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初歇,長街寂寂。晚風輕輕搖曳着窄門上的燈籠,風中已透出秋意,屋裡卻溫暖如春。一個灰衣女子神色慌張地走入客棧,匆匆經過幾個已經微醺的酒客,一面上樓,一面向身後張望,彷彿在躲什麼人。又彷彿在等什麼人,過了半餉,才進了樓上的客房裡。
坐在靠近樓梯的桌子旁的粗大漢子呆呆望着她的背影,許久才啐了一口,嘆道:“好俊的娘們兒,她要是滿花樓的姐兒,老子賣上幾畝地也要好好地找她樂上一樂。”
旁邊的精瘦男子只是眉開眼笑道:“每一次見到標緻小娘,你都這樣說。可誰不知道你鍾大膽子比眼小,也就嘴行。”
叫鍾大的漢子藉着酒勁牛眼一瞪道:“好小子,你給老子看着。等會兒那小娘們兒出來,老子管她是誰,一定香她一香。”
不知何時,客棧門框後的陰影下已多了一個高大的少年。少年的面容藏在竹笠下,僅露出一截俊朗堅毅的下巴,昏暗的燈光淡淡地照在他的身上,卻掩飾不住他傲人的氣息。少年忽然站直了身體,遙望着重新出現在樓梯上的灰衣女子。
灰衣女子披上了一件黑色的披風,懷裡似乎藏着什麼東西。她並沒有注意到那少年,只是低垂着頭,匆匆向門外走去。
精瘦男子嚥了一口口水,用肘尖往鍾大身上一撞,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鍾大老臉通紅地舉起酒碗大大吞了一口,鼓起勇氣擋在了灰衣美女身前,掐腰粗聲道:“小美人留步!”
灰衣美女向後退了一步,俏臉瞬間變得雪白。她許久纔回過神,哆哆嗦嗦從懷裡掏出一根金釵,雙手捧給鍾大。鍾大一雙牛眼瞪得更大,完全不知該說什麼好。灰衣美女見鍾大依然沒有讓開的意思,咬牙又掏出一串白玉項鍊,遞在鍾大面前。鍾大早傻了眼,只是擺手搖頭。
事情發展得太快也太過詭異,整個客棧裡的客人只是瞧着美人把珠寶翠玉一連介地往出掏,誰也說不出一句話。灰衣美女掏出最後一串玉珠,渾身力氣彷彿也被抽盡了一般。她軟軟地癱跪在鍾大腳邊,泣不成聲道:“大哥,我只帶了這些家當出來。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抓我回去。將軍他,他一定會殺了我的,求求你行行好!”
鍾大比她還緊張,結巴了半天也沒蹦出一句話,剛要扶起美人,耳朵卻被一隻手狠狠揪住,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高挑身段,膚色略黑的俊秀女子正瞪着自己。精瘦男子一見這高挑美人,立刻就矮了三分,縮手縮腳想溜走,也被厲聲喝住。精瘦男子立即滿臉堆笑,道:“秦姑娘好久不見。”
秦柔看也不看他一眼,俯身扶起灰衣女子,柔聲安慰道:“妹子莫怕,他們不是什麼惡人。”回頭白了兩人一眼,接着道:“頂多是有色心沒色膽。”
灰衣女子的俏臉恢復了一些血色,撲進秦柔懷裡哭得梨花帶雨。那躲在黑暗裡的少年也悄然走進了客棧,默默地站在角落裡看着灰衣女子。
鍾大不好意思地搓着粗手,道:“妹,妹子,你莫怪。我,我只是開個玩笑。”
秦柔拿起鍾大桌上的酒倒了一碗,遞給女子道:“喝點酒暖暖身子壓壓驚吧。權當是他們給你賠罪。你若不喝,這傻大個可要幾天睡不着了。”
灰衣美女接過酒碗,皺着眉頭抿了一口酒,隨即嗆得嬌咳不停。她緩緩站直身子,向秦柔盈盈一拜,柔聲道:“多謝姑娘。”美目流轉,輕輕掃過鍾大等幾人,最終停在那少年腰間鑲着七顆寶石的劍鞘上,臉色復又變得蒼白,幾乎摔倒。少年依然沒有說話,只是慢慢走向了灰衣女子。秦柔眼疾身快,大步上前,伸臂擋在中間。
