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開始呼籲朝廷,聯絡保護僑胞、利用僑資振興國家,丁雨生就是其中的傑出代表。△,乾政府對海外僑胞的政策,開始由放任自流轉變爲保護和管理。在這一變化過程中,丁雨生作爲中土設領護僑的先行者,可以說起了至關重要的推動作用。
但這一次他上的關於海軍護僑的奏疏,主要的目的,卻是爲了保護林逸青。
現在船政水師出動的目的,是以和北洋水師在外海“會操”的名義,現在會操即將結束,已經有好事的言官上奏請求將水師調回,針對這一情況,丁雨生打出了“護僑”牌,上奏朝廷以保護在日本的乾國僑民的名義,出動船政水師主力前往日本琉球一帶駐防巡護。
因爲只有船政水師主力出動,俄國人才不敢輕易的對林逸青下殺手!
此時的丁雨生,心思已然全在如何保護林逸青這件事上了。
丁雨生不多時便寫好了奏稿,正在審視,徐睿拿着一封電報匆匆走了進來。
“大人!萬千之喜!”徐睿一進門,便高興的說道。
“哦,徐先生,喜從何來?”丁雨生問道。
“倫敦郭大人來電,七爺家二小姐的事兒,有消息了。”徐睿說着,將手中的電報遞到了丁雨生面前。
聽到徐睿的話。丁雨生強忍心中的激動。將電報接過來看了起來。
原來丁雨生七弟丁雷生之女。名叫丁璐華,數年前於碼頭走失,據家僕報知,稱於碼頭上看見過她,是爲一個不甚熟識的漢子抱上了去英國的船,此女本爲雙生姊妹,走失的是妹妹,姐姐尚在。丁雷生失女後,一直慟不欲生,以至臥病,丁雨生是以多方打探,但一直不得消息。
事實上,丁雨生之所以如此心繫海外僑胞,另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自己對此有着切膚之痛!
象這種外國人拐走中土女童的事,其實在中土是廣泛存在的!不光是老百姓家的孩子,甚至官宦人家的孩子也不能倖免。
遠的不說。象彤郅十一年發生在日本橫濱港的“瑪耶西”號事件,雖然在日本政府的幫助下。乾國方面解救了全部被拐中土民工,但仍然有一名小女孩被船長偷偷帶走,最後下落不明(小女孩因可在上自由走動,且臉色紅潤,未見受虐待,日本官員沒有帶她下船,結果船長逃離日本時偷偷將她帶走了)。
郭筠仙出任大乾第一任駐英國公使,路過福州之時,丁雨生爲其設宴餞行時,曾委託郭筠仙在英國幫助打探侄女丁璐華的消息,當時丁雨生也就是抱着試一試的想法請郭筠仙幫忙的,他也知道英倫之大,找一個小女孩可比大海撈針,只是要郭筠仙閒暇時留意罷了,但他萬萬沒想到,郭筠仙竟然打探到了侄女的消息!
丁雨生反覆看了幾遍電報之後,這才確信侄女已經找到的事實,禁不住激動得流下淚來。
“郭大人電報中說,女孩兒在僑商首領陳廷軒之家,雖是伴讀侍女,卻得陳氏善視,爲其孫之侍伴,郭大人和陳氏極是相熟,向陳氏說明原委,陳氏定會將女孩兒送還,屆時大人骨肉便可團圓!真是萬千之喜!”徐睿笑着向丁雨生賀喜道。“大人可速速給郭大人回電!事情便成了!”
