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這是中學語文課本里一篇“樂府”詩,痛絕封建禮教摧殘焦仲卿與劉蘭芝純潔愛情,詩中許多精妙佳句教他謹記不忘。想不到學員中也有知音,遺憾是位女性。“對!你講的完全對,正是‘舉手長勞勞’。”他用完全肯定的語氣讚揚說,“離別之情,盡在這‘舉手長勞勞’之中……這舉起的手,揚起的手絹,傳達的是心與心意會的語言信息。”他還不知道她叫什麼,表揚她,目的在於鼓勵每一個學員的學習積極性。“天線就是地球上高高揚起的手,傳播的是無線電意會的語言信息,就是前面我們在無線電基礎中講過的發射或接收的無線電波信號……”他就是這樣用比較通俗易懂的語言,定性解釋電波傳播和天線饋線的一般原理,用比較簡明的數學演算,定量闡述天線饋線調測匹配原理和方法,受到學員好評,連工地唐主任都戲稱他是“楊教授”。

舉手的學員叫姜南。

在聽課學員中,他常常發現一雙深澈澄明的大眼睛,不時地投過一瞥,有時大膽地盯着他,那眼神像是個大問號。那時他已同小柳結婚,還有一個“小楊柳”,對別的女孩子絕不多看幾眼。這大眼睛姑娘勤學好問,下去輔導時,她愛提問,而且總要問個水落石出。今天他才留意,知道她叫姜南。或許是與“江南”諧音,勾起他對故鄉的懷念和對小柳及女兒的眷戀之情,不自禁地盯了她一眼。他清楚地看到,她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約模二十來歲,一臉富態,高高的鼻樑,前額寬闊而恬靜,一頭烏黑如雲的頭髮,結成兩條不長不短的粗辮,那雙大眼睛透着靈氣,文靜,典雅而高貴。他想不知又是哪個雞窩裡飛出的鳳凰。

教學結束,緊接着的是實習。姜南恰巧分到他班裡,新來乍到,見人言必稱“師傅”。值班長是位年長的女同志,正好帶她學習,巡機抄表,樓上樓下,她是形影不離左右。雖教過她,又同在一個班,教學任務已經完成,實習不是他的事,天天見面也從未說上一句半句。國人歷來重名分,在那“火紅年代”,男女之間無端交談,常有異教徒之嫌;他是臭老九,更何況有“辮子”,當自不招是非的。也曾有幾次不經意的一瞥相遇,欲語無題,難啓金齒,一笑而過,終究是面熟語不通。

不久,班長大概是拖兒帶女,家務事多,見他這個臭老九也沒什麼架子,一起值班,一起檢修,常常主動爬到高高的變壓器上檢查異態,擦抹高壓絕緣子和銅線上的塵灰,又善於分析判斷故障,班裡的停播率和事故率大大降低。便推說他技術業務水平高,就把她的徒弟交給他。名正言順的師徒關係就這麼開始了,但她仍然稱他“楊老師”。

他知道她是一位用心用腦學習的好學生,就讓她大膽地獨立操作,抄表記錄和巡視機器工作狀態,自己在一旁監護;待她基本掌握後,再告訴她如何避免操作錯誤,如何觀察、判斷、處理機器異態,有方法,有經驗;又結合實際,把課堂上講的基本理論知識,讓她融會貫通,易於掌握。她提出要借他編的“講義”。他自己是從學生過來的,懂得沒有書又沒有“講義”的難處,對她好學求知,自是喜歡和偏愛,欣然應允。發現她天賦聰慧,求知慾和接受能力強,後來還把他自己積累的經驗資料給她抄閱。自然她比別的實習生進步快得多。

技術掌握熟練了,自如了,思想也隨之放開,她顯得灑脫不拘,話語也就多起來。

“楊老師,聽說你是南方人?”她詢問道。

他投過一瞥,極隨便地說道:“你不也是南方人嘛!”語意淡淡的。

“是呀。你怎麼知道?”她興奮地叮問他。

“瞎猜的。”他想掩飾,想想不應該跟一個小姑娘家兜圈子,便又爽快地說,“這麼說罷,是你名字告訴我的。”

“我名字?”她驚訝的睜大眼睛,黑眸子閃動,像是拍攝對方面影。

“你不是叫姜南嗎?喻意是‘江南’,你父親或母親,至少有一個是南方人,長期在外,常常思念自己的故鄉,那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令他懷念,所以給你取名姜南,諧音就是‘江南’。不信你回去問。”

“我只知道祖籍江西,爸爸參加紅軍,隨毛主席長征到陝北。家裡我最小,從我記事起,就一直住在省城。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等哪天輪休,我回去問問。”

她的氣質告訴他,她出身不凡,原來是老紅軍後代,父母的“斷腸千斤”,說不準還是大將軍的女兒。她還告訴他,文革中下放,一個月前省廣播電臺招工,剛從農村回來,就到這裡參加培訓。

長期來的單身生活,楊震東養成了無事就看書的習慣,一是汲取營養,豐富自己的頭腦;二是以書爲伴,以書爲樂。雖然孤獨,卻並不寂寞。他難捱寂寞,偏愛孤獨,喜歡在孤獨中看書,在孤獨中思考,猶如冷酷的綿綿冬夜孕育繽紛爛漫的春天。在封建士大夫看來,“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把讀書完全當作升官發財的階梯。在他,書更是一座豐富的寶藏,讀書更爲着尋找和發掘奇珍異寶。只有不怕艱辛,不怕孤獨的人,才願意到歷史故紙堆般巖壤裡開採、發掘,纔有可能發現閃亮的金子。

值班工作對他顯然輕鬆。他把早先買的《資本論》,《哲學筆記》,《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厚厚的一堆疊放在桌子上,經常翻閱,做了許多筆記,在書上寫寫畫畫,作了不少記號,有備將來查找。

一天晚上,他正在看《資本論》,“生產方式的革命,在手工製造業,是以勞動力爲出發點;在大工業,是以勞動手段爲出發點。所以,我們首先要研究的是,勞動手段如何由一個工具轉化爲一個機器。”他一邊作筆記一邊想:既然“勞動力”和“機器”都是生產方式革命的出發點,二者必有本質性的內在聯繫!!勞動力是人的勞動能力,在手工製造業的生產活動中,一是推動工具(或工具機、工作機)和勞動對象運動,起着動力作用,二是準確、靈活地掌握、控制、調節工具和勞動對象,具有操作功能;其“動力作用”後來逐漸被馬力,水力,風力,機器力所代替。在大工業,動力類機器——蒸汽機,內燃機,電動機,具有“力”的特徵,專門作爲動力,稱之爲“機器力”;而工作機、工具機則是操作性的。爲什麼說機器是“勞動手段”?“機器力”是不是“勞動力”,或者說也具有勞動能力呢?那末,農業生產方式革命的出發點,是勞動力(人力)?畜力(牛馬之類)?機器力(拖拉機等)?……

姜南突然闖進他的房間,歸還借的“講義”。他陷入沉沉思考中,沒有顧得上打理她。

“看什麼書,這麼用功?”她不想甩下“講義”就走。

好一會,他擡起頭看她,隨手翻開封面。

“《資本論》!”她奇怪,指着桌上一堆書說,“你怎麼盡看這些書?”

“或許是興趣吧,也或許是某種機緣。”他打開了話匣子,“說來話長,我喜歡逛舊書店。文革開始那年冬天,天氣異常的冷,對我有着‘大雪壓青松’般的沉重,適逢到北京出差辦事,凜冽寒風中,在靠近東四一條街巷的舊書店裡,看到《資本論》,我翻開第一卷,馬克思在“初版的序”中有這麼一句話:‘在經濟形態的分析上,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反應劑。那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二者。’我的大腦立刻浮現出一種模糊意識:今後要寫書或研究點什麼,對我是極有價值的。於是買下了。興趣來了,以後就陸續買。”

“你想寫書?”姜南似問又似驚喜。

他頓了頓,自覺說露了嘴。瞧瞧眼前姜南,坦然地點點頭,算是作答。

著書立說,這是自學生時代就播下了的思想種子,或者說是一種意識深深地埋藏在他的潛意識之中。馬克思的至理名言引發他自幼立志攀登科學高峰,20世紀初的“相對論”改變了人們的時空觀念,“量子力學”改變了描述自然的方式。他也想改變點什麼,有物理學的思考,也有哲學社會學的思考,不過,他還沒理出頭緒來,或許還沒有形成系統概念,仍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一個個的“爲什麼”。因此他從不願講,也不能講,更不敢講,連小柳也未吐露。那個年頭,人前只說三分話,誰願拋出一片心。他怕招災惹禍。今天是頭一次道出自己的心聲,一個久藏心底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在姜南面前坦直得像個蒙童,口心如一,毋須設防,也毫無怕處。

“真了不起!”姜南暗自叫道,目光裡充滿了讚賞。在她看來,寫書是件天大的事,常人所不爲。楊老師說要寫書,一定是下了決心並且作了長期準備的。第一次聽他講課,就覺得他有滿腹文章。她在學校讀書時間不長,聽人講課亦不爲多,自是從來沒有聽到過一位老師把枯燥的概念講得那樣生動,有聲有色。現在愈亦證明她的判斷:他是一位有志氣有才華的青年。

她高興地告訴他,她爸爸大革命時離開家鄉,五十年代初土改,說是爺爺家劃大地主,爲田地房產曾回去過一次,回來後不久她出生了,就給她取名“姜南”。以後再沒有回去過。“現在他人老了,特別思念那一片故土。爸爸說過幾年就要離休,離休後想遷回江西度過他的晚年。”

他也思念那一片故土,想他的家人和那個還未見面的女兒,陷入沉沉眷念之中。

“楊老師,你是哪個省的?”

他突然回過神來,說:“哦,跟你一樣,家住江州市。”

“啊,我們是老鄉。”其實她早就打聽到他家住江州,只是想確證一下。“爸爸說我們老家是永新的。”

“不是老鄉,是老俵。江西人見到自己的同鄉都叫‘老俵’。”他頗感詫異,心裡叨唸着:唉呀,真是三生有幸!有着他鄉遇故人之感慨。要不是對方是個女同胞,他大有抱着她,揍她一拳的快慰。

她聽到“老俵”兩個字,覺得好親切。面前這個“老俵”,教她敬佩,卻無法接近,似覺疏遠。她希望“老俵”能把他和她拉近一點。

“不錯,是叫‘老俵’。我記起來了,那年我爸爸回去,他說一進村,就有人叫他‘老俵’。後來他感慨地說,真是:‘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已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你會背唐詩?”他眼裡閃出異樣的光。

“我最喜歡詩詞。小時候爸媽常常教我背毛主席詩詞,背唐詩宋詞。”她從他眼睛裡發現他對詩詞很感興趣,便眉飛色舞地講起來,“這次爸爸又一次跟我談起在省城讀書時的情形,講‘八大山人’,‘滕王閣’和王勃的《滕王閣序》。‘星分翼軫,地接衡廬。’爸爸說那‘衡廬’的‘廬’就是你們江州的廬山。‘落霞與孤騖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那‘彭蠡之濱’也是指你們江州一帶。”

他聽得津津有味,很欣賞眼前這位小姑娘的才氣,遞給她一杯茶說:“這是廬山雲霧茶,你嚐嚐。”

她喝了幾口,自覺有股清香撲鼻,衝入腦門,沁人心脾。“真有一股清清淡淡的霧味雲香。”她頗有體味地讚賞說。

“如果你喜歡,我叫家裡給你寄些來。”

“不麻煩你,我爸爸媽媽都是老幹部,家裡有老幹部供應本,什麼都買得到。”她早就注意到他桌上那一堆書,是她爸爸常看的,據說深奧難懂。覺得奇怪,她爸爸也在看哲學,便問他“哲學”是什麼。他沒有正面回答,笑笑說:“你是第二個問我這個問題的人。”

“第一個問你的……也是一個傻姑娘?”

“不!是我的哥哥。”

初中畢業那年,哥哥春節回家,他看到哥哥公文包裡有一本“哲學研究”(雜誌),好奇地抽出來看。哥哥說你是初中畢業生了,說說看,什麼叫哲學?他自然回答不了,說老師還沒教。哥哥說世界上許多學問,哪有都是老師教的,要靠自己學,主動去學,“惟自學成才”,許多大學問家,有不少就是靠自學成才,無師自通。

“我答不上來,哥哥當時講了一通哲學是什麼,我不懂,也不記得了。不過,自此激發起我對哲學的興趣。我這個人就是這種脾氣,越是說我不懂,我就偏要學。就我所知,哲學一詞源於希臘,本義是愛智慧。就範疇而言,哲學是關於世界觀和認識論的科學,是人們對於整個世界的認識和總的看法。世界是什麼,人生是什麼,比如人生哲學、價值觀、思想、行爲,人與自然,人與周圍世界的關係是什麼;事物運動和發展前進的規律是什麼;思維與意識的本質是什麼,遵循什麼樣的規律等等基本原則,都是哲學研究和回答的問題,都需要哲學作出概括和總結。而在學術上,哲學則是對這些基本原則的理性根據的質疑、反思,並試圖對這些基本原則進行理性的重建。我們學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革命導師馬克思關於世界,關於社會發展及思維與意識的高度概括和總結。”

“你是搞技術的,爲什麼不看技術書?”