少年似乎皺了皺眉,低聲道:“閃開。”
秦柔柳眉一揚,毫不退讓道:“憑什麼你讓閃開就閃開?本姑娘偏不閃,有種就抱開我啊。”
灰衣美女似乎想要說什麼,嘴未張開,少年的左手卻已經摟住秦柔的細腰,抱着她滾落在桌上。秦柔衝着他的臉反手重重地扣了上去。少年寬大的竹笠被一掌打落,露出一張極爲英俊的臉。秦柔不禁一愣,還沒回過神,少年已經翻身躍起,一把推開灰衣美女。只聽幾聲促響,牆上多了數十枚泛着綠光的毒針。秦柔茫然回頭,才發現自己剛纔站的地方正對的牆上也釘着十幾根不知名的暗器。而少年早已竄出客棧,和幾名黑衣人纏鬥在一起。刀光劍影中,只聽他長嘯一聲,騰空一躍,雙足已踢出十幾腳,黑衣人紛紛倒地,只剩下兩人苦苦支持。少年手按重劍,寒光閃過,鮮血從最後兩人的脖頸裡噴薄而出,將幾株白菊濺滿點點鮮紅。少年收劍入鞘,灰衣女子已奪門而出,撲在他面前泣不成聲。
少年嘆了口氣,徑自走回客棧,往已經嚇呆了的掌櫃手裡塞了一片金葉,俯身開始尋找掉落的竹笠。秦柔雙手遞上他的竹笠,低垂的臉紅得滾燙。少年接過竹笠,道了一句:“多謝。”戴好便向門外走去。
秋風吹着梧桐,浮動着陣陣涼意。少年撮脣作哨,青石板的小路上便跑來了一匹紅馬。他一手摟着灰衣美女的細腰,一手握住了繮繩。秦柔的臉紅得幾乎滴下血來,聲音輕得連自己也幾乎聽不到。
“我,我叫秦柔。”
少年依然沒有回頭,聲音卻清晰地傳到她的耳邊。
“我聽見了。”
灰衣美女倚在他寬闊的肩膀上,臉上的恐懼早已煙飛雲散,眼神裡滿滿的都是安心和崇拜。秦柔看着她醉人的神色,心裡莫名泛起一種異樣的酸意。
駿馬長嘯,揚蹄奔出城門,轉入一條山路。晚風吹在兩旁的木葉上,簌簌直響。峰迴路轉處,一座庭院掩映在濃蔭之中。院門正對長廊,長廊的盡頭則是一扇雕飾着華麗花紋的寬大的門,隱隱的星光照耀在金環上閃閃發光,宛如少女多情的眼波。
翠碧色的酒泛着絲絲暖意和梅花的清香。柳枝的陰影籠在項重華濃眉緊鎖的面容上。一雙手無聲無息地環向他的腰間,靠着他後背的肩頭在微微顫抖。項重華輕輕從美人的懷裡掙脫出,將一杯清酒塞在她的手裡,語氣裡有關心,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
“小檀,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李賁爲什麼要追殺你?你從來不是個任性的女孩子。”
灰衣少女接過酒樽拿在手心,喝了一大口。
“妾早不是小檀了。”她嘴角掛起一絲苦笑,道:“梅梅不過是個禮物,主人要送要殺,何須大驚小怪?”
項重華避開她的眼神,道:“我知道你恨我把你送給李賁。但當初向父王要你的人太多,我能做的只有選擇。我本以爲李賁會對你很好,卻沒想到……”
項重華咬牙道:“是我不好。我雖是太子,卻連保護一個女人的能力都沒有。不過你放心,即使是李賁,我也不允許他傷害你。”
小檀垂下頭,苦笑道:“往事已矣,多說何益?我不怪你,更不希望你愧疚後悔。”她擡起頭,堅定的眼睛裡滿是淚光,道:“所以你一定要救息雅公主。”
項重華豁然抓住她的雙肩,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小檀咬牙道:“姜國已向息王求親。雅公主將要在三天後被送到姜國。”
項重華虎軀一震,驚道:“怎麼會這樣?息王明明知道我和息雅的感情,怎麼還敢把她嫁給別人?”
小檀幽幽道:“知道又如何?雅公主雖然和你兩小無猜,但自從她回國後,你又有過什麼表示?何況姜國、息國一直保持聯姻關係,這種關係隨着息國的日趨衰弱和姜國的中興更是愈加密切。你若是息王會作何取捨?”
