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地瞪住牀上躺着的那個人,一字一頓用力到極致地說着:“鳳離,你沒有死!”
他制住我的那一剎牽動了傷口,虛弱地咳着:“我的醞溪這麼捨不得我,我當然從地獄裡回來了。”
“你!”我用力甩開他的手,猛地向後退。
他卻突然坐起身上前,半個身子越出牀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狠狠地抱住了我。
我用力推着他,明明摁到了他的傷口上,他吃痛地悶哼,卻依舊不願放開手。
“你……混蛋!”臉上的淚痕還沒幹,貼在他冰涼的發間。
軟軟的,有些微微刺人。
撲面而來的梨花香。
“你……怎麼能……這樣……”說到後面,我連罵他的力氣都沒有,被他死死地摟在懷裡。
心裡覺得又驚險又委屈,也不管他疼不疼,一下一下狠狠地打着他的背。
“你每次都騙我……你好無恥……你一直都利用我……你不是想讓我死嗎!你不是覺得是我害死你的孩子嗎?你不是說我跟三皇子謀權篡位嗎,你不是不管我死活嗎!”後面的話語伴隨着嗚咽聲而含糊不清,我哭得稀里嘩啦,一邊狠狠揮拳打在他背上,一邊感受他越來越收緊的懷抱。
“你現在還用這個來騙我,你不是愛你的壁如鏡嗎!……什麼都是你設計好了的,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我真的不會再相信你了!……”哭得抽噎的聲音在安靜的竹樓內顯得尤爲傷心,我感到他緊緊貼着我的胸口正在顫抖,卻仍然不肯放開我。
我揮打在他背上的手慢慢變成抓緊他的衣袍,大聲地,肆無忌憚地哭着。
他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委屈。
頭被狠狠埋在他的頸窩處,用力到連哭聲都被淹沒了。
鳳離依舊是靜靜地,用力地抱着我,任由我發泄心裡所有的委屈。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逐漸冷靜了下來,惡狠狠擦掉了臉上的淚痕,沉着臉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好像有點慌了。
“醞溪。”我聽見他的聲音,我甚至聽見他帶了哽咽的聲音:“你要離開,你要走,我都不攔你。你不相信我也沒關係,你逃到天涯海角都沒關係,我一定會把你抓回來的。”
依稀聽見他顫抖的不自信的語調,我有一剎那的失神。
“你若是下次再遇到這樣的事,我不能救你,我就陪你一起死。”鳳離抱着我的力道像是要把我嵌入身體裡:“但是你要答應我,你一定不許,再在我面前死了!”
我聽着他這樣的話,不覺有點好笑,卻又覺得那麼心疼。
“我恨你。”我還是這句話。
他恍若未聞,只是擰起眉:“如果你下次再敢這樣,我會殺了所有和你有關的人。江尚香、東方族,甚至小葵!只要你再動半點這種念頭,我就叫他們統統給你陪葬。”
他的聲音惡狠狠的:“還有我,就算追到黃泉奈何,我也要把你追回來!下一次,我一定要比你先死。我要你也嘗一嘗,我在自己懷裡斷氣的感覺。我要你也嘗一嘗……”
他無意識地重複着,臉埋進我的發間。
我卻突然愣住了。
“鳳離。”我想推開他。
他低着頭,額間的發搭下來遮住他發紅的雙眼。
顫抖的手終於還是忍不住撫上他的臉,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看着他依舊惡狠狠地盯着我。
鼻頭卻一酸,我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任何的話來。
原來這個男人,他也是會這樣,因爲害怕而紅了眼睛。
原來他不知不覺,也變得和常人一樣。
原來他也是會脆弱的。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怪過他,鳳離他受過的苦,比我多太多了。
自幼喪母,被冥魁帶出宮外,親眼看見他的鏡姑姑死在他面前。
那些他所謂的親人,所謂的兄弟姐妹。
如果他不害他們,他們就會害他。
如果他不夠強大,就無法保護自己想要的東西。
可是漸漸的,他連自己究竟想要什麼都不知道了。
人,有的時候太過聰明。
真的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
就像那夜我死後,在沒有開燈的大殿裡,看見他孤零零地坐在門邊。
呆望着我給他的那封信。
一個人躲在那樣黑的地方。
只有他一個人。
而糾纏了這麼久,對於過去那些事,他連一句解釋都不給我。
只用這樣的方式來逼迫我原諒他,用這樣傷痕累累的身體和心來讓我覺得心疼。
他真的好奸詐。
身體稍稍一放鬆,就感到他不同尋常的顫抖。我一愣,拉開一點距離,看着他重新染血的胸口,又驚又怒:“你的傷口!”