“大概是技術書籍太少,也或許技術是技藝,是小道理,哲學是智慧之學,是大道理。不是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話:大道理管小道理。我喜歡追求智慧,研究大道理。”

“光有大道理有什麼用?”

“用處可大哩。”他講了一通唯物辯證法在認識宇宙和自然,認識社會和客觀事物中的能動作用,接下說,“有哲學頭腦,看問題就精闢入裡,入骨三分,透過現象,抓住本質。在宇宙中有許多未解之迷,自然界和社會發展中也有許多問題,只有用哲學思維去辯識,才能揭示它的本質。尤其是通過哲學冥想浩瀚的宇宙之博大,我們的心靈會變得偉大起來……”

“我在農村常常聽到有些農民抱怨吃不飽飯,現在生活還不如解放前。我不曉得解放前是什麼樣子。但農民說單幹比集體好,可以吃飽肚子。三年困難時期他們學安徽搞了一陣子“包產到戶”,家家糧食吃不完,可上頭說是搞資本主義。我爸爸也經常跟一些老幹部們議論:‘一馬一車式’的富農經濟爲什麼要批判,農民富裕起來爲什麼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你能不能用哲學思想幫我解答。”

“反右”鬥爭時右派分子說“今不如昔”,他正讀高中,學校要求學生寒假裡作些社會調查,用事實駁斥右派向黨向社會主義進攻。他曾邀同學一起調查幾位貧農,覺得事實不夠充分,就去找他三叔。解放前,三叔一直在地主家打長工,是個僱農。三叔說完打長工情況,他就問:“現在呢?”三叔慨嘆地說:“唉呀,還抵不上打長工。一年長工下來,吃喝不算,怎麼樣也有三擔六鬥糧,年成好還要多些;現在我每年總要欠集體的,我跟你嬸做一年還養不話一家四口哇……”爲什麼有些農民生活不如解放前?是他們懶嗎?顯然不是。他不敢直接向學校彙報,寫信告訴了哥哥,他哥回信叮囑他,千萬不能亂講,屬右派言論,更不要彙報。然而,一個“爲什麼”一直謹記在心。三年困難時期,他村子裡餓死人,破草蓆一卷就埋了……這些他還來不及思考,姜南也提出同樣問題,說明貧困不是個別地區和少數農民。

“這是一個重大的理論問題,涉及到政治經濟學。我沒有研究,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如果放在今天,恐怕也不好回答。“不過,如果僅僅從哲學上講,就是對立鬥爭。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是對立鬥爭,窮和富也是對立鬥爭。這個鬥爭,究竟誰戰勝誰並沒有解決。但鬥爭不是目的,是手段,是爲了由窮變富,創造條件轉化爲富,社會主義優越性應該能夠實現由窮變富,最終用富裕的社會主義代替資本主義。如果說富裕就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單幹爲什麼比集體好,依我看,馬克思主義本本里可能找不到答案,恐怕要從哲學上進行理論思維。”

“可惜,你沒有學哲學,要不然你會成爲一位偉大哲學家,寫出一部驚世駭俗之作。”

讀中學生時,“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聲響徹校園,是那個年代男子漢的青春本色。他一貫重視全面發展,數,理,化,文,史,地各科成績都好。語文課中有一首《楓橋夜泊》,老師把詩中構造的意境同作者張繼仕途落第的心境聯繫一起講,講到了是處。最後加一句說:這樣不朽的傳世傑作,是那些高中“三甲”之輩寫不出來的;歷史上追逐高官厚祿的人,往往難有真才實學,因而被歷史的塵埃所埋葬,化爲糞土……他的心靈深深震憾了,自此更加偏愛文學而鄙薄權貴。高中畢業,他是班長,不少同學勸他考文科,有的甚至說楊班長不考文科,中國就會少一個作家。他準備報考文科,哥哥特地趕到學校,一定要他報考理工科,說什麼搞文的右派多,他心直口快,容易犯錯誤。那時他只看過《邏輯學》和一本《哲學問答》,多是看小說。“寫小說怎麼會犯錯誤?”他不解。哥哥詰問:“中國能有幾個魯迅,幾個郭沫若?”意思是說,你只有成爲魯迅、郭沫若那樣的大文學家,即使犯了錯誤也不要緊。他被問住了,放棄了文學道路,倒是對哲學社會科學感興趣。

“我是想研究一些哲學社會科學問題,但並不奢想什麼‘偉大’和‘驚世’。作爲一個人,到人間走一回,我不想升官發財,只想求知,求真,盡其所能做點學問,不枉負此生!如果真能做一個學人研究出一點學問,身後留下點什麼,爲人類做點貢獻,那就算燒高香了。”

什麼叫“抱負”?此之謂也。楊震東這番內心世界的剖白,着實教姜南震撼,她心中楊老師形象似乎高大了,高大得她摸不到抓不着了。

一次姜南從家裡回來,見他正在看《紅樓夢》。這山溝裡書太少,是他前兩天從同事那裡借來的。《紅樓夢》不是禁書,已經看過二、三遍了,他想有新發現。姜南瞟了一眼桌上的《紅樓夢》說:“我也喜歡看小說。”

又一個喜歡看小說的。他瞟了她一眼:“那你…看過哪些小說?”

“我看的小說可多啦,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家》,《春》,《秋》,《雷雨》,《安娜卡列妮娜》,《茶花女》,《紅與黑》……下放到農村時,我才十六歲,爸爸是省軍區副政委,從公社到生產隊,都非常照顧我,活兒不累,收工回來我就看小說,誰也不管我,有時請假回家,一住就是一、二個月,不看小說,我還能做什麼。”

“哪不是封資修的東西嘛?”

“什麼封資修?不管是小說、電影,那些大幹部不是照樣看。”

“他們水平高,有批判能力,看,是爲了批判嘛。”

“我也批判呀!”

他懷着讚許的神情又有些不解地瞧她,碰到她的眼光,迅速敝開,隨便問道:“你哪能找到那麼多書?”

“都是我家裡的。爸爸媽媽都喜歡看書,買書,藏書,詩詞小說可多啦。你要是喜歡,下次我給你帶二本。”

果然她給他帶了二本:《家》和《柔石選集》。書中描寫的人物,都是“五四”時期革命青年形象。在無產階級革命時代,這些人物的思想感情,已淪爲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代表,受到批判是可以想見的。

《家》早已看過。他翻開《柔石選集》,裡面有《爲奴隸的母親》,《早春二月》。“我看過電影《早春二月》,那是爲了批判,還真沒看過小說原文。”

“批判誰?”她那時還小,聽大人說過,“批判蕭澗秋,批判陶嵐,是嗎?”

“他們搞人道主義,主要是批判他們代表的資產階級思想,要害是打着人道主義招牌欺騙羣衆,蠱惑人心。”這是當時大字報上說的,他完全記得。而在他內心,還是贊同人道主義,尤其是欣賞蕭澗秋人格魅力和瀟灑風度。

“人道主義有什麼不好?你到農村去看看,許多農民缺吃少穿,許多小孩子,特別是女孩子讀不完小學就回家幫父母掙工分。如果有人搞人道主義,像蕭澗秋、陶嵐那樣幫助他們上學讀書,幫助他們吃飽穿暖,那不正是我爸媽那一代人爲之奮鬥,體現出社會主義優越性嗎?”

他真沒有想到,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子,竟有如此見地。看來她的家庭教育和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真正讓她增見識,長才幹。他深有同感。自幼生長在農村,工地附近也是農村,他了解農民的疾苦,也傾聽過農民的訴說,知道農民的想法、意見和願望。但他從不說。令他記憶猶新的是,批判《早春二月》時,有的同學讚揚蕭澗秋的人道主義,結果受到批判。

“可他們都是‘五四’時代青年。”

“現代青年恐怕好多人還不如他們。我覺得他們很可愛。我就喜歡蕭澗秋,要是他活在現代,說不定我也會像陶嵐一樣愛他,追求他!”

她的大膽教他吃驚,瞧了她一眼,無所謂的說:“恐怕活不到現在……”

“他的思想仍然活着哇!譬如說……你——”她一針見血,沒有絲毫羞赧。

“我……?”他啞然失笑。

“我看你就是活着的蕭澗秋。”她直言不諱。

他生性浪漫,大學讀書時,他是有名的“羅曼”。看了《早春二月》後,有的同學看他身穿一套中山服,脖子上圍一條咖啡色羊毛圍巾,留個大分頭,那股羅曼蒂克樣子,頗有蕭澗秋味道,就直呼:楊澗秋。現在姜南也直言不諱,他無言以對,緘口爲妙。

“我聽說過,你學雷鋒給地震災區捐款,幫助犧牲同學的父母家人,爲別人做了不少好事,就是人道主義嘛!雷鋒精神,我認爲實際上就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社會主義如果不講人道主義,恐怕就沒有人擁護。”

她的後一句話,他覺得很有道理,像是一位哲人的語言。爲了確證,他後來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找到了根據:“共產主義,作爲完成了的自然主義,等於人道主義,而作爲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等於自然主義……”但是,在沒有確證之前,他是不會去論理的。他緊扣前一句話說:“看來你對我很關心,說說看,還聽說過什麼?譬如我——遊街……”這已不是秘密。他毫不忌諱,與其別人背後說,不如自己當面直說,看她究竟如何?

後一句話她是從爸爸同叔叔伯伯們議論中聽來的,想以此證明前一句話,引出他的新話題,新見解。不料,他取其前者,單刀直入逼過來。她也情急生智:“遊街並不說明什麼。好多人都被遊街,一些有學問,有才華的老師、教授,省裡許多大幹部,哪一個沒被遊街?——依我看,遊街並不是什麼奇恥大辱。”

“可我是恥辱!”在一個純潔的女孩子面前,他不想把自己打扮得多麼崇高偉大,應該告訴她自己真實的另一面,抵毀她心目中那個“蕭澗秋”形象。

她知道他耿耿於懷。在她看來,受點恥辱並不就是壞事。韓信受過胯下之辱,陳平有叔嫂不白之嫌,勾踐更有亡國之恥……然則,他們忍辱負重,終成大器,光炳千秋。她本想以此勉勵,看着他孤憤情態,便改口道:

“聽說那位嫂子都否認了,你還記着幹什麼?人嘛,誰保沒有點小毛病,不是說‘小節’嘛。何況你是受冤枉。即便有那麼回事,也是小事一樁。你沒聽說過,吹得神乎其神的‘副統帥’那一夥,‘小節’故事可多哩!”

在那個年代,“三忠於,四無限”謂之“大節”。只要是“大節”好,其他諸如男女關係等等之類就算“小節”;誰若“大節”不保,“小節”就辯證地上升算到“大節”的賬上。

牽涉到“生死秘密”,他便沉默不語。心裡卻嘀咕:那些“高舉”的老革命也“腐敗”,不就變成“修正主義的黨”了麼?

“連人家嫂子都說你是好人,受冤枉。其實,你是個熱心腸,招人喜歡。”她說時不覺臉一紅,“又往往易惹是非,流言蜚語,就像蕭澗秋……”

“蕭澗秋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我不是蕭澗秋,也絕沒有你想象的像雷鋒那樣崇高偉大。我學雷鋒,或許是我跟雷鋒生活在同一時代,有相似的境遇,同情弱者,憑自己的天地良心罷了。”

“你坦誠,直率,獨立特行,敢作敢爲,又不諛不阿,不隨大流,不與世俗浮沉。我見過一些青年人打衝鋒鬧革命,也見過一些埋頭生產鑽研技術的,像你這樣默默無聞地研究學問,有才華有抱負,恐怕少有,至少我是沒有遇見過。”她打從心底裡說,“直教人打心眼裡敬佩!”

“一個‘臭老九’罷了,何至如斯。”他語同心聲,無一絲自得,倒顯得悲觀。

“寶劍鋒從磨礪出嘛。”她鼓勵他,“是金子就一定會閃光!”

他愈亦否定,她愈亦肯定;他越袒露心跡,她更覺得可愛。

人生活在社會上,相識,相交,甚至相愛,往往不是用理智選擇對方優點、長處,而是憑個人感覺,感性上確認接納對方,確認他或她的優點、長處,接納他或她的缺點、弱點,包容他或她的壞習慣、醜脾氣,甚至包括他或她的錯誤。

她喝了一口茶說:“還是廬山雲霧茶好喝。”一雙深澈澄明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甜甜一笑,“聽說廬山很美,一直想去看看,你先講一點我聽聽好嗎?”