項重華激動地道:“但她應該明白我的心的。我只是,我只是……”
小檀冷笑道:“你只是認爲即使什麼都不做也會事隨人願,對嗎?你以爲她會永遠在那裡等你,等你猶豫夠了才把她帶走,對嗎?但你明不明白一個女人的年華有多短暫,一個女人的意願是多麼無力?既然在乎,爲何非要追悔莫及時纔去感慨愧疚?”她閉上雙目,胸口起伏不已。
“雅公主提出要在出嫁前到雍國祈福還願。息國擔心出事,所以特地請李賁將軍爲她護行。我不知道她所謂的祈福還願是不是藉口,但我卻知道,那是你們唯一的機會。”
她緩緩從懷裡抽出一條素帛,道:“前天夜裡我去給將軍送藥時偷聽到他們的對話,但可惜還是被將軍發現了。你照着這上面寫的路線去找她。千萬莫再錯過。”
項重華默默接過素帛,欲言又止。小檀看着他在燈光下把素帛鋪展開來,臉色忽然變得雪白。
素色的布帛上竟然空無一字!
小檀一把抓住素帛,翻來覆去看了幾遍,向後連退幾步,險些癱倒在地,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我,我分明寫下了的!我沒有騙你。”
帶着血的眼淚從她美麗的雙目裡一點點涌出。接着,她的嘴角也滲出了鮮血。項重華一把摟住小檀,目中也佈滿了血絲,高聲吼叫着:“傳御醫,快來人啊,傳御醫!”
小檀一瞬不移地望着他關切的目光,嘴角涌出的血已經開始泛黑,緩緩道:“你能這樣摟着我,我好開心。其實,我一直在怨你沒有納我做妾侍。”她吃力地吸了口氣,用盡所有的力氣道:“息雅公主將會在…….”
大門忽然洞開兩旁,十幾個佩劍的侍從和一個揹着藥箱的御醫跪在門口,驚恐地看着抱着屍體的項重華,上氣不接下氣。
項重華緩緩把小檀放在榻上,顫抖的聲音在華室裡迴盪。
“今天的事情誰也不許說出去,否則,殺無赦!”
跪在最前的侍衛緩緩起身,眼中隱隱泛着淚光,道:“小檀姑娘她……”
項重華的手緩緩滑過小檀冰冷的臉,將身上的紫袍輕輕披在她僵冷的身上,沉聲道:“以儲君侍妾之禮厚葬。”
曲廊回合,冷月斜傾。風吹過長廊,如同抖落漫天星光投入水中。項重華的雙手不由自主地移上雙肩,並非因爲寒冷,只是因爲沒有一雙柔軟的手爲他披上一件斗篷。他的心中早已被強烈的憤怒和悲傷填滿。但此時此刻,他根本沒有時間去生氣、去哀嚎。逝者已矣,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項重華狠狠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小檀爲了向自己告秘,不惜叛出李府,所以絕不可能自行服毒。而其間試圖刺殺她的刺客又均沒得手。到底是誰,到底是哪裡出了錯?息雅究竟要在哪裡祈福?他捂着頭盤腿坐下,忽然猛然站了起來,想到了那個叫秦柔的女人。
她出現的時機實在太湊巧。還有那杯酒。難道是她將小檀的素帛掉了包並下了毒?難道她是李賁的細作?若是如此,說不定她也會知道在哪裡能見到息雅。
項重華霍然起身,衝回房間對楊克道:“立即去找那個叫做秦柔的女人來,要活口。”
楊克臉上露出爲難的神色,一旁的趙毅忙接口道:“楊老爹犯了溼痹,楊大哥今天正巧陪着看大夫去了,所以並沒見到那個女人。還是由我去找吧。”
項重華點頭道:“越快越好,一定要活口。”回頭對楊克道:“你一會兒帶着御醫回去瞧瞧,府裡的事先交給其他人。”
楊克跪下道:“多謝儲君關心。家父已不要緊了。”
項重華拿起酒樽,金色的杯裡卻已經沒有酒。
楊克垂頭道:“屬下擔心儲君傷心之餘飲酒傷身,所以自作主張把殘酒倒了。請儲君恕罪。”
項重華苦笑着擺擺手,待人們退出房間後,兀自撫摸着小檀躺過的地方。屋內已被收拾得一塵不染,任誰也看不出來曾有一個美麗的女孩子在這裡死去。想起小檀,項重華不由有些後悔。如果當初自己把她留在身邊,結局是否會不同?可諷刺的是,若非她的死,自己又怎能有機會救走息雅?
但就算能將息雅劫走又如何?息姜雖小,和親的公主被公然劫走也是無法容忍的侮辱,這對一個已經不再受寵的浪蕩太子來說,意味着儲君之位的絕對喪失。甚至,他將會被驅逐出王族,永遠無法回到雍國。
項重華躺在榻上,把被子拉過頭頂。薄綃般的烏雲越聚越濃,漸漸籠住了月輝。細長的雨絲,飄在院子裡的梧桐上,纏住了葉子,點滴直到天明。
雍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