“先生所言不差,確是喜從天降!只是……回電暫且不忙。”丁雨生高興之餘,象是想起了一件事,面色又顯得有些陰鬱,“這事兒我回頭告訴老七,讓他自己定奪,先生先幫我看看這份奏稿,給潤色一番,我好儘早上奏朝廷。”他說着,拿起剛剛寫好的奏稿,遞給了徐睿。
徐睿聽了丁雨生的回答,不免有些奇怪,但他並未多問,而是接過丁雨生遞來的奏稿看了起來。
徐睿只看了一眼題目,便知道這份奏稿是爲了林逸青而寫,他想起了故去的林義哲,心中悲傷不已,但他由此也能得知,林逸青不久便要歸國了。
想到很快便能和林義哲的雙胞弟弟林逸青見面,有如親見林義哲一般,心裡又高興起來,當下便全神貫注於奏稿之上,郭筠仙回電的事便暫且放在了一邊。
英國,倫敦,乾國公使館。
深夜,乾國駐英國公使郭筠仙正受着噩夢的折磨。
……
倫敦警察廳的一間停屍房裡,一名英國法醫搖了搖頭,聳了聳鼻子,將白布蒙在了屍體上。他的一名助手在整理屍體的遺物——一個破碎的紙扇、一個小小的鼻菸壺、一頂暖帽,一副手套,一串鑰匙,一枚殘破的灰色的石頭印章。
助手仔細地看了看那枚印章上已經殘缺不全的古怪文字,搖了搖頭,將印章放在了一邊。
探長點了點頭,並伸了伸手,請郭筠仙上前,法醫伸手小心地將蓋着屍體的白布揭開一角,一股惡臭登出傳了出來,郭筠仙皺了皺眉,輕輕用手在鼻子前擺了擺,然後上前看了看屍體的面容,悲傷地點了點頭。
法醫的助手將那枚印章拿給郭筠仙看,儘管字跡已經有些模糊,但郭筠仙還是認出來了上面刻的“儒俠”兩個篆字,不由得長長的嘆息了一聲。
料理完劉錫鴻的後事,郭筠仙回到使館,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他已經猜出來了,劉錫鴻的死,是誰造成的。
他隨後便去了陳府。
進了客廳,陳廷軒象是知道郭筠仙要說什麼,先屏退了左右。
大廳當中只剩下陳廷軒和郭筠仙二人時。郭筠仙將當天的《泰晤士報》拿給陳廷軒看。
“陳公爲何要如此?”郭筠仙直截了當地問道。
“爲的是郭公您。”陳廷軒迎着郭筠仙的目光。坦言道。“此人是朝中頑固守舊大臣安排在郭公身邊之耳目,想必郭公心裡清楚。朝中正有人慾對郭公不利,此人一日不去,郭公在英便一日不得施展,我等海外商民便永無出頭之日。”
聽了陳廷軒毫無辯解之意的回答,郭筠仙一時語塞。
郭筠仙傾心西學,在國內洋務派與頑固派的鬥爭中,他以自己的學識不遺餘力爲洋務派辯護。成爲洋務派的重要一員。中土向英國派駐出使大臣的消息傳開,頓時引起軒然大波。因爲千百年來,中土文明一直以其燦爛輝煌輻射四方,引得“萬方來朝”,其他國家都是中土的“藩屬”,定期要派“貢使”來中土朝拜,決無中土派使“駐外”之說。在中土傳統觀念中,對外只有體現宗(中土)藩(外國)關係的“理藩”,而無平等的“外交”一說。在近世,雖然中土屢遭列強侵略。但這種“外交”觀卻並無改變,外國使節駐華和中土派駐對外使節都被視爲大傷國體的奇恥大辱。更多的人甚至認爲出洋即是“事鬼”。與漢奸一般,有人還編出一副對聯罵道:“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不容於堯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當時守舊情緒強烈的湖南士紳更是羣情激奮,認爲郭筠仙此行大丟湖南人的臉面,要開除他的省籍,甚至揚言要砸郭家。
在這樣的巨大壓力下,郭筠仙幾次告病推脫,但都未獲準。仁曦太后親自召見郭筠仙,以作安撫。郭筠仙的辭職之意才徹底打消。郭筠仙行前,朝廷應總理衙門之奏請,詔命郭筠仙將沿途所記日記等諮送總署。郭筠仙到達倫敦後,立即將自己幾十天的極爲詳細的日記題名爲《使西紀程》寄回總署。但總理衙門剛將此書刊行,立即引來朝野頑固守舊者一浪高過一浪的口誅筆伐,甚至要求將書毀版禁傳!
