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柔道:“只要雅公主喜歡。妾明天便可以叫人移植些名貴的花草過來,陛下前些天也問過你這裡的情況。”
息雅聽得項重華的名字,眉眼間一陣恍然,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道:“再好的花也逃不了鉛華落盡的命運,何須徒勞傷神況且息雅是亡國禍水,也擔不起這份寵愛。”
秦柔不由有些尷尬,只得轉移開話題道:“憶奴這孩子真是聰明,騎射劍法一教就會。宮裡人沒有不喜歡他的,就連臣子家的孩子們也都把他當榜樣,天天圍着他轉。”
息雅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暖意,道:“憶奴他沒有給王后惹麻煩吧”
秦柔道:“怎麼會陛下非常疼愛他。小傢伙壯實得不得了,比起同齡孩子來高了一頭,特別喜歡打架,弄得思兒也天天跟着他舞刀弄劍的,刺繡女工一樣不學。不過這小傢伙卻是很聽兒思的話。”
秦柔想起這一對小兒女,頓時忘了先前的窘迫,眉開眼笑,接着道:“前些天,兩個小傢伙居然在田獵的時候偷偷剪掉了魏起將軍的愛馬的馬鬃,害得魏起將軍給人笑了一路。陛下要教訓思兒,憶奴卻挺身而出,要自己擔下所有的處罰。逗得衆人笑成了一團。陛下笑得最起勁,硬說是這小子像足了他小時候,調皮搗蛋但不誤憐香惜玉。”
秦柔一下子閉住嘴,劉桓珩天天跟項重華在一起,衆人幾乎都把他當成了項重華的兒子,可是他畢竟是祁王的兒子,是被息雅親手害死的祁王的太子。
息雅眼中頓時閃過複雜的神彩,但又很快恢復平靜,一言不發。
秦柔深吸一口氣,緊緊地盯住息雅的雙眼,試探道:
“他等了你、盼了你那麼多年,更爲你力挫強國,掃平天下,你難道連見都不見他嗎”
秦柔的聲音有些顫抖,卻毫不猶豫道:“我只是憑了兄長的功勞和多年的陪伴虛佔後位。在他心裡,你纔是唯一的妻子。當年在祁宮,我便已經許諾將他還給你,現在,是兌現諾言的時候了。”
息雅仰頭看着她,淡漠的表情融化開來,旋即變得有些悽楚,她搖頭道:“今日的雍王已經不是昔日的重華。他想要的早已不是息雅,而是征服佔有和夙願得償的滿足。強大的男人都喜歡相互爭搶傾軋,越是搶得艱難的戰利品越是稀罕愛惜。女人愛上一個男人,只是因爲想和他相守。而男人想要一個女人,可能因爲虛榮,可能是因爲感激,可能是因爲懷念,更可能連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
息雅忽然笑了起來,頓時榮耀春華,道:“你說究竟是男人笨一些,還是女人笨一些”
她掉轉身子,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桃花,道:“能笑傲羣雄的男人有幾個真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紅顏禍水又有幾個不是替罪的小卒,故事的裝點傾城傾國的只是權傾天下的勢力和尊榮,我又何必自作多情”
兩人並肩而立,一時無語。
過來許久,秦柔才低聲道:“但你們,畢竟是青梅竹馬多年的情侶,他縱然不會愛你勝過江山,卻是對你真心憐愛。你這些年對他又何曾忘情你們歷經了這麼多的周折,不在一起不遺憾嗎”
息雅淡淡一笑,道:“如此賢后卻不知愛惜,項重華究竟是幸還是不幸”不等秦柔挽留便轉身分開垂柳,走向石橋,道:“憶奴是亡國太子,和思公主過於親密只會招來非議,甚至會因此身陷危險之中。王后若是有心憐惜我們,請務必不要讓他和思公主在一起。”
秦柔追上兩步,高聲喊道:“你難道連一個機會都不給他嗎”
息雅沒有回頭,似不經意地淺淺吟誦道:“莫以今時寵,忘卻舊時憐。欲知心斷絕,看去膝上弦。”
她緩緩走過滿園飛花紅雨,淚水也如桃花般一滴滴落了下來。
秦柔說得不錯,她並沒有忘卻項重華,也沒有斷絕對他的愛戀。但她的心中,再也不只有他一個人。不知不覺,對劉羲緯的思念已經在她的心中生根發芽。他對她卑微而縱容的愛,他偏執卻專一的情,則讓這份思念夾雜着愧疚生長爲參天大樹,幾乎堵死了她心中所有的陽光。他固然害死了她的家人和密友,但也已經用他的生命和江山贖了罪。而她,始終是虧欠他的。她無以回報這份無法挽回的感情,只能強迫自己放棄另一份唾手可得的幸福作爲懲罰。
