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羲緯低下頭,往息雅的手中塞進一本的羊皮卷,把聲音壓得低低的,道:“這本書裡記載了白虎門的絕學秘藥,你拿着防身吧。”
息雅收斂了笑容,淡淡看着劉羲緯,道:“你以爲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喜歡害人嗎。”
劉羲緯嘆息道:“寡人只是希望你活着,無論誰傷你我都不忍心,包括你自己。”
他伸手撫摸息雅的,被胭脂水粉妝飾得如同面具的臉,想去吻她,不料她卻微微側臉躲開,躲開了他的親吻。
息雅將羊皮卷放在綈几上,悠悠道:“妾自有打算。”
劉羲緯深深地看着她,目光中隱現着乞求之色。他一字字道:“希望你也能替憶奴打算好。”
息雅一愣神,接着咬咬牙,終於將羊皮卷拿起,收在袖中。她知道項重華不會嫌棄自己,但他已經不再是那個直率天真的紈絝少年,而是成爲了天下的霸主。而她也再也不是那個冰清玉潔的雅公主,而是成了天下人唾棄的禍水蒲柳。
她還能配上他嗎。縱然能,她又怎麼忍心讓他爲了自己,毀掉好不容易樹立起的威名,被衆人指摘。
她失神地回憶起了往昔。
那一年歲月靜好,他和她芳華正茂。他雖然從未直言對她的承諾,但兩小無猜的少男少女,早就暗自定下了終身。可是誰曾料想,還沒等他來娶她,她便成了姜王的息夫人,而他爲了她則淪落成逃犯,嚐盡酸苦。她的人生,從等待變成復仇,惹了一身污濁,只願待塵埃落定後,以一死洗刷掉畢生的屈辱。
但現在她才痛苦地意識到自己不能死。
如果她死了,將無人保護她的兒子。項重華也許會念及她而厚待劉桓珩,但也可能會將對劉羲緯的怒火轉移於他的身上,縱使她……
項重華終歸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將來還會有很多兒子。唯有她息雅活着,看着他,才能確保劉桓珩的安全。
她緊緊攥住了那本羊皮卷,下了決心。
決戰的戰鼓終於擂響,劉羲緯緩步向殿外走去,腳步堅定而決然。
她知道這將是他們的永別,不禁有些傷懷。一日夫妻百日恩。多年以來,他待她始終不薄,大仇得報的喜悅被絲絲愧疚牽扯糾纏着,悲喜難辨。
北風吹過,把帳篷頂上的戰旗吹得豁喇喇亂卷。紅蠟燭的燭油淋淋漓漓地淌下來,滾燙如同她渾身涌動的熱血。
劉羲緯的腳步忽然停下,輕聲道:“那年我得了熱淋,藥石不受,夫人最後是用什麼治好我的病的。”
息雅嬌軀一震,愣愣看着他。
他的聲音沉沉傳來,恍如隔世,道:“記得那時夫人多是素顏,不施粉黛,卻如同最美的桃花一般令人目眩神迷。可是那個時候,累累如同喪家之犬,承蒙你的相救才能夠全性命的我,卻只能送你一支簡單廉價的桃木桃花簪。當時,我就想,他日我若是成爲了爲君王,一定要集舉國之珍寶裝點你。可惜當你回到我身旁時,珠玉金石對你來說,已經成了對付我的武器。而你的豔妝,也成爲了傷害我的盔甲和麪具。我知道無論什麼藉口都太蒼白,你的家人的鮮血註定我們再也回不去了。”
他仰頭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長嘆一聲道:“希望在我死後,你可以卸下面具。”
那一年滿樹的桃花和疤面男子浮上心頭。
爲討她一笑,他用絹布做成桃花掛滿樹枝,不辭晝夜。爲保護她不被別人擄走,他不顧一切上臺挑戰,險些喪命。她冒險赴約項重華,卻空等一夜,而他則陪着她在雨中佇立,直到天明……
見《絕色江山》第二卷《山雨欲來》第六十九章《有約不來過夜半》
前塵舊事紛紛總總,如走馬觀花般重現。
息雅愣在原地,措手不及。
怪不得……
怪不得,他知道她所有的愛惡,怪不得,他看她的眼神總是那樣的悲傷,怪不得,向來眼裡容不得沙子的他惟獨對她縱容至此。
原來他早就知道自己一直等待的只有背叛。
莫離,原來,是你。
息雅的身軀開始劇烈到顫抖着。她雙手緊緊攥握,直到骨節發白。
她幾乎是拼了命,才抑制住了跑過去拉着劉羲緯一起逃走的衝動。
