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軍大勝,非僅是我一人策劃之功,大將軍忠厚德義,振臂一呼,興勤王之師,爲萬民請命,天下士族礪兵影從,堅貞侍魂,誓死殺賊,故能連戰連捷。”林逸青朗聲道,“林某身爲乾國之民,受大將軍忠義感召,諸位侍魂激奮,故冒死前來,以效微勞,不期能建功立業,實大將軍及諸位之力也!”
聽到林逸青並不居功,而是將戰勝的功勞歸給了西鄉隆盛和大家,桐野利秋心中感慨不已。
“我軍雖一路戰勝至此,然賊軍兇狠,我軍將士犧牲者甚衆,林某每每思及同袍,心中慘傷,這一杯,便請大家和我一道,敬那些爲勤王大業英勇犧牲的忠魂!”林逸青說着,將重新斟滿的酒杯高高舉起,瀝酒於地。
衆武士想起連日來的血火拼殺,一個個也是激動不已,紛紛和林逸青一道,舉杯瀝酒於地,並三擊掌以爲祭奠。
西鄉隆盛看到衆武士和林逸青之間的推崇敬重,眼中閃過嘉許之色。
“我的眼光沒錯,利秋和國幹才能均不及他,難道,真的要讓他來繼承我的事業嗎?……”
“……爲勤王大業早日成功!天下共享天平!乾杯!”桐野利秋此時再次舉杯提議道,衆武士紛紛應和,西鄉隆盛收回了思緒,微笑着舉杯,和衆武士一飲而盡。
衆武士一邊割肉大啖,一邊開懷暢飲,同袍之間相互敬酒。暢述並肩戰鬥的經歷,席間的氣氛很快便變得熱烈起來。
西鄉隆盛記起了剛纔夫人的囑咐,便安排人將烹好的野豬肉給何韻晴送去,林逸青連聲稱謝,西鄉隆盛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目光掃過正在吃肉喝酒的衆武士,眼中忽然閃過一絲憂鬱之色。
“大將軍心有何憂?可否說與我知道?”林逸青敏銳的觀察到了西鄉隆盛眼神的異樣,藉着敬酒之機上前,低聲問道。
“你坐下,瀚鵬。”西鄉隆盛往桌案的邊上挪了挪。指了指榻上。示意林逸青在自己身邊坐下。
林逸青依言坐下,西鄉隆盛看着興高采烈的衆武士們,嘆了口氣,說道:“瀚鵬。你知道吧。我已經給天皇陛下上了表章。請求天皇陛下接受我們‘新政厚德’的建議,罷免奸臣,止戰息兵。”
“我明白大將軍的心意。您是不忍戰事過於持久,軍民死傷太重,是以趁我軍大勝之際,向政府示意和談,以息兵禍。”林逸青嘆息道,“大將軍用心可謂良苦,此時言和,正相宜也。”
“知我者,瀚鵬也。”西鄉隆盛長嘆道,“此事我事先未與任何人商議,利秋和國幹他們得知消息後,雖然沒說什麼,但我知道,他們心裡是不高興的,認爲我不該此時上表。”
“大將軍的想法沒有錯,我軍現在雖連戰連捷,奪得西南半壁二十二縣,然久戰之下,亦有疲憊之象,且連番激戰之下,傷亡亦重,我身爲參謀總長,歷經各處戰場,每見我軍將士傷亡,心中痛惜不已,這才知道古語云‘慈不掌兵’,絕非虛言,”林逸青嘆道,“蓋林某雖知曉兵機,但面對昔日之同袍學生一個個犧牲,非此心所能承受也,心中亦盼戰事早日終結。大將軍上此表章,是‘以戰促和’之法,可抵雄兵十萬。”
“瀚鵬如此說,我便放心了,我原本還擔心你和利秋他們一樣,會反對我如此行事呢。”西鄉隆盛的眼中閃過感激之色。