這是一個十分愉快的話題。看她那副天真情態,笑得爛漫,覺得很可愛,便侃侃而談,給她描繪出一幅絢麗的圖畫,就像今天導遊小姐的解說詞。

廬山最有名的是“仙人洞”,確實是“天生一個仙人洞”,洞口有一棵300多年的古鬆,就是毛主席詩詞“暮色蒼茫看勁鬆,亂雲飛渡仍從容”中的“勁鬆”;洞裡是呂洞賓塑像,再往裡是“景秀谷”,蒼松翠竹,欲滴綠意,懸崖秀谷,雲霧繚繞,如臨仙境一般,劉伯溫和朱元璋的許多故事就發生在那裡。附近是“如琴湖”和“花徑”,你可以感受白居易“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入此中來”的詩情畫意。

步入“烏龍潭”、“黃龍潭”,遠遠地你就聽到渾然的瀑聲,走近處,兩岸青山夾綠水,赤腳踏入瀑流,在炎炎夏日,清澈,純靜,透明,爽意,直從腳下沁入心脾;或坐在石頭上,腳浸在水裡,清溪從你身邊潺潺流淌,似親吻,又似撫摸,遙觀兩岸蒼翠,你會覺得恍如隔世,對什麼是“人間勝境”會另有一番感悟。

“含鄱口”是觀看日出的地方。冬日裡,凌晨,你趕到含鄱口,觀看太陽從鄱陽湖冉冉升起,看去像是日出蒼海,你可以領略其壯觀和煙波浩瀚的勝景。

到廬山,你必得爬“五老峰”,親臨廬山奇峰異谷和雲霧之秀美,進入蘇東坡那首詩的意境之中:“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否則你就很難體味詩的哲理和廬山的靈秀。接下去看“三疊泉”,遠遠看去像是一條騰雲噴霧的巨龍,不怕一路坎坷,一波三折,直向山下奔涌而去,墜入深潭,化作清流……你會對人生平添一番感慨。

山下有“觀音橋”,“白鹿書院”,讀書人都喜歡去那裡觀賞文人墨客的碑刻真跡,體味一番古人求學之道。“秀峰寺”山水如畫,你若身入龍潭,沫浴,游泳,像臨潼的溫泉,凝如脂滑。遙看香爐峰的飛瀑,就可重溫李白那首氣蕩天地的佳句:“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還有一個“東林寺”,據說那是中國佛教淨土宗派的發源地,你喝幾口沁人心脾的“聰明泉”,在淨土宗大佛前燒幾柱香,虔誠三拜,許個願,說不定你會帶回廬山靈氣和禪宗頓悟……

她專注凝神地聆聽着,隨着他情感豐富的語言而感受和想象廬山的美麗。自此,師徒關係又加上共同的情趣愛好,把她和他粘連在一起。每次傾心交談,情投意合,一些幽默俏皮話,都給對方一種愉悅的享受。思想上的共鳴,使他們相互瞭解日深。上班談技術業務,下班常在一起消磨,有時欣賞詩詞歌賦,談論小說中人物,有時爬山,有時到附近村子裡玩,生活豐富,充實,愉悅,真有那麼點“蕭陶情結”。

姜南每次回家,常常情不自禁地在爸媽面前講她的楊老師,語言中經常流露出愛慕情感,引起媽媽的警覺:是不是女兒愛上了那位楊老師?女兒已二十歲,該談男朋友了。今天回來,顯得有些消瘦,悶悶不樂,心煩氣燥,失魂落魄的樣子。媽媽心疼這個寶貝女兒,問她怎麼了。

“告訴媽,是不是那個楊老師……”媽媽必竟是過來人,憑直覺,知道女兒是爲了愛。

媽媽猜對了,楊震東完全攪亂了那顆純潔沉靜的心。愛慕,眷戀,騷動與煩惱,揪着她心痛。她被愛神之箭射中了,俘虜了。姜南不自主地又是極認真的點點頭。

“看你神魂顛倒的樣子,就那麼喜歡他?”

他的品貌,風度,第一眼見到就教她心動;他博學多才,有理想,有抱負,教她不得不愛。“他的相貌,人品,才學,你要是見過,肯定也喜歡。”

“下次回來,你就把他帶家來看看,讓你爸爸出點主意。”

“人家又不是一件東西,說帶就能帶來的呀?”她是想帶回來,讓爸媽參謀參謀,可她沒有把握。

媽媽是一位知識女性,她懂得:每一個人都是在愛中成長的。小時候,母愛,父愛,爺爺奶奶愛;長大了,除兄弟姐妹、朋友、同志間的關愛;再就是異性的愛,夫妻愛。在她看來,每一個人都會遇到成長的煩惱,尤其是青春期,愛情是成長的需要。青年男女相愛時,兩顆心碰撞,情感交流,相輔相悅……正確的愛與戀會有益於身心健康。在她多年管人事幹部的工作中,接觸過各種各樣的人,瞭解人的複雜思想感情,特別是戀愛,婚姻,最難說得清楚也最難處理。處理得好,一生幸福;處理不好,輕則造成心理傷害,或犯錯誤,重則害人一生,甚至鑄成不可饒恕的錯誤。她當然不想女兒成爲後一種。鼓勵女兒大膽地愛,追求自己的幸福,不要留下終生遺憾,同時以自己的人生經驗告誡說:“人世間,最愛的往往並不屬於自己。所以愛要有分寸,有理智。你已經長大了,不須媽多說,自己曉得該怎麼做。”

姜南就是不曉得該怎麼做,教她心煩。呆呆的看着媽,欲言又止。

“如果有什麼爲難的事,跟媽講,或許媽能幫你。”

“假如你愛上一個人,而那個人已經結婚,有妻子兒女,你該怎麼辦?”她想得到媽媽的幫助,讓媽媽作出判斷,就等媽媽這句話。

她媽媽暗暗吃驚。

三十年代末,媽媽在中學讀書,愛上一位國文教師,可那位教師家有妻室,願意離婚娶她,卻遭到父母反對。“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急忙託媒給她找婆家,爲她操辦婚事,由此她離家出走,投奔革命。跟姜政委的結合,純屬組織上意圖。那是戰爭年代,一生都獻給革命事業,一切都交給黨安排,婚姻成了服從革命需要的一種義務,自然不能由個人選擇,更沒有那份浪漫。爲了掙脫封建桎酷,追求自由戀愛,卻沒有熱戀一回,生活無不幸福,心中始終懷有一分遺憾。革命生涯告訴她,搞革命的直接目的,就是解放勞苦大衆於水火,讓每一個人身心都得到解放,幸福地生活,自主自由地愛。教她爲難的是,這是她自己曾經碰到連自己都沒解決的難題。她不解:自己的小女兒也愛上她的老師,歷史爲什麼總有重複,是不是一個人性的怪圈?此時,她最能體量女兒的心,要幫助女兒走出那個怪圈,一時又難以回答;想想自己的初戀情結,對姜南說:“媽只能告訴你:愛一個人不是罪過。生活裡有愛才會美麗,尤其是女孩子,你的人生也將會更加豐富多彩,充實而富有。追求你的所愛,不要留下遺憾。現在不是舊社會,戀愛,結婚,離婚,都是自由,自主,自願的。只要對方願意離婚,媽不會阻攔你。愛是你的權利!”

媽媽這番話鼓起她不少勇氣,可她一個大姑娘家,愛上一個有婦之夫,她沒有把握他一定會接受,更不知道他願不願意離婚,得到的是幸福還是……她不願想,也懶得想,任憑愛神的支配。

此情彼景,媽媽完全理解。又補充說:“找個適當機會,從側面試探一下,看人家願不願意離婚。只要願意,一切都好辦。”

姜南給震東帶一本尼克松的《六次危機》。這是她從爸爸新書架上拿的,她自己也沒看;想來既是“危機”,必遭不少罹難,今當總統,自有其道,對楊老師或許有某種教益。她沒有找到合適機會,要想帶他回家,又不知如何開口。直到那天上早班,下班後就必須動身,她才試探地對他說:“我今天回家,你陪我去好不好?”

“不行!——叫別人會怎麼看?”

“請你到我家做客,總可以吧?”

“做客?”他最不願意到別人家做客。他不喝酒,不會應付那種你請他喝的場面,到大幹部家做客,更覺不自在。“不敢當!”拒不接受。

她說服不了他,也不能強拉硬拽。他送她到秦川市,街頭貼滿了“批林整風”大幅標語和大字報,他記憶猶新,令他膽寒。她也不願回家,想尋找適當機會向他表白。他想擺脫她,可她像他的影子,不離左右,倆人相伴到新華書店,逛商店,進進出出,看上去就像一對戀人。

風言風語很快傳到領導耳朵裡,杭政委一笑置之。

杭政委自有其道理。男女之間交往過密,容易產生感情糾葛,註定是不可避免的,政治思想工作往往無能爲力,阻止不了,攔也攔不住,有的時候連自己也控制不了,需要的是理智。所謂“理智是感情的繮繩”,惟有靠理智駕馭。相信他們二人會用理智來對待和處理的。在她,將門之後,何患之有?而他,感情上已有歸宿,並且有了愛的結晶。杭政委心裡有數。他不是一個不負責任放蕩不羈的人,他犯錯誤,有某種還爲人不知的特殊原因;也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不可能移情別戀,攀龍附鳳扒佔高枝,絕不會棄舊貪新;更何況他正是在這陰溝裡跌倒後爬起來的人,像受傷的珍珠貝,創口處已結痂成一粒珍珠,心中晶瑩剔透,腳下踩着堅實的根基,根本不用擔心他會再跌跤的。

轉眼春節快到了,姜南也即將結束實習生活。

一個輪休日子,姜南懨懨睡起,開門一看,天空紛紛揚揚飄起雪花,地上已鋪上薄薄一層。她喜歡下雪,站在大風雪中,天地渾然一體,看不到哪是天,哪是地;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原野;哪是高樓,茅舍;哪是樹木,山巒;哪是河川,溝溪……整個世界一片潔白晶瑩,髒的,腐的,朽的,臭的……一起都埋葬了,醜的變美,美的更加美麗;看不到豺狼虎豹橫行,也見不到毒蛇惡狗霸道……一切都淨了,溶了,化了,連人的心性也淨化了!但天地並沒有死,世界也沒有死,一切都美麗的活着。

她喜歡純潔美麗的雪,喜歡這素淨潔白的世界,想邀楊老師一起踏雪,到山岡上、河谷裡狂野,如同在遠古荒原上,留下人類最初的腳印。可他的門鎖着,到哪裡去了呢?她似乎有種心靈感應,拔腿就去找他。

幾天前她同楊老師去公社小鎮上玩,路上碰到田大爺抱着一個女娃,說是病了要住院,沒錢,抱回來尋錢。小女孩身子瘦小,三、四歲了,縮在田大爺懷裡,一雙遲呆的眼睛看着他們倆個。一摸,有些燙,是發燒。問明田大爺住院要多少錢,他倆人四眼相對,心裡默許,非常默契地推擁着田大爺一同回醫院,給小女孩安排住院。

聽別人講,田大爺已四十五歲,父母死的早,孤身一人,在生產隊是個強勞動力,可一年下來,總沒有幾個剩餘錢,始終娶不上媳婦;十年前河南有一羣逃荒的路過,丟下一個十來歲的女娃,村裡人叫他養着,十七、八歲就做了他的婆娘,生下這個女娃子不久,那婆娘不見了,有的說是被人拐跑,有的說是跑回河南孃家去了,她孃家在哪裡?誰也不曉得。楊震東馬上記起前年田大爺借錢的事。

工地天線施工,請來幾十個民工,田大爺是貧農,自然可以到工地做工;一不小心,腳被鐵絲劃破,鮮血直流,他立即扶田大爺找衛生員。時近初冬,他看田大爺穿着一雙破布鞋,又帶到宿舍,拿出一雙自己穿的球鞋給田大爺換上。第二天中午,他正在宿舍跟一位同事說話,田大爺又來找他,說是娃沒奶,向他借點錢。他正猶豫,那位同事說怎麼會娃沒奶,出去,出去。田大爺轉身就走,同事對着背影說:“說的好聽借錢,用什麼還?”又對震東說,這些老鄉別理他,今天借五塊,說不定明天要借十塊,老纏着你沒完。自此後,他再沒見到田大爺。

真是“娃沒奶”。他萬萬想不到,一個貧農兒子,解放後翻了身,走集體化道路,在人民公社裡勞動,不談勞動致富,竟然窮得娶不上媳婦(當地仍是包辦婚姻,要花錢買媳婦)。他想起忠厚老實的三叔,三十多歲才娶三娘,據說是花錢娶了個比他小十多歲的寡婦。可那是解放前。解放二十多年,貧苦農民的命運爲什麼依然如故?這本不該他去想的問題,可現實擺在面前,他能熟視無睹,能不思考一個“爲什麼?”當然是回答不了。眼前,他最關心的還是那個被母親遺棄的小女孩子。今天輪休,他一早便到公社醫院去。近些時日,“批林整風”運動開始了,他風聞一些閒言碎語,常常有意迴避姜南,所以就獨自一個人去了。

田大爺女兒患的是肺炎,幸好即時住院治療,正在康復之中。他高興地看到父女倆臉上露出笑容,坐一會兒便轉身回去。剛走出病房,姜南趕來了。他瞥一眼,沒理睬她,徑直自己走。她帶來好些糖果,丟到小女孩牀上,扭頭就去追趕震東。

他倆冒着紛飛大雪往回走。天地間,雪花飄舞,漫山遍野,白皚皚,茫茫一片。鳥兒藏在窩裡,野兔躲進叢林。村民們圍坐着自家熱炕。路上幾乎見不到人影,只有兩個小點點,一前一後,一步一步艱難地移動。

他在前面走,望着漫天紛紛揚揚的大雪,極目四野,心中情不自禁地默誦起“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他本就喜歡釣魚,可惜這窮鄉僻壤,河水太淺,常常乾枯,竟不能養魚,否則他真想在這雪天裡“獨釣寒江”!