說着就要轉身去找鳳無邪,手卻在那一剎被他死死拉住。
我轉過頭去怒瞪他;“再不找他來給你治,你會死的!你瘋了嗎!”
他還是用力地扯住我,疼得臉色慘白,胸口的鮮紅刺目的血色映得他的臉如白紙一樣單薄。
“我不會再讓你走了。”他脣上的血色都褪得乾淨,害怕地卻又堅定地看着我。
我覺得喉嚨一緊。
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瘦了。
這麼蒼白,這麼固執,這麼害怕。
我的六爺,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傷痕累累了。
“我不走。”我想要露出一個微笑,卻有更多的淚水掉下來:“我真的只是去叫弄無邪來給你治傷,我不走。”
“以後也不許走。”他變本加厲,用自己潺潺留着鮮血的傷口來威脅我。
我扯出一個嘲笑:“你剛纔不是說,我要離開要走,你都不攔嗎?”
他沒料到我會這麼說,一時急了,蒼白着臉:“我後悔了。”
我張口剛想說什麼,後面就傳來一個硬邦邦的嬌媚男聲:“你再不放手,他就真的死了。”
弄無邪三步做兩步走到牀邊,並不客氣地把鳳離摁回牀上,瞥了一眼他仍緊緊抓住我的手:“六爺,放開她的手。”
鳳離不理他。
弄無邪眼一眯,一把涼涼的刀立刻貼在我的脖頸上:“六爺,這樣下去你真的會死。在你死之前,我先把她送下去陪你。”
鳳離紅腫的眼瞪着他,卻有點哀求地看着我。
我看着他這樣孩子氣的樣子,明明知道他是在裝可憐,還是忍不住說:“我答應你,我不走。”
得到保證,他才放開了手。任由弄無邪輕手輕腳地爲他處理裂開的傷口,精緻漂亮的眉目疼得微微顫抖。
我退回門外,看着竹林裡青翠的葉子隨風起舞,沙沙的響聲此起彼伏,映出這片綠色的幽深。
糾纏了這麼久。
恨過他,離開過他,甚至裝作陌路人對待過他。
可其實,我仍然還是愛着他的。
多麼可悲,他做過的那些事,利用過我的那些東西,害過的那些人,傷過我的那些心。
最後,都敵不過他這樣以死來護我的決絕。
都抵不過他這樣孩子氣卻又固執膽怯地溫柔。
就好像他不管做過什麼,最終我都會原諒他一樣。
我真的好累了。
他也真的,好累了。
我們兩個,誰都再也折騰不起了。
弄無邪出來的時候,竹林裡的風聲越發加大。他放輕了聲音:“六爺睡着了。”
“弄無邪,其實從一開始,你就是喜歡六爺的吧?”我突然問他。
他沉默了一會,才慢慢說:“沈醞溪,我覺得你真是配不上六爺。”
我一笑:“那你那天爲什麼要救我?”
我說的是我在他迎娶賢妃時服毒的那一天。
他面無表情:“我只是不希望因爲你的死,讓他痛苦而已。”
他的神情依舊是冷冷的,目光深沉地盯着我:“你不知道,他爲了你做過多少。改變了多少計劃,給自己添了多少危險。你四哥不是他害死的,那天太后其實是被前朝餘孽所殺。你無法明白老皇帝有多狠,他將計就計,讓這兩個皇子爭鬥,誰贏了誰將是未來天下之主。是教主…也就是冥魁讓子衿引你過去,因爲她是幫六爺的。她雖然恨蘇紅以,但終究對六爺還是存有三分情。六爺甚至去幫四皇子求情,去幫一個好幾次都差點
要了他命的人求情,爲了你。”
“而湖盈盈。她早就動了要殺你的心,六爺其實早就可以將她神不知鬼不覺抹殺了。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怎麼會當着你的面殺了她?”