他們或許可以逃走,但項重華怎麼辦。他會放過劉羲緯嗎。會放過憶奴嗎。何況,他劉羲緯和她息雅之間的血海深仇,終歸是洗不掉了。
悲莫悲兮生別離,他們的結局終歸是別離。
劉羲緯的身影消失在滿眼朦朧的光芒裡,顯得那樣黯然寂寞。
息雅的眼淚,一點一滴落下,微微發紅,如同晶瑩的桃膠,澀澀苦苦。當年的桃膠救活了那個垂死的少年,使得兩人從此糾纏不清。而今日的眼淚卻是更漏的水滴,倒計着他們的別離。
充斥了數月戰火和鮮血的天空依然沒有蕩盡血紅,夕陽西下,支離破碎的夜色如同凝固了的鮮血,散發着濃重的屍體焦臭和血液腥味。
翻騰着血污的河水裡蹣跚着收拾殘局的士兵,有氣無力的喊話聲不時被烏鴉尖銳的鳴叫掩蓋住。那些多年來不斷變更的面容,年輕的年老的,英俊的醜陋的,已經被戰爭的疲憊和殘酷抹劃成了一樣的潦草。
秦非滿臉血污的立在飄蕩着破爛殘旗的牆頭上,身旁的牆垛被投石器炸出了一個個偌大的缺口,左臂的鮮血從厚重的盔甲一滴滴地滲出來,滴在地上。
勝利了。他的計雖然千鈞一髮,但也十拿九穩。祁國大將死傷殆盡,祁王逃向了他早已設下埋伏的山谷,插翅難逃。他和項重華歷經十幾年的艱辛,終於得到了最後的補償,他們站到了最後的巔峰。
秦非想笑,但心中卻異常平靜,臉上的肌肉僵得連平時那種儒雅深沉的微笑都發不出。他想哭,但各種各樣的屈辱和苦難已經乾枯了他的淚腺。
他憋得難受,竭盡全力發出兩聲“哈哈”的聲音,奇怪的回聲被城下混雜的哀嚎聲,命令聲阻隔在茫茫的蒼茫裡。
荊草抱着頭盔向他走來,彙報道:“稟告丞相,我軍死亡三千,受傷一萬。敵軍死亡一萬。俘虜兩萬。不知您如何處理俘虜。”
秦非嘆息道:“機關算盡,還是死了這麼多人。”他看看平靜的荊草,道:
“你覺得應該把他們怎麼辦。”
荊草道:“稟告丞相,屬下認爲大勢已定,百廢俱興,應撫卹俘虜。那些祁人對暴虐的祁王沒什麼好感,不如把他們放了,讓天下共同稱讚陛下的仁慈。”
秦非點點頭,忽然問道:“陛下呢。去接息夫人了嗎。”
荊草道:“陛下正在親自圍堵祁王。”
秦非拍拍荊草的肩膀,心中有些悲涼。
昔日那個爲陣亡的朋友哭天搶地要殺盡俘虜的少年已經變成寵辱不驚,深思熟慮的將軍了。而自己和項重華呢。
他不禁想起當初藥倒師兄偷偷下山的自己,想起在山頂大聲發誓要搶回息夫人的怒髮衝冠的項重華。
也許戰爭最殘忍的地方,不僅在於讓死者長逝,還在於,它把活着的人變成了另一個人。
息雅對鏡端坐,挽起青絲,一縷縷纏成烏亮的髮髻,透過水晶珠幕的光芒看去,恍如異世仙子。清風徐來,珠簾晶瑩的寶光如同瀲灩的波光般流淌,玉石的撞擊和風鈴的聲音交相呼應,清脆的縫隙裡隱隱透着刀鏗劍鳴吶喊慘叫。
以往歌舞昇平絲竹不斷的前殿一片寂然,宮人們早攜着珍寶字畫逃了個乾淨,只剩她獨自一人,不肯離去。
息雅開始一根根將髮髻裡的髮簪拔去。
鏤金蟠龍簪,翠玉金步搖,琅玕搔頭,同心八寶釵……每一根莫不是精雕細琢,每一件莫不是價值連城。她將長髮散落,簡單挽成了一個髮髻,又將深色的娥眉擦去黛色,洗去鉛華,只剩下一張素顏。
她向鏡中蒼白的自己嘆了口氣,想自滿桌的首飾中翻找一對最樸素的耳環,攤開層層珠翠,目光卻停留在一根花簪上。
木質的簪身有些暗淡,頂端則綻放着層層隱掩的桃花,貌不驚人,卻有種說不出的纏綿與傷感。
息雅顏色一慟,自烏黑的髮髻上插上了這隻桃花簪。
只聽室外大門“咣噹”一聲悶響,郭宇一身戎裝立在門口,一柄令人聞風喪膽的鋼牙利刃未曾出鞘,盔甲也亮可鑑人不蒙血塵。可見雍軍勢如破竹,贏得煞是輕鬆。
郭宇喝退部下,隻身一人走到息夫人的寢宮前,跪拜行禮,張目揚聲道:“屬下郭宇恭迎息雅公主回宮。”
四周只有風鈴珠玉的清脆聲響。
“屬下郭宇恭迎息雅公主回宮。”
郭宇暗歎一口氣,起身按劍,高聲道:“郭宇恭請息夫人面見陛下。”
宮門“咯吱”一聲大開兩邊,息雅拖着曳地長裙拾階而下,然後像被俘虜的囚犯一般,跪倒在地,額頭深深地埋在層層的羅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