她在後面追,大聲地喊:“等等我!……”

他不忍心甩掉她,放慢了腳步。走到近處,她氣喘噓噓地竭聲說,“爲什麼不理我?”

“還用問?——你沒長眼睛?有人在背後指我們的脊樑骨。”他害怕閒言碎語,更害怕“運動”,就跟金鳳說的心裡直哆嗦,發怵。他不想再給自己添亂了,執意逃避,惟有獨處。

“怕什麼嘛?”

“你當然不怕,說走就走。可我呢,我必須面對!”

“你放心,我已經跟杭政委講清楚了,你是我老師,只是在一起多一點,一身清白,你毋須面對。”又是一個“講清楚”的。可男女間的事從來就是講不清楚的,他體會最深:“現實則是殘酷的。你知道嗎,流言蜚語可以殺人!”

他沒有聽到她的話聲,扭回頭看去,她搖擺着揚起的雙手,路滑,腳步趔趔趄趄。他趕緊過去攙她,她腳一滑,身子一歪,剛要滑倒,一頭倒在他懷裡。

看她可憐無助的溫柔嬌態,那雙純清閃着天地靈氣的眼睛和凍得紅撲撲的面頰,他心軟了,握住她那冰涼的雙手,放在胸前大衣裡面溫暖。

倆人靜靜地佇立大風雪中。

“怎麼不叫我一起來?”

“你根本就不該來!”

“早晨起來看到下雪,你知道嗎,我好喜歡下雪。小時候,我最喜歡踏雪玩,常常跑到沒人走過的地方踩雪,留下我的腳印……‘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我找你去‘踏雪泥’,你不在,我就知道你上醫院了。心有靈犀嘛!”此刻她是千般得意,萬般嬌媚,“這幾天你老躲着我,可越是看不到你,就越想見你,心裡頭好像失落了什麼……現在我們就一塊兒‘踏雪泥’,好不好?管他是東是西!”

“‘踏雪泥’?――不是蘇東坡的詩嗎,金鳳隨口而誦,她也朗朗誦口,又一個金鳳?真是‘人生到處知何似’呀!”他不禁想起金鳳。

她頭靠在他胸前,一股醇濃芳香撲鼻而來,真的是又一個金鳳。可眼前的姜南不是金鳳,她是一位純潔無瑕的姑娘,只有愛惜,惟有珍重。他沒有絲毫要得到她的野心,他的愛已經有了歸宿,不會見異思遷,更不會玩弄一個大姑娘的感情。此時,他竟沒有一絲邪念,當作一位可愛的小妹妹一樣善待她,讓她在懷裡溫暖,喘息。

她第一次倒在一個男人懷裡,聽到一個男人的心跳,一股熱流傳到她身上,感到好溫暖,好幸福!正值青春蓬勃,愛的蠢動,不時撞擊心頭,她渴望熱烈的愛……每每見到楊老師,心就咚咚地打小鼓。此時她的心突突直撞小鹿,她愛他,愛得心痛,簡直要發瘋,卻不知道如何去愛。她不是金鳳,沒有女人的經驗,只有少女特有的浪漫和幻想。

“你看這雪下的,迷迷朦朦,天地連成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好像天地間只有我們倆。”她望着漫天飛揚的雪花說,“要是下幾天幾夜,幾個月,下幾年都不停,這世界上什麼都沒有了,只有我們倆,那該多好!你就成了亞當,我就……”自覺羞澀,後面的話難以啓齒了。

她的話絲毫也點燃不了他那冰冷的情感,冷冰冰地說:“別說傻孩子話,我們走罷。”

“我好累,你摸摸,我的心……也好累……”她感情激起,難以自控,拉他的手放在胸前,教他摸,讓他放肆。如果說這就是耍流氓,――在她還是一個小女孩子的意識裡,男人摸女人就是耍流氓,她情願他耍一次流氓。

她穿着呢料大衣,內裡是件橘紅色毛衣,只感覺軟綿綿的。

他沒有失去理智,抽回手說:“走罷,這麼站着,那不要凍死。”

他不是木頭人,知道她心愛的很苦,那是要用愛才能撫慰的,卻不能給予。他現在比剛出學校大門的那個楊震東成熟多了,經歷了幾番感情糾葛,懂得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分量各有不同,須用不同方式處理。人不只是感情動物,與動物不同,人的感情連帶着責任,不負責任,不計後果的放縱感情,是人所不允,社會所不容的。

“凍死纔好呢,——明天人們就會發現一尊永恆的雕像!”她繼續展開想象的翅膀,浪漫而美麗。

“那我們就不清不白了。”想到現實,他不寒而慄。

真要是凍死,什麼都不知道了,誰還曉得是清是白?!

“那才真正是清清白白!”現實對她充滿了色彩。

他爲她的真情感動了。多麼摯誠的姑娘,多麼刻意的女性,人生難得尋覓呀。現在偎依他的懷裡,卻無權擁有,不謂不是人生之一大憾事。他緊緊地摟着她。她也感覺到他的一陣激動,微微閉着眼睛,等待他的吻。她的臉凍得紅撲撲的,像一朵綻放的紅梅。他低下了頭,聞到一股芳香,隨着她的氣息,一陣陣襲來,他感到心旌飄搖,迷惘,混亂……剎那間,理智卻呼喚他:不要破壞這純潔的美!

他放開摟抱她的雙手。

她像是突然捱到一記無由的耳光一般,失望,悵惘,傷心,憤悶……她推開他,一個人往山坡上走,雪地上留下她不深不淺的腳印。

“你往哪裡去?”

“你別管我!”她像一個脾氣倔強的小孩,稍不順心就賭氣,自個兒往外跑。他在後面追,她則跑起來。

“你找死呀……何苦呢?”在坡頂上,他拽住了她。

“我死不死跟你不相干。你走開,我心裡煩!你走,走遠點,我不想看見你!”她氣嘟嘟地對她嚷。

“我知道你心煩,可我不能傷害你。”

“你已經傷害了我,比傷害還要心痛!”說着往雪地上一坐,抱着頭嗚嗚哭起來。

他哪裡曉得,他傷害了她的自尊心。她是一位高傲的公主,我行我素,想要得到的,就一定要得到手,從來還沒有誰拗得過,連父母都奈何不得。

“回去罷,這麼大的雪,不怕凍死呀?”他拉她,動也不動,甩脫他,那種純真執拗叫人無法抗拒。

“凍死了就好了!我也乾乾淨淨,你也清清白白!”她嗚嗚咽咽,哭得越發傷心,活像一個三歲小孩,大人沒有順他的意,就賴在地上不起來,非要得到,決不罷休。

又一個“死了就好了!”活脫脫的一個金鳳,教他感念,令他嗟嘆,二個人,都是一樣的性格,一樣美麗,一樣的出自“將門”之後。

人常說,死是一種解脫。當神智的我陷入絕境不能自拔時,就想尋求解脫,失去理智,做出戕害生命體的蠢事。莫非她想尋求解脫?也跟金鳳一樣?金鳳死後,他痛苦得不能自拔,也曾想有個解脫……此時他又何嘗不想?一個有婦之夫,無論是法律還道德,都不允許存有異端,死是絕對的歸宿。“如果老天恩賜的話,就讓大雪傾天而降,把我們一起埋葬!”他的意識在呼喊,理智卻堵塞了喉嚨,心頭更是梗塞一般。

他最害怕女孩子的眼淚,在金鳳面前已經打過敗仗。有人說:女人的眼淚可以熔化鋼鐵。一點不假,他那冰冷的心被她的淚水燒熔了,軟化了,征服了,投降了,無奈地對她說:“我愛你,可是——”她立刻狂熱地撲過去。很長時間,她就等着他這句話,不要“可是”。他猝不及防,被她撲倒,順着坡勢滾翻,翻滾……滾到坡谷,倆人在雪地裡擁抱,盡情地愛……她初次感受他那男子漢的力量,教她歡心,令她震顫。女學員們背後都說楊老師纔像正真的男人,她不懂,這才切身體驗到了。她深情地吻着他,說:“不要逃避,好不好?你我早就做了俘虜,拴在一起,你越是逃跑,那根繩子勒的就越緊,揪得我心好痛好痛,疼的鑽心……你不是也好痛好疼嗎?爲什麼要騙自己?”接着喃喃絮語道,“你知道嗎,我愛你。第一次聽你講課,我就忘不了,心裡總有個抹不去的身影,尋找你的目光,可你總是迴避。你說‘舉起的手,揚起的手絹,傳達的是心與心意會的語言信息。’講得多好,生動極了,簡明易懂,淺顯而透徹,真教我折服;心隨之抨然一跳,就愛上了你。可又不敢愛,恨又恨不起來,愛得心裡好苦,像一個死疙瘩堵在心口,說不出的有多難受,恨不得割下來……昨天局裡來電話,大後天來車接我們回去,以後恐怕再難相見了。我以爲沒有機會了,真是老天有眼,天地知我心。這大雪,這山谷,是我們相愛的見證,可它終是要溶了,化了,變成埋葬愛的墳墓——短命的愛,死了!愛死了啊……”語悲神傷,眼淚像小河的水嘩嘩地淌。

他再也無法欺騙自己,無法撒謊,無法抑制這狂放的情感,吻她,說:“從你舉起手說‘舉手長勞勞,二情同依依’那一刻起,我開始就做了俘虜。你那一雙大眼睛像是一汪清澈澄靜的湖,一愣神,我的魂兒就掉進去了,苦痛掙扎,總也逃不脫。特別是聽到你說‘是金子就一定會閃光’,我好感動。這深山大溝裡,惟有你知我心。人生難得一知己。所謂知音難覓,你是我永遠永遠的知己,我的至愛!你無緣做我的妻子,卻是我精神上的愛人!這種愛,永遠活在我心裡。愛是不死的!”他無限深情地舔着她的淚,吮吸着,嚥進肚子裡,彷彿那淚水又香又甜,是她體內釀造的蜜,伴着梅花散發出的馨香;用嘴堵住她的嘴,不讓她再哭,舌頭給她,讓她吮着吸着,慢慢咀嚼着,品味愛的滋味。她也給他吮吸着,她的煩惱,她的傷心,她的憤悶,都一股惱兒吐出來。悲傷化爲快樂,苦戀化爲幸福,把倆人最美好的情感吞進肚子裡,銘記在心裡,埋藏在記憶裡。

大雪一個勁地下着,純潔,晶瑩,剔透,堆積着,逾來逾厚。老天似乎是特別珍愛人間的情感,他們倆走後,瞬間就把這坡谷地裡那片愛的蹤跡全部珍藏起來。

這是她初戀的吻,第一次吻一個男人,第一次接受一個男人吻,心一直抨抨地跳。愛和被愛的感覺,像在體內產生一種能量效應,初戀情懷,刻骨銘心。楊老師說的對,“愛是不死的!”只是來的太遲,像雪蓮花,開在雪山頂上,難得采擷,直教人好辛苦,好辛苦,好累,好累。她回來後埋頭只管睡,把愛帶入夢中,暗暗收藏,獨自享受。晚飯都忘記了,同房的以爲她不舒服,不聲不響的給她買好端回來。夜深人靜時,她拿出從家裡特地帶來的一個日記本,扉頁上寫:贈給親愛的楊老師。翻開第一頁,寫上早已準備好的詩。

楊震東的心好像還在雪地裡沒有收回來,耳邊響起他倆坐在雪地裡那一番話。

“你太純潔了,我不忍心傷害你,你懂嗎?”

“愛也是一種傷害嗎?”

他確實錯了。愛不是傷害,更不是耍流氓。愛就是愛。如果愛是一種傷害,誰還需要愛,追求愛?恰恰相反,愛是溫情,愛是美酒,能撫慰受傷的心,是醫治心頭傷痛的一劑特效藥,愛是成長的催化劑。

“愛情是成長的需要。”姜南媽媽理解最準確。

“可是,我沒有愛你的權利。”

“我愛你。我有權利愛你!”