“你做宜妃的那個時候,他剛登基不久,壁丞相手握重權,已經暗自陷害了你多少回,又派了多少人在你的飯裡下毒。六爺逼於無奈,才做出寵幸壁如鏡的樣子來。三皇子去找你的時候,壁丞相藉由前朝餘孽與你勾結一事,在朝中引起了軒然大波。以清君側爲名,聯名上書要治你死罪。六爺只能打入你冷宮,等將壁丞相一除,才能完全地保住你。而六爺又費了多大勁,才能保住讓三皇子不死。”
我想起我被打入冷宮之時,系狨曾低聲道:“娘娘,皇上正在氣頭上,你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去激怒他爲好。就暫且先委屈你去冷宮小住一段時日,等皇上氣消了,自然就會重新讓你回青霜殿了。”
我那個時候只當他是安慰我,沒想到其實是他的暗示。
弄無邪的眼睛就像一汪湖水,又涼又深,問我:“你知不知道壁如鏡的孩子,是誰殺的?”
我渾身一抖,心裡突然閃過一個非常恐怖的念頭。
他依舊盯着我,緩緩從口中吐出三個字:“是六爺。”
“最後驚鴻的那包毒藥,是壁如鏡在發現孩子掉了後,第一時間叫宮女去放的。她連死都要拖你下水,她卻永遠也想不到這個孩子是六爺下的毒。”
“六爺說,壁如鏡想爲他生孩子,還不配。”他看着我震驚的臉,嘲諷地笑了:“你是不是覺得六爺很狠?你知道嗎,六爺說,除了沈醞溪,這個世上哪個女人都不配。”
“你知道嗎,六爺有多愛你。”
“你知道嗎,你死在他面前時,他當時是什麼感覺?”
“沈醞溪,我真的覺得,你一點都配不上六爺。”
竹門被風吹出了一縷縫隙,我從間隙裡看向裡面沉睡的蒼白男子。
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只是覺得有一個地方,疼得厲害。
就像是要剝奪掉我所有的呼吸一樣,比任何時候都要疼得厲害。
我是真的不知道。
原來他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揹負了這麼多。
即使我如此恨他,他也依舊不開口說一個字。
只是用這樣的方式,在風腥血雨的宮廷之爭中保護我。
我突然想到什麼,看向一邊的弄無邪:“那個時候,你爲何要騙我說他死了?”
弄無邪卻答非所問:“這是他第一次求人,連我都震驚了。”
我的手一抖,外面沙沙的風聲幾乎將我和弄無邪的長髮盡數揚起。
房裡剛昏睡過去的人顯得很不安穩,手微微在旁邊抓着,迷迷糊糊地喊着:“醞溪。”
我推開門,剛打算進去,弄無邪就在身後靜靜地說:“六爺在做惡夢。”
我的步子猛然一頓。
他帶着一點嘲諷的恨意說:“自從你死後,六爺幾乎每天都在做惡夢。”
我閉上眼,將口中涌起的苦澀嚥下。坐到鳳離牀邊,將手放進他的手裡。
他感受到我的溫度,猛然間抓緊。
我低聲道:“醞溪在這裡。”
我看着他漸漸清醒過來的雙眼,看着他鳳眼裡露出迷茫卻溫柔的目光,看着他另一隻手緩緩覆上我的臉,我靜靜地笑了:“愛上一枚棋子,六爺,你真是最差的佈局人。”
水墨燈籠在繞樑處飛揚,沙沙的風聲都彷彿安靜了下去。
我低下頭去,將自己的脣映上鳳離的。
不論他曾做過什麼,不論他最開始利用我的初衷和目的是什麼。
不論他曾經害過多少人,又有多少人因他而死。
我都不在乎了。
鳳儀驚鴻春秋雪,醉裡皇城煙雨歌。
就像初見時,他擡起眸來的那驚鴻一瞥。
就像生死關頭時,他曾許過的三生三世。
就像他終成天下之尊時,曾迎風面向全天下,讓我應他的那句承諾——
永伴君側,永不離棄。
我答應過他,而這次,我不會再食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