“只是我擔心,政府現爲奸臣把持,天皇陛下深受其挾持,未必肯接受大將軍的和談提議。”林逸青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那瀚鵬以爲,該當如何纔好?”西鄉隆盛沉默了一會兒,又問道。
“林某以爲,現下海權在我手,海路通行無阻,可選精兵一萬,以海軍主力護送,直搗東京灣,誅卻奸臣,以大將軍爲朝廷攝政,輔佐天皇陛下,組建新政府。”林逸青說道,“賊軍目下士氣低落,恐慌畏戰,聽聞東京爲我軍所破,必然瓦解,則大事可定,我軍亦可減少不必要之傷亡,此爲‘以戰止戰’之法。不如此,天皇陛下恐難下罷戰之決心。”
“此法雖好,只是兵進帝都,炮火無眼,亂兵四起,一旦東京再如京都一般,爲大火所焚,傷到了天皇陛下,則我等百死難贖其罪啊!”西鄉隆盛嘆道。
林逸青明白西鄉隆盛不同意自己的這個出兵直取東京灣的計劃的真實想法,嘆息了一聲,沒有點破。
“除此之外,瀚鵬可有別的計劃?”西鄉隆盛沉默了一會兒,吃了幾口肉,想了一想,又問道。
“現下我軍雖然大勝,但損失也很重,將士十分疲憊,且彈藥消耗也很大,急需補充,海軍各艦亦多受損,需要修理的時間,我的計劃,打算將全軍分爲三隊,二隊修整,一隊進逼名古屋,爲猛虎在山之勢,使賊軍不敢來犯,我軍在這期間,製造和購買槍炮彈藥,修整戰艦,如此需時約兩個月左右。”林逸青猜到了西鄉隆盛的心意,順着他的想法說道,“兩月之後,如政府仍不接受大將軍的建議,則再行出兵不遲。”
“如此甚好。”西鄉隆盛聞言欣慰不已,“瀚鵬思慮周詳,我可以放心了。”
“盼天皇陛下能識得大將軍的苦心,早下英明決斷,則我薩摩幸甚,天下億兆幸甚!”林逸青嘆道。
西鄉隆盛聽了林逸青的話,深深嘆息起來。
此時的西鄉隆盛,並不知道遠在東京的明治天皇,心中也和他一樣,在做着激烈的鬥爭。
皇宮,御花園。
侍從拿起酒壺,給相對而坐閒談的明治天皇和伊藤博文各自斟滿了一杯。
“王陽明曾說過一句很有名的話。陛下可知道?”伊藤博文看着略顯憂鬱的明治天皇,平靜的問了一句。
“王陽明說過很多名言警句,不知伊藤卿說的是哪一句……”明治天皇嘆息了一聲,顯得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是很有名的一句……”對明治天皇明顯的不安,伊藤博文也感覺到了,他端起酒杯,凝望着杯中清澈的酒液,深吸了一口氣,說道:“‘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
“哦?”明治天皇一怔。他略有些疑惑的望向伊藤博文。卻沒有接着問下去。
“西鄉君曾和大久保君一道求學於伊藤茂右衛門先生,學習陽明心學及朱子之學,陽明先生的這句名言,他可謂是銘刻在心。然而他一直將士族視爲帝國振興之重要階層。念念不忘士族之利益。這,便是他的心中賊。……”伊藤博文頓了一下,長長透出一口氣。又繼續道:“而陛下和西鄉君不同,陛下知若要富國強兵,必須瓦解‘小權’之基礎,收‘大權’於朝廷,是以士族利益之堅冰必須打破。而大久保君秉承陛下心意,行事過於操切,壓迫士族過厲,所謂物極必反,故有此變。所以說太過執着之後。這便也成了陛下的心中賊!”