他又錯了。結了婚的男人,一提到愛,往往想到的是愛的結果。她需要的是愛的過程,就像他們一起爬山,一起讀一首詩,或是一起填一首詞,每每想出一句半句精妙佳句,心靈裡得到共同的愉悅,精神上得到無窮無盡的享受。

“你就像那懸崖上臨風傲雪的紅梅,太高太貴,純潔無瑕,高得我不敢攀,貴得我無地自容,純潔得我連碰一下都怕玷污了。”

“你別吹捧我,我知道我自己。我既沒有你說的那麼高貴,你也沒有必要自卑,相愛總是兩個人的付出,自由,平等。”

“但我無疑又犯了一次錯誤,更教我自覺無顏……”他總忘不了要做一個“不貳過”的人,又總是經不住誘惑,做了俘虜,又總是後悔,自責。

“完全是自由,自願,有什麼好自責的?——又不是叫你摟着我‘看電影’,‘遛大街’。在這裡,鬼都不曉得!”她故意打趣他。

她賭氣跑了,把他引到這坡谷地裡來,人不知,鬼不覺,惟有天知,地知!跑到漫天大雪的坡谷地裡談情做愛,他只偶爾在小說中見過,現實生活中有沒有,不曉得。近來他常常感覺四周有無數隻眼睛盯着,這茫茫雪野,連兔子也不出窩,真是“鬼都不曉得”。想來姜南比一般女孩子更聰明。

“我還以爲你生氣——”

“何止生氣,簡直是恨你!爲什麼就不想想我的感受?”

近來,不知是什麼東西在體內躁動,令她如飢似渴,狂躁不安,不發泄出來,她怕會得精神病。

他何嘗不知道呢,那是成長的煩惱,是生命體內燃燒的一團火,被理智壓抑難耐,騷動,揪心。當初他之所以“犯錯誤”,不正是同那位不知其名的平陽女子彼此間發泄堵在心口的鬱悶感情。在那“火紅的年代”,只允許傳播無產階級思想,革命樣板戲一花獨放,滿足不了人們豐富多彩的文化娛樂生活需要。但一個人天生的人性、情感是從未泯滅,各種資產階級思想,形形色色的小資產階級情調,無論怎麼批判,圍剿,鬥私批修,觸及靈魂,在靈魂深處鬧革命……仍然潛藏在人們心靈深處,會用各種形式表現出來。特別是青年人,青春勃勃,精力過剩,工作、生活、愛情中的緊張、苦悶、煩惱,需要排遣、釋放,需要刺激、發泄,需要扭擺、卡拉OK一番……社會沒有提供適合他們放鬆的活動場所,沒有音樂廳、酒巴間,更沒有搖滾、迪斯科……在這深山大溝裡,感情壓抑難耐,尋找臭味相投的異性互相渲泄就不可避免了。令他驚歎的是,喝了大西北風的女子,個個像“西鳳”酒,醇濃香冽,感情純真而熾熱,放縱起來如同脫了繮的野馬,狂放不羈。

突然她扯起嗓子唱秦腔“碧雲天,黃花地……”,一字一板,吭腔純正,音圓質厚,環顧這漫山遍野的大雪高吭,“四圍山色中,渾然雪葬裡。”姜南匠心獨運,直抒胸臆:“渾然雪葬裡”。慨而慷,悲而壯,一反“一鞭殘照裡”的蒼茫淒涼,實乃與之媲美同輝。天地感動得雪如雨驟,可楊震東卻面如鐵鑄,無動於衷。

“遍人間煩惱填胸臆,量這些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姜南繼續唱她的,聽來似訴如吼,渲泄她內心堆積的雪一樣純潔的情感;佯醉,裝癲,又撲進他懷裡……

好一個“四圍山色中,渾然雪葬裡。”楊震東無法不讚嘆,但不再爲她的悲慟感化。他愛而不戀,惜而不憫,心熱面冷,風雪打落在他臉上也不見溶化。

“我知道你愛着我,可我不敢。說實在的,也不值得你愛。”

“你是我心中的蕭澗秋哇,不愛你愛誰?”她的感情晶瑩剔透,說起話來也是亮晶晶的,“我們一同幫助一個患病的小女孩,你不覺得故事情節未免太巧合了嗎?只可惜田大爺不是寡婦田大嫂,不然――哪會輪到我!”心裡的暢快如同俏皮話溢於言表。

田大嫂跑了,她知道的。那位平陽大嫂,早就聽說過,她感覺到或許發生了什麼,卻不知道還有一個死了的金鳳。

“何必取笑……”

“你的感情太豐富了,教‘大小車兒如何載得起?’哪一個女孩子也裝不下,恐怕連我嫂子也獨佔不了。‘應似飛鴻踏雪泥’,――我說的不對嗎?”

她是說對了,他確實是一隻“飛鴻”,免不了“偶然留指爪”。他自己也不知道這一生是哪裡修來的豔福,碰到那麼些鍾情女子。

“你知道嗎,你是我最中意的人,長這麼大,還沒有一個男人教我如此心動。我從沒有接受男人的愛,今天第一次……”她的初戀,她的第一個吻,都給了他,“我的愛就裝不下,我的心就不能拴住嗎?”她想用純潔珍貴的愛情拴住他。

“我恐怕還是會飛的,那是或遲或早的事。這裡只是我的一個驛站,我的故鄉在南方。”

“我不要你飛,要飛,我們一起飛。”

“我有妻子女兒,那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

“那很容易,我媽媽是管幹部的,只要你同意離婚,別的你就不管了。”她不適時機地道出了最難啓齒的話題。

“責任,道德,良心都不允許。我們一起幫助田大爺父女,那是因爲他們是社會弱者。如果爲了我們的結合,拋妻棄女,豈不是製造新的弱者?我不就成了喜新厭舊攀龍附鳳的陳世美?且不說法理不容,那不就背叛了我們所崇信的人道主義?你不是說愛蕭澗秋嘛,如果我是世人唾罵的陳世美,哪還值得你愛嗎?”

“你愛我,爲什麼就不想得到我?”她實在不知道怎麼樣才能說服他。

“得到是爲了愛,割捨同樣也是爲了愛。”這是他從金鳳那裡學到的,此時正派上用場。“可以說,你是我最看重最喜歡的一位女孩子,聰明,善良,有才氣,有教養,典雅而高貴的氣質。但是,最愛的人並不一定就是妻子。人在世間,除了妻子,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兒女,還有朋友,知己,都是我們最愛的。你是我的最愛,一生一世,你都是我精神上唯一知己!”

回來路上,風雪越刮越大,已沒了腳腕,步履維艱。她挎在他的臂膀上,望着空濛無際翻飛滾滾的漫天鵝毛大雪,無奈地聲聲唉嘆:“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惟有祝福他。

他也想祝福她,祝福些什麼呢?躺在牀上,他想起認識姜南以來的零零總總和剛纔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教他終生難忘。“憶江南!”白居易的那首詞立刻從腦海裡蹦出來。急忙從箱子底下取出珍藏已久的一本精美的紀念冊。翻開扉頁,下筆留贈時,頓住了:怎麼稱呼?他茫然了。

人世間,青年男女間異性之愛,除卻夫妻情愛,那就是婚外情,婚外戀。他不是非此及彼的思維模式,還有沒有第三種情愛?有,那就是像兄妹間親情友愛,同樣是至尊至貴!於是提筆,灑灑洋洋地寫下“小妹云云”。

第三天上小晚班,班長說姜南今天是最後一個班,明天下午班就不上了,工地要給他們幾個開歡送會,後天早晨回去。姜南顯然有些留戀不捨,同班長特別親近,話卻不多。他倆各懷心事,表面上一如從前,誰也看不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有什麼異樣。晚上十一點鐘下班,外面雪停了,風仍很大,路上積雪踩得嘎嘎響,職工都龜縮在房裡休息,不少宿舍已經熄燈。分手時他倆誰也沒吭聲,連簡單的淡淡招呼都沒打。回房後,他想把紀念冊送給姜南,卻去把火爐子捅開,加一些煤,便合衣躺在牀上,意識裡像是等人。沒多久,果然姜南推門進來了。房間裡暖和如春,他給她脫去大衣,內着紫紅色毛衣和一件花格子翻領內衣,露出白晰誘人的頸脖子,前胸高聳起迷人的曲線。倆人靠在桌子邊坐下。她把日記本遞給他,淡淡地說:“留個記念吧。”

他翻開扉頁,幾個字赫然奪目:

金子是一定要閃光的!

在她心裡,她認定了:他是金子。她警示他:一定要閃光!

可謂用心良苦。

他默視良久,有些激動。她又給他翻到第一頁,一首李商隱的《無題》。她聲咽斷續地念道: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

她喉頭哽住了。他捉住她的雙手,相對無言。

好久,好久,他回過神來,從枕頭下取出紀念冊給她。翻開扉頁,她自念道:

心的殿堂

祭祀

雪魂

雪,天之精,雨之魂。他們倆人的愛情,純潔而美麗之軀,同漫天飛舞的大雪一起降落在坡谷地裡,連同雪一起融化,化作人間精魂,埋葬了!

翻到第一頁,躍入她眼簾的是一首《憶江南》。“江南”姜南也,亦如蠶之“絲”,蠟之“淚”。一個是“長相思”,一個是“長相憶”。她不忍讀,他給她念“江南好,風景舊曾諳……能不憶江南?

接下一頁,他抄了一首柳永的《雨霖鈴》。他知道,在他們一起欣賞的詩詞中,她最喜歡這一首。特別是“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和“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最能表達他和她此時的離別心情。

他亦不忍卒讀。她那清澈澄明的大眼睛就像一池春水,漾起微瀾,頓時激起,破岸流溢,嘩嘩流淌,是所謂:惟有淚千行!

她簡直呆了,傻了,癡了!沒拭淚,任其流淌。他也傻愣愣地坐着。她忍不住,起身扭頭就走,到門背後扒着門哽咽起來。他跟過去,扶住她雙肩,她迅速轉過身子,撲進他懷裡,豐滿的前胸直壓迫着他,摟着他的脖子嬌柔地說:“愛是不死的!——你說的,爲什麼要埋葬?”

“那是我們的‘踏雪泥’呀!雪的葬禮——天葬!”他捧住她的臉,盯着她的眼睛說,‘四圍山色中,渾然雪葬裡。’你唱得好啊,簡直妙極了!渾然美麗的意境,博大悲壯的情懷,叫人刻骨銘心,將永遠祭在我們心的殿堂!”

“愛沒有死!”她想對他吼,發出的卻是絲絲如天籟之音。抑壓了的愛火重又燃起,仰起淚水潸潸的臉,翹着含情脈脈的小嘴,帶着一種鼓勵人放肆的神情。

她那癡癡嬌態,情柔如水,身軟若泥,溫順像一頭羔羊。她的眼淚徹底沖垮了他用理智築起的堤壩,全身血液沸騰,摟着她,恨不得一口吞下那感性含情的小嘴,放肆一回……但意識悄悄對理智說:再跨一步,就是一個不可測的深淵……

理智是感情的繮繩。他勒馬懸崖。

他捧起她的臉,端詳良久,吻着她的額,給她揩淚,倒真的像大哥哥哄一個不諳事理的小妹一樣說:“愛不會死,永遠活在我們心裡!但是,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前面是一個漩渦,深不可測,一個危險的陷阱,你懂嗎?陷下去就會不能自拔,越陷越深,把我們的一切都葬送了,――徹底毀滅!”

“只要有愛,我情願毀滅!”她信誓旦旦,再一次表白心跡,追求愛,至死不渝。“要是真的毀滅了,留下一堆愛的骨灰,叫我爸媽一起埋了,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正值青春爍爍,生活還剛剛開始。姜南跟金鳳大不相同,有一個革命家庭,前途輝煌,燦爛的未來正在向她招手,幸福向她微笑。“不能毀了你。”他堅定不移地說,“不談你爸媽怎麼痛心疾首,道德譴責我,社會唾棄我,我就成了罪人;你跟我就要受苦一輩子,就是你能忍受,我心不忍,我的靈魂一輩子也爬不出孽海……”

“有我爸爸媽媽,我不會受苦,你也不會受苦。到時候叫我媽媽把你調到省裡,或者我們倆一起調到別的什麼地方去,恩恩愛愛過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她沒有死心,還想作最後努力。

“我喜歡過平平淡淡日子,但我更喜歡自我奮鬥,那怕碰得頭破血流,跌倒了,爬起來還要奮鬥……你不是說我是一個獨立特行的人嗎?既然來到人間,就要自強不息!依靠別人,尋求庇護,那怕是自己的父母,說明我沒有本事,不是我的性格。這就註定我一生都不安分,如同你說的‘飛鴻’,飄泊不定。父母親給我算過命,說我一生多災多難,恐怕到哪裡都逃不掉,躲不過。”

聽他的一番話語,看他的眼神,混身都透出做人的骨氣!

