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血色漸形的臉頰上,還堆積着幸福的笑容,渾然不像前天晚上剛從手術檯下來的那個人。
“你怎麼不吃了?這皮蛋瘦肉粥味道不好嗎?”李淑貞見他不怎麼動湯匙。
“我…在吃…這味道很好…”
剛纔是逞強說自己能動手吃,其實他傷口就在肩關節附近,手指連着筋骨,一擡手傷口就鑽心的疼。
人有時就是犯賤,當他在生死一線間,這點傷痛根本沒有任何感覺,神經變得很大很粗,手照樣在大動揮舞。
可現在,人的神經忽然變得脆弱和敏感,就連自己舀粥吃的動作,也是很難完成。
見他呲牙咧嘴、皺眉蹙眼的痛苦吃相,李淑貞卟呲一下笑出聲來。
“明明是光榮受傷,剛動完手術還逞強,來吧…我來餵你!”
李淑貞說完,不由分說地從小翠手中接過陶瓷缸,並插坐在她前面的牀沿上。
小翠邊後退邊喃語道:“小姐…您行嗎…這不合適吧…”
“那有什麼不合適的?你讓開,喂傷病員的粥,本小姐還是會做的。”李淑貞微斥丫鬟,回頭搶過李天華手中湯匙命令道:
“請張嘴…”
陳天華紅着臉乖乖張開大嘴……
一刻鐘左右,一缸子皮蛋瘦肉粥被他吃進肚子裡。
她十分有耐心,全然沒有千金小姐的矜持和嬌貴,眼神眉宇間還有些強勢,讓陳天華乖乖聽從她的服侍。
她吐氣如蘭,身上散發出來的也是紫羅蘭薰香的醉人味道,讓他一陣迷醉,小心臟莫名“卟嗵…卟嗵…”跳動着。
“還想吃嗎?要不我再去煮…”她突然發聲。
“哦,吃飽了…”他連忙打出一個飽嗝作出迴應。
他這才從迷戀中驚醒,這一大缸子皮蛋瘦肉粥,早已填飽了肚皮。
剛纔只注意眼前麗人的神韻,機械地張嘴呑咽,全然沒有感受肚子裡的飽和度。
“現在幾點了?”陳天華忽然發現他的金錶,菸頭等物件都不在身邊。
他想到了他上手術檯時,外套全被剪開扒光,東西顯然是被護士給收繳了。
“怎麼啦?”
“我的金錶,菸斗,還有衣兜裡的銀票銀洋等。”他着急了起來,後悔昨天怎麼沒有想到。
“不着急,我馬上去走廊上的護士辦公室看一下。”
她回首這才發現,病房裡就只有她和陳天華兩個人,丫鬟小翠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房間。
“別看了,也別叫丫鬟進來,你順便去把衛兵王勝叫進來吧。”
陳天華有點吞吞吐吐,他的意思是想讓她們早些離開房間,但又不能直接開口。
“哦,是不是要方便?我這去叫李副官來幫忙。”
看到他的樣子,李淑貞臉色一紅出去幫他叫了衛兵王勝進來。
她猜對了,陳天華是要小便,他讓王勝幫他提着夜壺。
丫鬟小翠在病區走廊上徘徊,正低着頭無聊地踢着一隻紙盒。
她剛纔見三小姐與陳天華倆人,你餵我吃的親熱勁,不好意思再看下去,就悄悄出門在外等候。
見李淑貞從房裡出來,她忙迎上前去輕聲道:“小姐,喂完了?”
李淑貞臉一沉擺上小姐的譜來了,她不悅道:
“你出來幹什麼?快跟我去護士辦公室,找回姑爺的衣服和懷錶來。”
“嗯!”小翠知趣地跟上李淑貞跑向護士辦公室。
醫院值班護士覈對患者姓名和牀號之後,從一個保險櫃裡拿出一袋東西,袋子裡面是金質懷錶,銀票,銀元,菸斗和菸絲等,另外還有一雙鞋。
“對不起,那些衣褲都是血污,並且巴貼在肌皮上,只好都剪開成幾片了。”洋護士雙手一攤,無奈說道。
教會醫院還是非常敬業的,動完手術,護士們將陳天華身上血污等擦洗乾淨,然後給換上病員服給其穿上。
李淑貞在認領簿上逐一簽上字,然後拎着那隻布袋子,小翠則拎着那雙布鞋,倆人氣喘吁吁跑進房間,“看一下,缺少些什麼沒有?”
陳天華接過袋子,認真清點了一下,發現一樣都沒少,“對的,都在裡面。”
他那顆懸着的心,終算是落實了。
在清末,那些西方教會醫院就已經有了嚴格、科學、人性化的管理制度,可能想像,他們在某些方面,確實領先我們若干年。
李淑貞瞥了他一眼,從布袋中取出菸斗和懷錶,將懷錶放在他的牀頭,袋子裡的銀票和現洋則原封不動,放在枕頭底下。
從煙盒裡抽出黃燦燦的菸絲,往菸斗裡一塞,然後拿給陳天華。
“沒有洋火呀?”
“哦,我去拿。”小翠應聲出門。
這時的她表現得很積極,剛纔見到三小姐不高興了。
丫鬟小翠跟着李淑貞十年,她非常清楚這位小主人有時任性刁蠻,發起脾氣來就很難侍候。
馬上返回的小翠,湊近陳天華划着了火柴,給他點着了菸絲。
“謝謝你了,小翠姑娘。”
“這麼客氣幹嘛?跟我不搭界的,要謝就謝我家三小姐,嘻嘻…”小翠傻乎乎還微微帶有點醋意的話,逗得陳天華是笑盈盈的。
看着小翠手裡拿着燒盡的火柴棍,李淑貞從旁邊的牀頭櫃上扯了一張報紙,麻利地疊着一隻船,準備接菸灰。
“哎喲,這是昨天的報紙,護士送來我還沒看呢?”陳天華連忙喝住。
這是一張《彙報》,是天主教在大清國公開發行的報紙。
他的頭版頭條上,赫然標題《淮軍標統李存智壽宴上發生刺殺案》
內容:昨天,三月十七日,李府上演一張驚心動魄的刺殺案,兇手扮成全聚德烤鴨杭州分店的店員……
“哇呀,這教會的報紙上都登出了這條消息,還指名道姓地把你演染成英雄人物,華之啊,你現在可有名氣了。”李淑貞驚呼道。
“別…人怕出名豬怕壯,這未必是件好事。”陳天華嘟囔道。
有件事情他一直沒說出口,那就是這個刺客,他的腦海中竟然有個烙印。
這是在腦海裡殘存的記憶,明顯是死去的陳土根留下來的,但畫面背景很模糊,像是在一條船的船艙裡。
昨晚,微微有點醉意的陳天華,在人羣中被擠堆了一下沒有站穩,他踉蹌地後退出來。
回首時正好對着那位刺客廚師的臉,腦海裡瞬間有個鏡頭一閃而過,他怔愣了。
而那位刺客見陳天華忽然盯上了他,也許是做賊心虛,慌亂中提前動了手,先是把手中薄刀甩向李存智的脖頸,同時再去掏槍。
而這一切恰好被陳天華盡收眼底,以他的身手與反應,刺客行動失敗了。
這正是陰差陽錯的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