曾經,她和項重華因爲強權而無法團聚,如今項重華已經有了最大的權力,她卻因爲內心的枷鎖,依舊不能與他相守。
如何有所思,而無相見時
也許這一世,她都無法和他相見了。
息雅黯然回到寢室,正準備推門進入,忽感背後一陣灼熱,彷彿有人在死死盯着自己。
她出於本能地一回頭,卻督見了一個渾身黑衣的女子,她不由渾身一震,後退了幾步。
桃源小築本來就絕少外人,即使有宮人來打掃,穿着的也是普通的宮裝,絕不會着黑衣。但即使如此,息雅也不應如此吃驚。畢竟她早已看破生死,就算眼前真的來了刺客,她也不在乎對方是否會將自己殺死。
可這個女人卻是最最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女人。
她竟然是祁宮被攻破之日便自刎於太后宮裡的曹姬。
曹姬衝息雅一笑,神情一如昔日般嫵媚而恭順,隨即轉身就走。
息雅毫不猶豫地提起曳地長裙,跟着她便追了出去,直至跨出桃源小築也不自知。
曹姬步履輕盈如同踏風,頭也未回卻彷彿對息雅的步伐瞭然於胸,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時值正午,烈日高照,身穿輕紗的息雅已經氣喘吁吁、粉汗涔涔,而她雪白的臉上卻一絲紅暈也不見,神色呼吸也依舊順暢均勻。
不知跑了多久,兩人已經遠離桃源小築,轉到一處頗爲偏僻的所在。
息雅激動的頭腦也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己是多麼衝動和危險。以曹姬的功力,恐怕息雅連呼救都來不及,脖子就已被扭斷。但此時息雅只迫切地想知道她是不是曹姬,而曹姬又爲什麼會在這裡。
轉眼間,曹姬已經經過一個小橋,隱進飛鴻閣西側的樹叢裡。
息雅緊追其後,幾乎在她前腳剛落地的一瞬間,後腳便踏入了留春園。
留春園地處偏僻,環目四顧,只有繞着綠水的長廊和掩映在樹木花叢裡的假山,半絲人影也看不見。
煩躁的知了拖長了腔調,一聲一聲的鳴叫讓息雅的心跳一陣緊過一陣。
遠處忽地“撲通”一聲悶響,息雅立即拔出匕首橫在胸前,後退幾步緊貼在背後的梧桐上,見只是假山上的小石子掉進河裡才神色稍解。
她定定神,身子剛想離開樹身寸許,耳邊卻忽的一涼,側臉一看,脊柱涼意頓起。
就在離她身側不足寸許的樹身上,竟然釘進了一朵顫抖的芍藥。
清凌凌的笑聲驟然從上方響起,息雅愕然擡頭,又聽“嗖“的一聲,手腕麻疼一點,手裡的匕首“叮噹”落在了腳下。
一個黑衣的女子坐在高高的樹枝上,左手隨意地搭着屈起的左膝,右手則放在自然垂落樹梢的結實的右腿邊,挼着一朵重瓣絨絨的芍藥。
她面部線條嫵媚中透着剛硬,鼻若懸膽、山根高聳,突出的顴骨上一雙深邃而細長的媚眼寒如星光,嫵媚和硬朗極爲矛盾又協和地雜糅在一起,於冰冷刺骨的盈盈笑意中,迸發着一種別樣的妖冶與誘惑。
這本是一張美絕人寰的臉,卻橫橫豎豎地劃滿了刀痕。
息雅胃裡一陣抽搐,幾欲嘔吐。
黑衣女子嘴角輕輕一挑,手腕一轉,芍藥旋轉着落向息雅。緊抿的重重花瓣在空中旋轉打開,又次第脫落。
息雅看着在紛紛揚揚的花瓣中無聲落在腳邊的光禿禿的花萼,不禁一陣顫慄,身子緊緊地貼在樹幹上,擡起頭時,黑衣女子已經鬼魅般到了她的跟前。
息雅早已不是不諳世事的少女,進入祁宮後更是步步爲營,不懼生死。但此時,一股異常的壓迫與恐懼卻緊緊攥住了她的心。
息雅只感到喉嚨發緊,乾澀難耐,想要高聲喊叫,卻連半點聲音也發不出。
黑衣女人滿眼的笑意像一隻獵食的貓,一隻吐信的毒蛇,不動聲色間,便散發出令死士亦毛骨悚人的壓迫感和恐懼感。對於男人來說,她就像一杯最美麗也最危險的毒藥,有多危險就有多誘人,但對女人來說,她卻是一條蛇,紋路越美就越可怕。
息雅當然是女人,一個怕蛇的女人。
息雅費了好大力氣才勉強抑制住自己的恐懼和排斥。她直視着她的眼睛,發現她也正在觀察自己,不禁又是一身冷汗。
黑衣女子先開了口,道:“久聞大名了,息雅公主,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