她就是喜歡這種有骨氣的人,更教她難捨難棄。“算命的說我命裡帶貴,或許我能幫你,改變你的命運。”

“我父母說我命多貴人,或許你可能就是一個。但我一貫知足,從不奢想把可能當成現實。我最看重現實。我們有緣相識相交,相知相愛,我已知足。你初戀的吻像天使般純潔而高貴,我受之若寵,受之有愧,知其分量,但終是緣盡情未了,做一個知己足矣!你不是說‘金子是一定要閃光的’嗎?那纔是你我的真愛,共同的期待。只要你我不死,思想展開異彩,努力創造,相信我:一定不負你的愛贈,一定會閃光!”

清晨,天空陰鬱,下着雪籽兒,偶爾飄幾朵雪花,落在雪地上蹦跳蹦跳。工地領導和同志們集在辦公室門前爲他們送行。汽車無情地把她載走了。終因不卒忍睹“兒女共沾巾”,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竟沒有去舉手勞勞一別。

不幾天,他收到她的來信,行行是淚,字字帶血,不勝感慨。他寫了一首詩,表陳達安知命的心跡和浪漫情懷。

人生情緣造化工

前呼賢妹

後喚樑兄

無私男女乃從容

信且相通

心亦相通

幾番夢裡訴天公

生難交集

死喜相逢

結蝶雙飛萬花叢

春色也濃

玉露也濃

以後二人“大哥”“小妹”的書信頻傳,詩來詞往。可有些人整天張大雙眼觀察階級鬥爭新動向,嗅覺特別敏銳,“批林整風”運動中借批杭政委,把他也稍帶進去,緋聞連篇,可謂臭名昭著。他感覺全身心的傷痛,像是害了一場大病,厭倦周圍的一切,好累,好累,實在太想歇息了。但他須得上班。機房值班,緊張,嚴肅,一秒也不可懈怠,又是三天兩頭的倒班。他心氣不順,吃不好,睡不好,漸漸的體力不支,在機房昏倒。送到市醫院檢查,卻找不到病因,開些藥吃極不管用。他患的是厭食和無名發燒症,時高時低。工地衛生員是位“赤腳醫生”,頗懂一點中醫,除打吊針注入葡萄糖和抗菌素,搞些中草藥給他自己煎服,半個多月下來,倒也見效。他覺得奇,衛生員笑說大概是生理性器官紊亂,叫他多多注意休息,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杭政委用人如打仗,哪裡需要就往哪裡調;唐主任則比較注重考慮各人的個性和特質,合理調配使用。有鑑於此,工地黨委調他依然幹老本行。天線工作特點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平常自由支配的時間較多,生活亦有規律,他的健康日漸恢復。但他哪裡閒得住,照舊是看書,有時一個人跑到深山大溝,順着涓涓山泉的流淌,漫步河灘,或是爬山入林,聽鳥鳴空谷,感受大自然的寧靜與天地意韻。時序三秋,社員們正在山坡地裡種麥子,揚鞭,扶犁,口聲叱,吆喝牲口拉犁快走……他腦子裡翻騰起“生產方式革命”,這一副“耕樂圖”在他意識裡抽象成“畜-犁-人”的勞動方式。他的大腦並沒有紊亂,思維在時空中巡行,從現在回朔過去,瞬間又跳躍到未來。沒有牲畜就用人拉犁,那就是“人-犁-人”的勞動方式了;舊社會的窮苦人家或是災荒年月,沒有牛馬,男女老少一家人全上陣,拉犁播種,那是他多次親眼目睹過的,確信農業生產方式的革命最初是以人力爲出發點,後來被畜力所取代。用拖拉機耕地、播種、收割,據說在許多發達國家早已實現了,機器力取代畜力和人力,則是“機器-人”的勞動方式……新思想,新概念,如地下山泉噴涌而出,他嚐到了甘冽之美。

從此他除了正常工作,便閉門讀書,或到郊野閒逛,不願與人言,似乎把自己封藏起來,脾氣也怪怪的,變得不可理解。一年後,工地黨委批准他調離。姜南得知他調回南方,格外爲他高興,恰逢元旦,特寄一幀自做賀卡,寄寓她的祝福和眷念之情。

賀卡是由雪花、曠野、雪人剪貼拼接裝幀而成的,意境特別美,像一首詩。人說有靈性的女人就是一首詩。她沒有寫詩,或許她本身就是詩意的畫,畫中的詩,於是別出心裁製作了這麼一幅詩畫。他十分珍愛,欣賞着……有靈性的女人,一舉手,一投足,常常賦予男人閃光的靈感;那片片雪花飛舞起來,飄呀,飄呀……他詩意突發,隨意在賀卡背面賦詩一首,自己珍藏,把詩寄給姜南,致賀新年。

手捧一翕素羽

放飛思緒北去

翱翔翱翔莫抖落

羽翼上塗抹的顏色

翩翩一翕素羽

藍天白雲漫舞

瀟灑瀟灑切莫誤

道一聲潔白的祝福

心中一翕素羽

喚取歸來低語

咕咕咕咕君且住

載我魂兒飛去……

楊震東走了,如一飛鴻,“那復計東西”的飛走了。二地鴻雁傳書,不久便音信杳無,望斷南飛路也不見一點蹤影,教姜南好生思念。她曉得他的心性,惟有祝願他衝破前面的風霜雨雪,迎擊展翅高飛的萬里藍天……

必竟天各一方,天旋地轉,物換星移。二年後,她已結秦晉,又有了一個兒子。既爲人妻人母,自然難三分他愛。“文革”結束和改革開放伊始,她父親恰巧離休,終因思鄉心切遷回故鄉,住省幹休所,她隨後調到省廣播局,分到郊區一個發射臺值班。她打聽到他,知道他的沉落和不遂意,也曉得他的小柳也調到臺裡,又添一女。他自然也曉得她。他們都已成熟,各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一份工作,有自己的責任。雖然都在同一個城市,可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隔七、八十里,況且廣播電臺值班工作生活不規律,她休息逢他上班,難得碰到機會,倆人竟然未謀一面,但誰也不覺遺憾。在她,害怕歲月老黃了蛾眉,教他驚疑失笑,不如留駐遙念窈窕時。在他,滿面滄桑,不知見面是喜,是悲,是嘆。他們都想見一面又害怕見面,怕自己保不住自己,是重溫舊夢,還是抱頭痛哭,“執手相看淚眼”?而今青春已逝,熱情且息,逝去的何苦尋覓?誰都不執意追求,抱着順其自然的心態,或許這就叫做理智,是理智選擇了不見面。

他沒有如願調回江洲,來到WB臺,又一次聽從黨的調遣,或許是命運的一次安排。他本是天線技術員,臺領導說機房缺少值班員,服從分配,又到第一線做值班工作。人往往在逆境中沉在底層,頭腦最冷靜,眼睛最明亮,對社會各個層面看得最清楚。終日值班,廣播聽得最多,電臺是黨的喉舌,自然是黨中央的聲音。不解的是,天天講階級鬥爭,年年講階級鬥爭,講了十多二十年,階級鬥爭也搞了十多二十年,地主、資本家打倒了,四類分子改造了,走資派也打倒了,修正主義批臭了,農村照樣是牛耕田,人拉肩扛,用鋤頭鐵杴搞飯吃。他困惑,他疑慮……四人幫在臺上時,廣播裡整天喊“紅旗飄飄,形勢大好”;打倒四人幫時,有人說四人幫罪惡滔天,最大也是最主要的罪惡是把國民經濟搞垮到崩潰的邊緣;現在仍然天天講“紅旗飄飄,形勢大好”。是真好,還是假好?是政治形勢大好,還經濟形勢大好?那麼老百姓生活呢,是真好還是假好,大好還是小好?更讓他不解的是,中越戰場上,人民子弟兵用血肉之軀繳獲的戰利品,竟然是國產的槍炮子彈;中國人民幾年乃至十幾年不加工資,勒緊褲帶,省吃儉用,支援兄弟國家,“同志加兄弟”的社會主義國家,吃中國人支援的糧食,用中國人支援的槍炮子彈,打中國人。這是什麼國際主義?是侮辱還是諷刺?解放初,農民分得地主惡霸的土地,生活一度改善和提高;合作化后土地歸集體,日子像樹上的葉子一天天的黃,人民公社化以後,那就是黃葉子一年一年的往下掉,一天工分只有幾分錢,一年辛苦勞碌忙到頭,買不回一家人的口糧,許多農民抱怨吃不飽肚子,多次自發搞單幹,包產到戶,都當作資本主義自發勢力打下去;最近傳說安徽農民又自發地分人民公社的田地,搞承包。單幹真的比集體好?農民爲什麼不喜歡集體,要拋棄人民公社?……他生在舊社會,長在紅旗下,經歷過土改,反右派,反右傾,三年困難,四清,特別是十年文革,他目睹了許許多多怪現象,許多個“爲什麼”教他思考,苦惱着,也孤獨着。

他的“爲什麼”實在太多,苦於找不到答案,更理不出頭緒。近些時日,廣播裡連篇累牘的播出“真理標準”大討論,時不時的透露出對“階級鬥爭動力論”的質疑。他似乎觸摸到時代脈搏的不尋常跳動,卻並不欣喜,腦子裡又翻騰起“生產方式革命”,增添了異常的苦惱。像許多孤獨者一樣,走向大自然,到大自然中去找尋靈感。滄溪地處鄱陽湖濱,田園沃土,溝渠縱橫,是富庶的魚米之鄉。他從小就喜歡釣魚,常聽父親講姜子牙用直鉤釣魚的故事,願者上鉤,玩的是人生智慧。他不懂,自是不以爲意,到是喜歡河塘邊那一番沉靜和伴隨清風細雨時釣魚的樂趣。於是重操舊業,提一釣杆,挎一魚簍,戴一草帽,一個人站在郊野或田頭地邊的溝渠或池塘岸邊,靜靜地垂釣,連下雨也不中斷;紛紛細雨中,四野無人,萬籟俱寂,撐一把傘,人在天地間,怡然自得,真有那種“斜風細雨不須歸”的情趣;有時電閃雷鳴,風狂雨暴,如柱如弦,或細雨飄灑,如絲如霧,俄或雲開日出,萬里晴空……

自幼他就喜歡到野地裡觀賞風暴嬉戲。夏日午後,太陽火辣辣的,天氣異常悶熱,你看那西天烏雲徒然而起,翻滾着,翻滾着,自我裂變一般膨脹着,孕育着,醞釀着……俄或龍捲風起,遠遠看去,一根混黑色圓柱,懸在天地之間,旋轉着,瘋狂地旋轉着,疾速進動……兀的狂風忽至,呼嘯着,咆哮着,塵土紛揚,樹搖茅飛,“過龍啦!過龍啦!”人們驚呼着,老年婦人常常用一杆大秤掛在大門框上,口裡不停地叨唸着:“惡龍善過!惡龍善過!”惡龍豈肯善過。若是近前襲來,那龍捲風像一條巨龍,張着血盆大口,輕則揭瓦掀茅,折斷樹木,毀壞莊稼;重則吞食地面上的一切,所過之處,房屋,家禽,牲畜,甚至連人也會隨風捲起,樹木、莊稼連根拔起……帶來的是一場災害。即便是龍捲風上天了,也要帶來一場暴風雨。你看那烏雲追風,風催烏雲,鋪天蓋地,吞沒了太陽,沉沉向地面壓下,黑壓壓的,天空像一頂大黑鍋;驟然間,閃電雷嗚,如地震山吼。那閃電嚯嚯閃着電光,如同一條巨蟒,吐着火信子,刺破烏雲,撕裂長空,叫人心顫膽寒,緊接着臨空一聲炸響,更是心驚肉跳……爾後顯威一般轟隆隆從頭頂滾滾而過,大顆大顆雨點霹靂叭啦的急劇砸下,緊接着一陣呼嘯,雨駕狂風,嘩嘩傾盆而下……

他常常一任雨淋。

此時他體味到風雲莫測變幻,感受到大自然萬鈞之威力……“天若有情天亦老”,大自然也像人一樣有喜,怒,哀,樂。似乎天地間只有他一個人,在這鄱湖之濱,滄溪之畔,有如屈原“行吟澤畔”……屈老先生問天:“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明明暗暗,惟時何爲?陰陽三合,何本何化?”天自然回答不了。他問自己:“大自然的變幻,大自然的威力,其原動力是什麼?”是太陽,萬物生長靠太陽!生命的產生和繁衍離不開太陽,太陽是生命運動的原動力,也是大氣運動的原動力,是地球上一切物質運動的原動力。如果沒有太陽放射出大量的光和熱,地球上的一切生命和運動都會停止。他慣於自問自答。“那麼社會運動呢,‘階級鬥爭動力論’已經受到質疑,社會發展前進的原動力是什麼呢?”他總是“不止於物”,喜歡聯想,多問一個“爲什麼?”而許多新見解、新發現就在這“多問”之中,令他驚喜不已。他有物理學功底,常常以物理學的認知和數理思維,去研究探索哲學社會科學問題。物體運動有勻速運動,勻變速運動,慣性運動,加速運動,還有直線運動與旋轉運動之分。社會運動有時遽速,有時緩慢,甚至於停滯或倒退;有時發生劇烈鬥爭,有時緩和……猛的他思維一個跳躍:社會發展前進運動中或許也存在某種“社會慣性”!但他並未停頓細究,繼續他的思維:不論是物體運動還是社會運動,要發展,要前進,都必須要有原動力。物理學中推動物體運動的原動力是人力、畜力、水力、風力和機器力。手推車、雙輪車、自行車和三輪車,都是靠人力推動的;牛車,馬車,是靠畜力推動的;水車、風車,是水力、風力推動的;火車,汽車,電車,飛機,那是靠蒸汽機、內燃機、電動機類機器力推動的……這一切,社會生產和日常生活中無處不在,多得熟視無睹,平常得司空見慣。瞬間他突發奇想:如果有一種理論證明,人力、畜力(或水力、風力)和機器力是生產方式革命的出發點,推動社會生產和發展變革的原動力……那麼就從理論源頭上否定了階級鬥爭!那末,人類社會歷史就要改寫!!!――太不可思議了,不堪設想,他驚異得愕然!——那是一個“大學問”,直接涉及到社會生產,社會階級,社會發展變革,是一組待解的“方程式”,屬於經濟學,生產力理論,歷史學,社會學研究討論的範疇,跟物理學和無線電技術風馬牛不相及呀!對他,無異如綿延千里的大山,橫亙而難以跨越,是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他惶惑了,茫然了,簡直不敢再想。但並不等於他放棄,怕是浸入他的靈魂深處,潛移在他的意識之中。喜歡自我挑戰,是他的性格,也鑄定了他的命運。他一心要解出這組方程式,攀登那座橫亙的高山!