“郭公可知,我等僑商在英國受盡歧視,多年忍辱創業,歷盡艱辛,纔有今日微薄之地位。”陳廷軒懇切地說道,“我們天天盼着故國能來一位愛護我們的好公使,爲我等海外華民做主。老夫自見郭公那一刻就認定,郭公您就是一位能爲我等華商做主之人。”
“郭公是忠厚長者,總以誠恕待人,但他人卻未必肯以此對待郭公。”陳廷軒說着,來到桌前,打開抽屜,將劉錫鴻的那封電報取出,交給了郭筠仙。
郭筠仙接過電報只看了一眼,臉色立時大變。他將電報放進了袖子裡,拱手和陳廷軒告辭,便急匆匆的離開了。
當郭筠仙趕回使館後,徑直的走向劉錫鴻的房間。
劉錫鴻的房間門一直鎖着,郭筠仙取過從劉錫鴻屍體上找到的鑰匙,打開了房門,走了進去。
郭筠仙徑直走向劉錫鴻的書案,此時書案上和文房用具擺放得都很整齊,似乎並沒有用過,郭筠仙看着書案,發現了一個上了鎖的精美小木匣,他取出劉錫鴻的那串鑰匙,找到幾枚小的鑰匙試了試,打開了木匣。
木匣裡放着劉錫鴻未寫完的奏摺底稿,郭筠仙拿起底稿看了起來。
“……洋人之商賈與聞政,官商相保衛,資商力以養兵,非其法較中土爲善也,情形迥不侔也。洋人所謂國主,無異鄉里中之首事;所謂官,無異鄉里中之富室大家。國主由公衆舉,畀以一定分祿,承辦一國之事,而不能專斷其事,遇事則集富室大家及一國之衆而公議之。……中土天下爲家,已更數千載,政令統於一尊,財富歸諸一人,尊卑貴賤體制殊嚴,士農工商品流各派。夷狄之道未可施諸中土也。中土製治必須朝廷操利權。而郭筠仙竟欲使海外佞賈爲官,操縱商柄,全不以國事爲念,又妄言西國政制優於中土,欲以夷變夏,使中土臣事英夷……”
“郭筠仙遊甲敦炮臺,竟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披……”
“郭筠仙見巴西國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爲小國主致敬?”
“柏金宮殿聽音樂,郭筠仙屢取閱音樂單,仿效洋人之所爲……”
“郭筠仙崇效洋人行止,用傘不用扇,效洋人尚右,不用茶水而改用銀盤盛糖酪款洋人……違悖程朱,欲令婦女學洋語、聽戲。……種種悖行,令人髮指……此京師所同指目爲漢奸之人。我必不能容!”
郭筠仙看完劉錫鴻這份還沒有寫完的奏摺,一時間急怒攻心,他用力扶住了桌子,穩住了身子,好容易纔沒有讓自己摔倒。
此時他的耳邊,滿是“以夷變夏”“漢奸”之類的迴響。
這回響越來越大,漸漸匯成了一股洪流,好似山崩海嘯一般,將郭筠仙裹挾其間,不能自己。
……
郭筠仙大叫一聲。猛地直起了身子,從夢中驚醒過來。
“老爺!你怎麼了?又做噩夢了嗎?”一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接着一雙纖纖柔荑便輕輕撫上了他的額頭。
“是啊……這幾天總是魂夢屢驚……”郭筠仙轉過頭,看到貌美如花的夫人梁氏,適才噩夢產生的不快瞬間散了些,他隨口答了一句,但聲音仍顯得很不自然。
“老爺有什麼煩心事,不妨和我說說,總在心裡頭憋着,容易憋出病來的。”梁氏注意到了郭筠仙臉上的鬱郁之色,柔聲說着,扶他重新躺了下來,給他蓋好了被子。
“我知道……可有些事兒,你還是不知道的好……”郭筠仙握住了梁氏的手,看着她那有如一灣清水般的雙瞳,禁不住感嘆起來。
郭筠仙迎娶梁氏,可以說是相當偶然的。