“那伊藤卿是認爲,朕是爲心中之賊所誤了?”明治天皇的眉頭習慣性的皺了起來,但他對於伊藤博文,始終存有父親般的敬畏,是以並沒有以伊藤博文剛纔的話爲忤。
“陛下,臣並非說陛下的主張不對。只是在時機的把握上,有些流於冒險了。”伊藤博文用委婉的語調對天皇說道。
“是啊!朕當初亦覺得大久保卿如此行事,恐將引發不測,可惜朕那時未能阻止,致有今日之禍……”明治天皇的眼中閃過一絲憤恨之色。
儘管他對大久保利通的遇刺身亡感到悲痛不已,但一想起大久保利通的爲人和行事,便又禁不住切齒痛恨起來。
“西鄉卿上的表章,伊藤卿也已經看過了,可有什麼想法說與朕知道?”明治天皇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深吸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心態,又伊藤博文問道。
“陛下,臣覺得,西鄉君上的這道表章,確是真心想要息兵止戰,同政府進行和談的。”伊藤博文看着明治天皇,小心的回答道。
“朕看了表章之後,也知道他說的確是真心話,”明治天皇嘆道,“若是賊軍中他人上的表章,朕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但西鄉卿上的表章,朕是一定會看的,朕瞭解西鄉卿的爲人,西鄉卿也瞭解朕,是以會有如此進言。”
“陛下說的是,西鄉君,本不該反的……”聽到明治天皇談到西鄉隆盛時真情流露,伊藤博文也禁不住嘆息起來。
“是啊!朕心裡也明白,西鄉卿其實本不該反的,他之所以如此,確有不得已之苦衷。”明治天皇說道,“只是……”
明治天皇搖了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伊藤博文明白天皇內心的苦楚:雖然天皇有心接受西鄉隆盛表章中提出來的“罷免奸臣”的條件,但實際的形勢,是不允許他做出這樣的決定的。
若是接受這樣的條件的話,現在的明治政府,只怕立刻便要失去存在的基礎而垮臺。
“伊藤卿認爲,朕應當如何回覆西鄉卿?”明治天皇問道。
“這道表章,陛下無論如何回覆,都會被西鄉君的部下如桐野利秋、筱原國乾等人曲解,而以臣觀之,西鄉君雖爲賊軍主帥,卻只是名義上的,其真正統帥,乃桐野利秋。西鄉君的這道表章裡提出的條件,陛下縱然答應,只怕桐野利秋一班人也是不會滿意的,定然還會藉此生事,所以莫不如置之不答。”伊藤博文說道。
“不答的話,便要繼續交兵,現下軍心民心皆極爲低落,再戰恐又會失利,伊藤卿以爲,該如何扭轉敗局?”明治天皇有些着急的問道。
“爲今之計,只有從巖倉君所言,‘借兵外國’一途。”伊藤博文猶豫了一下,終於鼓足勇氣將這句話說了出來。
“伊藤卿也說該借兵外國了……”聽了伊藤博文的建議。明治天皇並沒有象伊藤博文想象的那樣勃然大怒,令伊藤博文吃驚不已。
就在不久前,右大臣兼內務卿的巖倉具視嚮明治天皇第一次提出了“借師國外以助剿逆賊”的建議,當時明治天皇少有的在巖倉具視面前發了怒,當時巖倉具視雖唯唯而退,但仍然堅持自己的主張。
而後過了幾天,巖倉具視再一次嚮明治天皇提出了這樣的建議,這一次和巖倉具視一道進言的,還有陸軍卿山縣有朋。
而山縣有朋這一次比巖倉具視走得更遠,他直接向天皇提出。當向“英、法、米、獨(即德國。德意志一詞日文翻譯爲獨逸支)、露(俄國)、乾等國借陸軍一二萬人,海軍艦艇若干,助官軍剿賊。”山縣有朋的理由是,現在政府軍陸軍接連遭到失敗。海軍已然近乎全軍覆滅。已無再戰之能。急需重新整頓,並動員東北諸縣及北海道軍民,向外國購買軍火。組建和訓練新軍,而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如果叛軍在這時發起大規模的進攻,政府軍定然難以抵擋,所以在這段時間裡,必須藉助外**隊的力量來對抗叛軍。
對於借兵外國一事,明治天皇一直表現得非常牴觸,伊藤博文明白,他有這樣的反應其實很好理解,在明治天皇看來,借兵外國必然要以出讓國家利權爲代價,而這對於一心想要廢除外國強加於日本身上的不平等條約的明治天皇來說,是根本無法接受的。
明治天皇以“朝廷向無此例”爲由一口拒絕了巖倉具視和山縣有朋的建議,但巖倉具視和山縣有朋並不退縮,而是舉出了幕府時期“徵長戰役”時借兵荷蘭的前例,對此明治天皇難以辯駁,只好說自己再考慮一下,實際是想聽聽伊藤博文的意見。
但今天君臣二人的私會,伊藤博文竟然也說出了應當“借兵外國”的話,怎麼能不讓明治天皇感到震驚和痛心呢?