姜南同金鳳一樣慧眼先知,喜歡和看重他的就是這種性格,期待他“閃光”的或許就是高山之巔的那一抹彩霞。

他常常陷入冥思苦想之中:如果解開了這組方程式,那一個個爲什麼不就迎刃而解了嗎?!沉靜下來又一細想,這個“大學問”是天地大自然的賜予,人生難得呀!或許是偶然感悟,也或許是天意使然。上蒼既然選擇了我,就不應退縮。對,勇敢些,楊震東!攀登吧,“無限風光在險峰”!

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從何處入手,陷入苦惱之中。

大自然給了他靈感,卻不能給他辦法。釣魚,惟有釣魚使他快樂。他迷此樂彼於釣魚,寄情於大自然之中。一閒下來,持一釣竿,一個人站在溪流或荷塘葦叢水邊,撒幾把米,等着魚兒上鉤,而心卻在靜候那一尾遊動的靈感,常常鉤被魚兒拖得不見浮標,手持空鉤,他想到姜子牙直鉤釣魚,嘴角流露出笑意,似乎明白了點什麼……

廣播裡批“兩個凡是”,提出“事實求是,解放思想”,他心勃然而動:機會來了。上級機關也經常來人檢查工作,有些是他過去在北京時的同事,告訴他一些鮮爲人知的內部消息,說改革號角已經吹響,科學的春天已經來臨。那一年,各直屬臺大學生搞了一次統考,有一道計算題,據說多半人不記得公式而痛失20分;他也忘了,硬是憑着自己紮實的功底臨場推導出來。這應得益於他學的物理學,學習和掌握了數理思維,訓練了運用基本概念和數理方法推導演算的技能技巧。不久有個小青年考大學,有一道數學題不記得“指數換底公式”做不出來,他也不記得,當即動手推導,當場就推導出來了,令小青年們驚訝不已。還有個小青年自裝收音機,短波老是收不到,知道他組裝了一臺帶電唱機的落地音響,就問他。十年前他就自裝收音機。先是買舊電子管機,沒有圖紙,自己測繪,再換新零件,重新組裝,調測;後來是晶體管,自裝了好幾臺。那時工地只“抓革命”,不“促生產”,一些人熱衷於學“54號文件”,他潛心學習收音機,會裝會修。工地建設之初買了一臺價值180元的袖珍“紅旗牌”,壞了沒人修,大學生好幾個,叫誰都搖頭,或許認爲修收音機是雕蟲小技,亦或是怕修不好失了面子。他的面子早丟了,他修。物理學上有許多“臨界點”,恩格斯稱爲“關節點”。他從實踐中掌握了收音機的各個“關節點”,因而修起收音機來就不難,那期間幫人修好不少收音機。根據小青年所說現象,他分析判斷問題出在“本振點”,須檢查線路是否接錯,或是振盪電容品質因素(Q值)太低。小青年說線路不會接錯,電容也更換過。他不信,親自檢查,果然發現振盪槽路的“補償電容”一端懸空,改接後立馬收到短波臺。這也極大地增強了他的自信心。從此不再迷於釣魚,沉下心來鑽研數字控制技術,或看計算機及其他科學技術書籍,學外語,準備迎接新的挑戰。

撥亂反正,落實政策出臺了,特別是提出尊重知識,落實知識分子政策,把知識分子放到最能發揮作用的崗位上去,促使他反思自問:怎麼樣才能實現一個人的社會價值?他曾經響應毛主席號召學雷鋒,做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放在哪裡就在那裡幹好本職工作,做有益於人民的事,那是有價值的。但是,一個人不應該滿足於做一顆螺絲釘。人力,同機器力一樣,是原動力;與機器不同,人有智能力。所以,人應當要做一部有頭腦的機器,製造螺絲釘,製造更多更大更新型的“螺絲釘”,爲社會創造大量財富,發揮最大的聰明才智,創造更多更大的價值,纔是人的真正價值。知識分子如果同工人農民一樣拿錘子鋤頭,以古老而原始的方式生產勞動,知識又有何用?社會還要知識分子幹什麼呢?大學也不須辦了,僅有小學、中學或是掃肓班就夠了。他考慮再三,鄭重地向臺領導提出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問題。堅冰正在打破,改革勢不可擋,答覆雖不令人滿意,結果卻是他企求的:願意到哪裡去都放。

這裡只是他人生一個驛站,任務完成了,實該走了。他是這樣跟小柳解釋的。

在廣播系統裡,這是一個較爲富裕適合安居樂業的地方。臺裡佔有大面積農田,幾口水塘,臺辦農場經營管理,職工參加勞動,逢年過節,分魚分肉,有雞有鴨,分的糧食吃不完。確實是一個令人留戀的魚米之鄉。然而對他來說,“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小柳則有些不捨。廣播電臺值班工作,非常適合女同志,不累,且十分榮耀,吃住更是一般單位無法比擬。但她是嫁雞隨雞,丈夫要找一個適合自己的最佳崗位,追求“閃光”,實現他的人生理想。她相信丈夫是對,自然是支持丈夫,丈夫到哪裡,跟隨到哪裡。

這是他人生道路上第一次自主選擇。本來另一個新建電臺也需要他,最終選擇了回江州,自童年起就教他尋夢的地方。開始是調到一個電子廠,想憑他的知識,經驗,能力,創造新的電子產品,打出名牌,爲工廠創造效益,爲社會創造財富,爲家鄉父老爭光。然而,現實並不盡人意,改革剛剛起步,傳統思想觀念蒂固根深。他有感於此,曾寫一篇有關工廠企業改革的論文,具有針對性和實際操作性,省市獲獎,但推行卻非易事。那時到處搞承包,他想以承包方式推行他的改革構想,可上級機關有人懷疑他想撈權,甚至害怕他改革成功而蓋主,在廠裡散佈流言,製造混亂,扶親信上臺。小人之心難防,主動放棄承包,心灰意冷,失落,迷惘。

始祖攀上智慧樹,偷吃上帝的“禁果”,逐出“伊甸園”,有智慧卻失迷津……然而,“智慧果”已溶化到血液裡,遺傳在DNA中,自是人人都有智慧又易迷失,智慧與迷津同在我們心中。

該廠地處廬山腳下。他記得,八歲那年家鄉發洪水,全家人逃荒,就在蓮花洞不遠的一個祠堂住了幾天。離家時帶來的糧食快吃完了,災民不少,討飯不易,父親就上山砍柴,母親和哥哥挑到城裡去賣,換些糧食。一次他跟父親爬到半山腰砍柴,時值盛夏,炎日當空,沒有一絲風,空氣悶熱乾燥像柴草,劃根火柴都會點着。他口渴難捱,噪子簡直要冒煙了,吵着要喝水。父親領他到一個有泉水的山坳下面去。到處是柴草,簡直沒有路。他是個孩子,喜歡摘路邊的野花,又常常被路上的枝杈或荊棘擋住去路,特別是拐彎的地方,就狠狠地把擋路的枝杈或荊棘折斷。泉水清涼爽心,喝得很痛快,回來時卻迷了路,轉了大半天也找不到砍柴的地方。父親頗爲着急,原地打轉。忽然他看到自己折斷的枝杈,高興得驚叫起來,用手一指說:“爹,走那裡!”父親打個轉向,也判定是往那裡走。問他是怎麼曉得的,他指着路上那些斷枝,說是去時他自己折斷的。後來父親多次讚揚他,也教他懂得如何不迷失自己。

現在他自覺迷失,應該回過頭來重新審視自己走過的路,選擇正確方向。

工廠日益虧損,前途難卜,適逢哥哥重病去世,幾經思慮,決定選擇到學校去,一方面教學,把自己的知識傳授給學生,一方面整理自己的思想,研究探索那個“大學問”,攀登那座橫亙大山。他如願以償調到這所新建的學校,萬萬想不到的是,正當學校建設發展用人之時,他患病住院了。

近十年來,姜南也是災星不斷。自到南方後不久,背部連着頸椎部位經常無名疼痛,特別是天亮前一覺醒來,痛得直鑽心,有時扯到前胸,只好弓着背坐在牀上。到醫院什麼都檢查過了,頸椎、胸椎拍片,B超,驗血,就是查不出病因。既不是骨質增生,又不是骨椎病變,外科醫生只好說是椎骨關節炎,注意不要着涼或勞累。後來又引發頭昏腦暈,經常出現昏暈目眩,昏暈起來不能自理,曾住院兩個多月,腦血流圖檢查,顯示腦植物神經紊亂,診斷爲“美尼爾氏綜合症”。臺領導照顧調到機房搞保管,改上行政班。舊病未好,前年春天,下班坐汽車回家,站起來準備下車,真不湊巧,司機見一人低着頭騎車橫穿馬路,突然急剎車,避免了一場事故,卻把她從車廂中間一直摔到發動機蓋上,造成腦震盪和腰傷,幸好即時送往醫院搶救治療,休息一段時間,見無大礙,照常上班。可災星仍在頭上沒有驅散。去年冬天,她回孃家看望父母,過馬路時無緣無故摔了一跤,這一次可慘了,右手腕斷裂性骨折,上着夾板,吃飯,做事都用左手,二、三個月全靠丈夫和兒子照顧。多年來病痛折磨,很少想到楊老師怎麼樣,只是聽別人說他調回江州老家去了,連寫封信輕描淡寫地講一句都不沒有,時日一久,也就把他淡忘了。

歲月,疾病,確實使她過早地斂卷蛾眉。病痛消瘦了一臉富態,眼角飄浮幾絲魚尾紋,只有那雙清澈澄明的大眼睛和感性含情的櫻桃小嘴猶在,黑眸子裡仍然洋溢着勃勃生氣和對美好未來的渴望。

他坐在花壇邊,久久注視着她,找回了過去的姜南,無不痛惜,自我糾正說:“我是說,你怎麼曉得我在這裡?”

