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瓣夾在一本昏黃的詩集裡。美麗的花瓣雖已被夾得薄如透明,但仍很鮮豔,彷彿隨時都伴着一縷清風,化作一書鮮紅。
翻開這本詩經,她就總會看到這片海棠,和一片三葉羽一起,恰巧夾在她最心愛的那首詩的一頁。覆影將書合上,然後捉起一支筆,在牆上的一副“描金海棠圖” 上點紅了一瓣。海棠樹的枝頭上已經勾勒滿了花瓣,她癡癡地站在原地望着這滿樹的鮮紅,彷彿在等待着什麼。
袁燧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後,也呆呆地望着這張海棠,臉上的表情顯得那樣哀傷和落寞。覆影似乎感覺到了身後有人,緩緩回過了頭。
袁燧目中的哀怨立即一掃而空,笑意緩緩自眼睛裡擴散直達脣角。
他伸手想要去抱覆影,卻被覆影輕輕推開。覆影望着他,肅然道:“毓軍裡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袁燧一愣,伸出的雙手負在了身後,道:“你是聽誰說的?”
覆影道:“我還用得着聽誰說嗎?毓都的人各個都人心惶惶的,大家都說翼國隨時都有可能打過來。不少百姓甚至已經開始逃離王城,你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袁燧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笑容,冷冷道:“那又如何?亡不亡國乃是寡人的事情,你作爲一個夫人,沒有必要多管閒事。”
覆影叫道:“我多管閒事?作爲妻子關心丈夫叫做多管閒事?你把我當成了什麼?”
袁燧冷冷道:“你雖尊爲思夫人,但只是一個側室。況且縱然是王后也無權過問政事!”
覆影望着袁燧,眼睛已經泛着淚花,喃喃道:“燧哥哥,你到底怎麼了?”
袁燧嘴角揚起一個充滿譏誚意味的笑容,道:“沒有怎麼,只是覺得很有趣。我從袁濜那裡接受了一個美人,卻付出了江山的代價,你說有趣不有趣?”
覆影豁然站起,冷冷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懷疑我是毒害了毓軍的細作嗎?”
袁燧淡淡道:“誰又說得準呢?你一直叫我小心項重華和秦非,也許只是想要嫁禍給他們。雍國和毓國若是成了敵人,最開心的就只有翼國了吧! ”
覆影狠狠瞪着他,猛然將一個花瓶扔在地上,花瓶粉身碎骨,她的眼裡也滿是碎了的淚珠。
她一字字道:“以後我若是再管你就猶如此瓶!”回首便奔出了殿裡。
柳樹依依擾擾,灑下一地濃郁的影,恰巧遮住了袁燧目中無限的傷感。
世間的快樂與痛苦總是相等的,因爲一方傷心欲絕時,其對手卻往往沉浸在快樂之中。
翼王滿意地望着毓國的方向,一向肅穆的翼宮也張燈結綵,歡慶着太后的生辰,更是在歡慶翼國的勝利。
王后楊絮自殺的消息並沒有給翼宮帶來多大的影響,人們反而覺得輕鬆了很多。而毓軍集體患病的消息更是平添了喜氣。宴會並沒有擺在宴廳裡,而是擺在了花園中。每個人都神采奕奕地議論着毓國的窘態以及袁燧的落魄。
只聽鐘鼓齊鳴,樂聲齊奏,身着禮服的太后在衆多宮人的攙扶和簇擁下浩浩蕩蕩來到了人羣中央。衆人紛紛下跪行禮,並口呼賀詞。太后坐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由臣子們上前一一介紹和呈獻自己的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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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重華作爲郎中,被排在了倒數幾個的位置。
最後一個獻禮者已經呈上禮物。
翼王按照規矩,親手放飛寄託着祝福的天燈。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樣平靜而安和。太后略帶倦意的臉上也帶着滿意的微笑。她由宮人攙扶着走下坐席,站到了宴會中央。
項重華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絲緊張的壓迫感。
太后已經讀完了賀詞,將手中的酒杯高高舉起。衆人也紛紛舉杯,齊聲道賀。可是下一刻,項重華卻衝到了太后跟前,將她生生撞開。只聽“嗖嗖”幾聲連響,三支匕首嵌入了太后剛纔所站的位置的後邊的樹身上,深末至尾。
如果不是項重華,太后此時恐怕凶多吉少。
衆人發出一陣驚呼,可還沒有等侍衛反應過來,項重華已經衝出了小園,向東面追了過去。翼王立即趕到了太后身邊,扶起太后道:“您沒事吧?”