郭筠仙的原配早逝,雖然他的妾室不少,但未有一人隨在身邊。早在郭筠仙重新起復,得到陛見旨意準備離開湖南時,他曾問過鳳氏等諸妾室,有誰願意陪他進京,鳳氏是農村婦女,沒出過門,雖然有心想要出去見識一番,但因爲是小腳,行動不便,又受不了車馬勞頓,是以婉拒;另一個小妾錢氏和郭筠仙正鬧彆扭,自然不願意出去,唯一一個出過門見過世面的小妾鄒氏又過世了,是以郭筠仙只好隻身赴京。
在京期間,親朋好友得知郭筠仙家裡的情況,都熱心的爲他張羅,尤其是他將被任命爲繼洪筠之後第二位駐外國的使臣的消息傳出後,一些瞭解外國情形的朋友問他,作爲一國之使臣,到了萬國使節雲集的地方,人家冠蓋雲集,夫人小姐,豪華富貴,你孑然一身,卻怎麼辦?聽說外交場中,人家出了夫人,你也得出夫人陪同,酒席筵前,這是規矩和禮儀。郭筠仙讓這一問給問着了。朋友又說,你現在正是需要續絃的時候,幹嗎不趕着娶個好一點兒的呢?天下這好女子可有的是,你只要點個頭,這些人便替他把事情辦了。
郭筠仙於是點頭了,將這事託付給了幾個好友。幾個好友熱心打探,很快便在北京西城找到了一戶梁姓的忠厚人家,梁氏便是這家三個女兒中的老大,她家裡從沒有當官兒的人進去過,樑大爺除了駕舟營生,平日裡準備點糖葫蘆什麼的賣,冬春兩季賣些煤球兒和大白菜,不缺用度,但也沒有多少餘錢,日子過得平平淡淡的。但樑家的這個大女兒卻生得甚是美貌,一條長辮子是西城所有姑娘中最長的,她身子有多高,辮子便有多長,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皮膚也是白白淨淨的,她心靈手巧,勤勞細緻,做的糖葫蘆從西城賣到東城,居然就靠這麼一手工夫撐起了半個家,因此上門提親的有不少,但她到了二十幾歲卻一直不提自己的終身大事,這個時代,二十幾歲便可以說是老姑娘了,很多人問她究竟在等什麼?她只是笑笑,也不答話。
這一天,郭筠仙的一個朋友通過熟人的熟人,朋友的朋友,遞給樑家一個消息,問樑大姑娘願意不願意去到外國走一走,去看看另外一個世界。樑大爺不奢望這些東西,認爲貧苦人家本分一點兒好,樑大姑娘也不習慣於做這樣的夢,但是樑家人一打聽,是給一位大臣說媒,就要出國當欽差了,樑家三個女兒一聽,都很高興,小妹妹說姐姐好八字,樑大爺傻了,說聽着象在夢裡頭。二妹妹踏實,和來人偷偷去瞧了郭筠仙,回來說人雖然好象大了那麼幾歲,但看上去很有福相,而且聽人說是個極有學問的人。而且她問明白了,自己的姐姐過去是當續配夫人,不是妾室,是不摻假的二品夫人,去的是英吉利國。
聽二妹妹一說,梁氏這當姐姐的也就不說什麼了。
隨後在朋友的張羅下,郭筠仙迎娶梁氏進門,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全是明媒正娶的那一套,家裡擱不下幾桌酒席,上了大館子,擺了二十幾桌酒席,一半是街坊鄰居,另一半則是紅藍白色的頂戴,不少插着花翎,既是民間嫁娶,又是官家婚禮,樑家所在的那條街,這輩子就沒這麼熱鬧過。
要說郭筠仙對這門親事,可以說滿意得不能再滿意了。這美人兒雖是中原人,但卻如渤人一般,有一雙沒裹過的腳,走起路來不會扭扭捏捏,自有那不扭扭捏捏之美,面對外人,自然也拿得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