“你告訴我的呀!”她坐在旁邊。

“我……?”他莫明其妙。

“春節前局裡看江州臺送來的《靈秀廬山》,一見到製片人楊震東,就斷定是你,你的名字獨一無二,誰能叫‘震東’?你是從中央臺出來的嘛,到江州臺是理所當然的。後一打聽,你在學校。上星期天爸爸到江州,我特意跟着去,到你們學校找你,有人告訴我你在這裡住院,病很重,心裡一直懸着,上午跑到臺裡請假就趕來了。”

他怎麼也沒“搜索”到是姜南。

他們離別後的那份熱烈祝福,詩呀詞呀,都帶上一份關愛,化作沉甸甸的思念與惦記,就像那夏夜皎潔明淨的月,靜靜地沉浸在心的湖底……當她隨父母親遷到南方,命運之舟也把他載回到夢中的港灣。他和她,好像玩累了的孩子,太疲倦了,或許是要耍嬌,慢慢地便睡了……忘了自己,也忘了她或他……是《靈秀廬山》把那份惦念和珍藏已久的愛從湖底泛起。

“那是江州臺缺少設備,請學校跟他們一起合拍的。”他已準備出院,不想談病,就把話題扯到拍片的事。

“看過了的人都說廬山真的好美,跟你說的一樣,有靈氣!除《廬山戀》外,你們恐怕是第一部拍廬山的電視片。特別是三疊泉,我們都只在山上看過,從來沒有人跑到三疊泉下面去看。”

“他就是跟江州臺一起上山拍片子,回來後不幾天就病了。”小柳緊挨着她坐,也插上來說。

她當然不知道,他確實是拍《靈秀廬山》累病了的。他清楚地記得,最後一組鏡頭就是到三疊泉下拍攝的。攝製組一行五人,在當地一位嚮導帶領下,自山南海會寺北,沿着溪谷溯流而上。誰知嚮導迷了路,把他們帶到一座山岡上,舉目四矚,奇峰異嶺,山色青翠,但不敢戀景,只好下山尋路。嚮導解釋說是三年前帶江西日報記者去了一趟,路上蓬蒿叢生,他已記不清了。此時已時近中午,肚子開始鬧革命。可走時誰也沒有想到要帶點乾糧,就邊走邊找尋野果子充飢。河谷兩岸,險峰兀立,一路泉水叮咚,風光旖旎,勝景如畫,誰也無暇駐足流連,只顧爬石涉水,緣木跳澗,鑽林入叢……到達三疊泉下,已是下午三、四點時光,太陽正懸在三疊泉頂上,趕快架機攝錄。他偷閒觀賞一番,面前泉簾飛瀉如幕,瀑懸一掛清白,不覺深谷流風,撲面吹來點點滴霧;仰頭望去,泉水空濛噴涌而出,像一條巨龍,駕霧騰雲一般,三跌而下,一路坎坷,跌得粉身碎骨,墜入深潭,化作涓涓清流,順山勢激湍奔逸,靜靜流入溪谷之中……他站在那裡眼觀瀑瀉清流,陷入沉思,平添一番感慨:“是所謂‘流水不腐’。”驀然間,他似乎聽到高山之巔有人唱詩般說:“不凝滯於物者,長流,長清,長新……人心又何償不是如此呢!”

收機後,太陽已墜落到山背後,他們匆忙下山。夜的幕紗開始降臨,大家都飢腸轆轆,實在是太飢渴了,不約而同地歇下來,手捧清冽甘泉喝起來。突然有位同志一聲驚叫,大家聞聲過去,見一具枯骨,平整地躺在溪溝水邊,不知是哪位遊客或是樵夫失足亦或意外遭遇不幸。他一見,一種不祥的預感由然而生。有位同志提議說拍下來,他心存疑,說別管它。又匆匆趕路。兩邊山峰如壁,頭頂上看不到星光,恰如行走在一條幽暗的長廊,腳下很難看清路面。行至一溝坎處,他跟嚮導先已跨過去,扛攝像機的同事怕跨不過,叫他在對面接一下。他返回,一隻腳跨過溝坎,像是架起一座拱橋。剛接過攝像機,自覺一陣空谷晚風從背後襲來,不知怎麼着,他無緣無故掉進溝溪裡,而又竟然沒有跌倒,踉蹌幾步,趔趔趄趄的向溪邊淌。幸好水不深,剛沒膝蓋,攝像機仍然牢牢抓在手裡。幾個人連忙接過攝像機,扶他上岸,繼續趕路。天已完全黑下來,頭上的星光被山間霧氣和兩邊青山遮擋,很難看清前面人影。嚮導在前面領路,大家跟着感覺走。他只覺褲子全溼了,漸漸的褲腰,前胸後背,也覺得溼漉漉的。直到晚上七點多鐘方纔回到駐地。

什麼叫“飢寒交迫”?此之謂也!

“想不到,《靈秀廬山》當了你的嚮導。”他笑着對姜南說。

這時姜南才注意到,楊震東大腹便便,面色黧黑,頭髮、鬍鬚很長,骨瘦如柴,只有那雙眼睛睽睽注視着她,透出熟悉的眼神,簡直認不出他了。她一直生長在優裕環境裡,常常自嘆“時運不齊,命蹇時乖”;想不到楊老師,――她心中的大哥也這般苦命,一直生活在艱難竭蹶之中,現在病得連個人樣子都沒有,不覺一陣心酸。不惑之年,適逢改革開放,正是他人生大放光彩的時候,他病了……她感到命運太不公!爲什麼好人總有那麼多磨難,是不是老天故意懲罰,還是真應那句老話:貴人多磨難。他說過的,他一生多災多難,只要不死,一定會閃光!他不能死。他的抱負還沒有實現,他的智慧不能就此泯滅。“對,楊老師不能死!”她想應該幫助他。人在危難之時,小妹不挺身出來幫他誰幫他?

小柳知道姜南是震東的學生,常給女兒寄些冰糖、小衣服之類,給震東的信也看過,雖是初次見面,信上早已認識,知道她是老幹部的女兒,爲人平易,厚道,絲毫沒有幹部子弟特有的優越感,印象很好。見他們說話,自己也插不上嘴,說是要給震東做晚飯,起身走了。

“怎麼不告訴我,你曉得我在省臺呀。”

幾年未通信,不知道她過得怎麼樣。她有“二萬五”的爸爸和老幹部的媽媽,什麼都不缺不愁,有一個寶貝兒子,一個幸福的家。他沒有忘掉她,只是不想打擾。就事論事地說:“看我這模樣,無顏面對……”

“誰沒個三病二痛……”說着她自個兒酸楚起來,掏出手帕拭淚。

“在劫難逃哇!厄運……該受的懲罰,躲不過,逃不脫的。”

“‘貴人多磨難’嘛!怕是老天造化,說不定是要你‘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呢!”爲劉少奇平反昭雪後,“論修養”又是許多人的必讀之書,姜南喜歡讀書,也或許直接取自孟子原文。

“我父親說我是羅漢命,難修正果……”他知道她的意思,自覺辜負了她的愛贈,難言,哽咽,語斷。

她曉得他說的‘正果’是什麼。他沒有忘記她那句“金子是一定要閃光的”話。他的心沒有死,實可謂“虎瘦雄心在”呀!便繼續鼓勵說:“留得青山在,豈怕沒柴燒。依你的心性,‘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恐怕還在後頭呢!眼前最重要的是治好你的病,別的就不要多想。”

他聽懂了她的語意。這是出自一個人的肺腑之言,然而今天他才第一次聽到。住院以來,親朋好友和同事們都認爲他不行了,重症肝炎雖不是癌一樣的絕症,但也是醫學難題,治癒率只有千分之幾;即便是肝硬化腹水,每年要死幾十萬,所謂治癒不過是暫時苟延,更何況他是急性肝炎後腹水,雖說仍然在醫院治療,恐怕連醫生也沒有抱多大的希望。

“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只有你……”他把“知我心”三個字哽咽到喉嚨裡,心裡卻在說:知我者,姜南賢妹也!

“你的心我清楚,客氣話就不要講。今天我來,一是想看看你,十多年不見,想不到在這裡見面;二是想盡我力所能及幫你,看來…你的病……”後面的話她不知該怎麼往下說,關切溢於言表。

“算是好了一大半吧。”他頗有信心地說,“正準備出院,星期六學校開車來接。”

“你出院?我看你……好像……沒好全。”她戰戰兢兢地說,一副擔驚受怕的神情。

“是沒有全好。”他肯定地回答她,“不瞞你說,現在落個肝硬化腹水,西醫毫無辦法,時刻都存在危險,一有不測就會斷送在這裡。這生命來之不易,不能僅此於珍惜,止於保守療法,我必須把握在手,回去找中醫。”

“把握在手”,——這不是把性命提在手上嗎?多危險!自己連站都腿腳哆嗦,話說的倒輕鬆。她爲他捏一把汗。一般來說,這樣重的病人哪能出院,醫院總比家裡強。他的思維就是非同一般,往往不按常規“出牌”,每每出奇制勝。看他堅定的目光,只覺得此刻坐在花壇邊的他,像一名戰士正準備衝出戰壕,發起攻擊。她知根知底,自不勸阻,心疼地瞧着他,不安地問:“找到着實的中醫嗎?”

“回去再說。”他回答得很乾脆,似乎有充足的把握,只要回家就有醫生上門,病就會好。

姜南是有備而來的,心裡早有主意。

她跟爸爸去江州是找醫生看病的。她爸爸年輕時參加長征,吃了不少苦,多年胃病,做過胃切除手術,一直未見好,只能吃較軟食物,稍硬一點就犯痛,甜的辣的也不行,吃了就吐酸水,顯得消瘦,吃的再好也長不胖。春節期間老幹部拜年,說起江州農墾場的楚國樑醫生,神得很,看眼睛就能大體上說出你的病情,治好不少疑難病症。他們講了幾則故事。其一,省委大院有位中年婦女好奇,也找楚醫生看眼睛,斷言她患子宮癌,她不信,認爲自己好好的,從沒感覺有病,楚醫生叫她不要大意,不防檢查一下,果然是早期子宮癌,發現得早,救了一命。其二,某位老幹部患肝癌腹水,肚子很大,住醫院只是等死,聽說楚國樑能治肝腹水,特地從江州請來參加會診,說來也奇,土裡土氣的楚國樑,硬是用中草藥治好了腹水;那位老幹部出院後,又升了職,幾位老友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舉杯祝賀,一高興,忘乎所以,多喝了幾杯,不久又復發,送了性命。好多病人聞訊找他,肝炎,肝腹水,肝癌或其他癌症,各種奇奇怪怪大醫院無法治或治不好的疑難雜症,都去求治。前天她爸爸去江州找楚國樑醫生看病,也把她帶去,她的頭昏腦暈也是各大醫院診治不了的。

楚國樑其實是個土中醫,只有小學文化。五十年代末,各地辦墾殖場,楚醫生家住地背山面湖,圈在農場內,就進農場做一名農工。此人自幼好奇,土改時無意中得到幾本醫藥書,沒事就看,對照書上圖畫到山上採藥。一次不幸被毒蛇咬傷,自個兒就地找蛇藥,救了自己一命。後來他母親患血吸蟲病,肚子日漸脹起如鼓,鄉里說是水鼓病(即腹水),家裡無錢,他也上山採藥,沒有治好。但他治蛇傷卻四鄰皆知。文革中有位省裡下放到墾殖場的幹部腳被毒蛇咬傷,生命垂危,命在旦夕,場部醫生一籌莫展。有人提議說找楚國樑看看。場領導就派人找到他。當時病人已昏迷,他說時間拖的太長了,就怕毒已攻心,只能試試看,沒有十分把握。他給病人服藥,用草藥敷治傷口,又到山上採些新鮮草藥,親自爲病人煎藥,喂藥,換藥,一直守候病牀邊。第二天夜裡,病人甦醒了。他創造了一個奇蹟,醫學上蛇傷病人昏迷二、三天救活的奇蹟。可他是一個僅有小學水平的農場工人,連處方權都沒有,誰又能認定他醫術高明,推舉他進醫院從醫呢?至多不過受到場部表揚,年終評個“五好職工”。不過,羣衆中卻盛傳他治蛇傷的傳奇,有人戲稱他“蛇王”。

文革期間農村大辦醫療改革,“赤腳醫生”滿天飛。他順理成章地由一名農工轉而當了赤腳醫生,專門治蛇傷。但他不忘母親死於“水鼓”,常幫助附近患“水鼓”的社員看病,竟然也有被他治好的。後來省裡搞“中草藥彙編”,那位下放幹部回省,在省革委恰好分管這方面工作,不忘救命之恩,點名把他抽上來參加搞“彙編”。但他文化水平實在太低,除了提供幾十種中草藥標本和收集標本外,別的事就難以勝任。依據他的意願,不回原場,就調到江州農墾場,在場部衛生院依然做一名赤腳醫生,專門治療各種疑難雜症。

姜南爸爸的病,楚醫生診斷爲脾胃長期失調,虛火太重,特別是術後未能即時對症治療,須得慢慢調理。看過姜南病歷,把脈細想,斷言頭昏腦暈,病在骨寒而痛,根在風溼性頸椎骨節炎,系年輕時多次受風寒雨溼,自恃年青身體好,無所謂,沒有在意,時經日久,寒溼浸入肌骨;特別是女孩子月經期,寒溼最容易趁虛而入。病在表,只須驅風散寒;若浸肌體,湯藥可解可散;入骨則湯藥難得進,惟用針石;現時還找不到有效良方,治起來難度較大,建議用鍼灸療法或理療。雖然楚醫生沒有良方妙藥,但病理講得不同一般,“骨寒而痛”,道理自明。想來十六歲下放農村,風寒雨溼還真不少,正值青春期,年少,不懂事理,種下病根。

聽說楊老師肝炎住院,當時她就想到楚醫生,先來看看他的病情,再想辦法請到省城來會診。今聽說楊老師要出院,便道:“我見過一位專治肝炎及疑難雜症的,就是你們江州農墾場的楚國樑醫生,好多老幹部都找他,我和爸爸也去看過病,還經常有人請他到省裡來會診。你正好回江州,不妨託人找找他,如果有困難就告訴我,叫我爸爸幫你。”

“原來是她惦念心切,極致心靈相通,我想找個中醫,她便專爲救我特來送信,有如我命定‘貴人’,不謂不是喜從天降。”這特大特好的消息,無異於給他身體裡注入了生長激素。他百感交集,真想上前去攥住她的手,感謝“知我者”的賢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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