“臣明白陛下的苦衷,但現在的形勢,的確到了非借兵外國的地步不可!”伊藤博文嘆息道,“借兵外國,平息叛亂,國家尚有一線生機,兩權相害取其輕,陛下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伊藤卿說兩權相害取其輕,那依朕看來,莫不如答應西鄉卿的條件!”明治天皇怒道,“要朕出讓國家利權,換得外兵前來踐踏國土,朕辦不到!”
“陛下若答應了西鄉卿的條件,便等於將維新以來所取得的一切成果,全都棄置不顧!陛下難道不了解幕府時士族把持國家的禍害麼?”伊藤博文厲聲道。
聽了伊藤博文的話,明治天皇一時間如夢方醒,他呆呆的看着伊藤博文,半天說不出話來。
“陛下難道不想實現強兵富國之夢了嗎?”伊藤博文大聲問道。
“實現強兵富國之夢……伊藤卿,真要朕付出如此代價麼?”明治天皇的眼中閃過迷離之色,喃喃的問道。
“只要能夠實現這強兵富國之夢……付出什麼樣的代價,都是值得的!”伊藤博文一字一字的道,“陛下若擔心身負罵名,則此事之責任,全由臣等負擔好了!臣願爲陛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伊藤博文說着起身,隨後竟嚮明治天皇深深鞠了一躬,而後者被唬的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好!就照伊藤卿的意思辦吧!”明治天皇先是被伊藤博文的目光看得激動不已,隨後又被這番一酬壯志的許諾刺激的得渾身血脈賁張,立刻回答道。
明治天皇略走了幾步,與伊藤博文並肩望向遠方——東方此時紅日高升,滿園櫻樹花木已完全顯出蒼翠本色,站在這清亮的草地上,君臣二人愜意地呼吸着清冽芬芳的空氣,覺得精神格外清新健旺。
伊藤博文告辭之後,明治天皇離開御花園回到了宮內,赫然發現皇后一條美子正在迴廊裡等他。
看到一身和服的一條美子和權典侍柳原愛子邁着細碎的步子低眉垂首的迎了過來,明治天皇立刻迎上前去。
一條美子皇后來到明治天皇面前,擡起頭來,明治天皇看到皇后眼中的憂鬱之色,明白剛纔自己和伊藤博文的談話應該都被皇后聽到了,不由得嘆息了起來。
“真的……非這樣做不可了嗎?”一條美子輕聲的問道。
明治天皇點了點頭。
“但是……朕的心中,卻並非情願,也不能確定,這麼做就一定是對的……”明治天皇小聲回答道。
在面對皇后和權典侍的這一刻,從小養於深宮,生於婦人之手的明治天皇,彷彿剛纔的勇氣全都隨着伊藤博文的離去而消失了,又恢復成了小時候那個怯懦膽小的孩子。
“既然陛下已經決定了,就放寬心吧!”一條美子注意到了明治天皇情緒的變化,立刻說道。
明治天皇看了看一條美子皇后,又看了看一旁的權典侍,他非常寵愛的美麗的柳原愛子——柳原前光伯爵的妹妹,嘆息了一聲。
“如果這樣也不能成功……那真是對不起你們了……還請你們原諒朕……”
此時此刻,一代維新雄主明治天皇的軟弱一面,在兩個他最親近的女人面前,暴露無遺。
而此時已經出了皇宮的伊藤博文,卻並不知道天皇現在的樣子,他要急着去找巖倉具視,告訴他自己已經做通了明治天皇的工作,同意借兵外國平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