太后道:“老身沒事。多虧了華郎中,老身才撿回一條命,郎中一人追出去太過危險。請陛下立即派人支援。”
袁濜立即令人沿着項重華趕去的方向追了過去,卻看到項重華捂着胳膊倒在一顆柳樹下,鮮血已經染紅了禮服。
袁濜看着他的傷勢,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只是緊緊盯着他胳膊上的傷口。
上百的侍衛全副武裝,也很快追隨了過來。
袁濜半餉纔回過神,略微定了定情緒,道:“郎中傷勢不輕,先把他帶到附近的慎行殿,叫御醫來瞧瞧。”
項重華被擡到殿裡時,御醫已經提前一步在裡面等候,並以最快的速度處理好傷勢,然後立即退了出去,而侍衛和宮人早就不見了蹤影。
袁濜悄無聲息地坐到了他的身邊,道:“覆影和你說了什麼?”
項重華略微驚訝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垂下眼道:“她說請陛下適可而止,否則……”
袁濜忽然站起,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深深吸了一口氣,道:“轉眼又快入冬了。”
項重華道:“是啊。翼國的冬天總是非常冷。”
袁濜輕聲嘆道:“但也很美。”默然許久後,關上窗子,道:“你的傷勢沒什麼要緊的吧?”
項重華聞絃歌而知雅意,立即道:“只是破了點皮,沒有大礙。重華還有事情,想先行告退。”
袁濜道:“也好。你先去忙吧。”項重華揖手爲禮,向殿外走去。
袁濜待他走至門口時,忽然道:“多謝你。”
項重華笑了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天空不知何時已經在飄雪,彷彿漫天的柳絮,開出無邊無際的寂寞。
一個淡淡的人影自袁濜心中升起。
墨色蓮花般的頭髮,流雲般的眼波。巧笑倩兮,眼角的淚痣一挑,便吹開了塵封的春色。一個沾滿血色的冬季裡,他把她留在了身邊。也是在這樣的冬季裡,他親手把自己一生的摯愛送上了敵人的鳳輦。爲什麼原本蕭索的冬天裡還要有這麼多悽神寒骨的記憶?
他從懷裡掏出一根懷夢羽,凝神注視,不禁黯然。
如果沒有冬季,他們是不是不會邂逅?如果沒有相遇,他們是不是反而要比現在快樂?他將寒冷的空氣深深壓入胸腔裡,劇烈地咳嗽起來。七年之期眼看就要結束,無論結局如何,隋瑾總歸還有一個可以期待的念想,一個可以等待的人。而他和她卻連這樣的七年都不能擁有。
他攤開手心,接住一片被風送來的雪花,然後輕輕握住雙手,彷彿想要握住縹緲的幸福,但攤開手,卻依然只剩一片溼潤,彷彿誰眼角的淚水。
袁燧倚靠在壁爐旁邊,臉上的微笑如同盛夏的陽光般慘烈。
他微笑着給對面的黑衣人倒了一杯酒,笑道:“聞說重華太子劍術高超,世罕有匹,不成想竟被傷成這個樣子。”
黑衣人飲了一口酒,道:“大王是在嘲笑在下,還只是在炫耀自己的愛妻的武藝?”
袁燧灑然一笑,道:“公子覺得呢?”
項重華舉杯道:“重華愚笨不值一哂,覆影夫人足以爲豪。”
袁燧也舉杯道:“公子妙語,當仰浮一白。”
兩人對飲完畢,彼此相視一笑。
項重華道:“此時袁濜一定也在翼宮一邊飲酒,一邊沉浸在把毓國吞併的想象中吧。”
袁燧笑道:“你還是不夠了解袁濜,這小子滴酒不沾,一有空兒就往御書房裡鑽。他從小就是這麼彆扭的一個孩子。”
項重華驚訝道:“從不飲酒?那國宴祭典上怎麼辦?”
袁燧笑道:“自然是拿白水代替了。他先天身患重疾,喝酒會有危險。我記得在迎娶楊柳時他喝過一次酒,結果小命都差點沒了。”
項重華嘆道:“如果那時他便死了,反而會快樂很多。”
袁燧笑道:“若是那樣,袁柘就會成爲翼王。我只要想想就夠頭疼的。不過袁柘再高明,也抵不過公子和秦先生。我想,即使是袁柘,也想不到你早就已經和我毓國合作。先向袁濜獻計,稱可以用加了毒藥的被褥衣物毒害毓軍完全是誘敵之計。按照毓國和翼國的地理關係,袁濜一定會直搗毓都,只要他先動手,我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狠狠反擊回去,打他個措手不及。而雍國則趁着翼國把兵力抽空的時候,一舉攻佔翼國。”
項重華遲疑道:“此事一直瞞着思夫人,會不會反而節外生枝?”
袁燧目中掠過一絲陰影,淡淡道:“這個您不必擔心。時機成熟時,她自然會知道。公子只需完成雍國方面的事情和隋瑾的事情就行了。說實話,我只怕您顧及着往昔隋瑾的救命之恩而壞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