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夜是無情的黑幕,那麼就讓我成爲撕裂黑幕的那雙堅無可催的利爪。
黑夜漸漸籠罩了這片尚自休養生息的土地,春末時節,已經沾染了桃花香氣的泥土在無人的狂野裡吐露着淡淡的芬芳馥郁。幾場春雨之後的南郡未覺如往年般的溫暖,卻似尚在冬日裡那般的冰冷如水。
夜色如水,萬籟俱寂,然而馬車內的人,已經失去了賞景的好心情。
此刻的霄蘭幾乎可以斷定三件事。
第一件,能夠在衆人的看護中帶走麟兒的人,必然不是江湖中人,是以纔會讓潛行在醉湖庭的蜃樓高手們有所顧忌。而得知情況的左姨並沒有及時通知她這一點上看來,霄蘭的猜測幾乎已成真相。
第二件,嘴角無奈的上揚,勾勒出好看且蒼涼的弧線,想到第二件,霄蘭心裡就一股無名的哀傷,那股勢力必然是有足夠的權威,以至於讓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左姨都不敢和她坦然真誠以對,是擔心她不是對方的對手而吃虧?還是在對方的淫威之下,左姨已經選擇捨棄了自己?
第三件,她已經沉寂了太久。
最後躍上霄蘭心頭的就是這個念頭,是的,在無聲的時光之刀的利刃下,她選擇苟且,在青樓楚館歌舞昇平的度過每個空寂的冷夜,夜夜笙歌,葡萄美酒夜光杯,日日俊郎書生相伴,來往於醉湖庭的每個人都拜服於她的美貌和才情,石榴裙之下有多少達官顯貴,才子富紳?正是這樣紙醉金迷的奢華旖旎讓她矇蔽了雙眼,固步自封的不願去看外界的周遭,是一副怎樣的光景。
就是這一時的選擇,讓後來的種種接踵而至。
看似無有關聯的事件被她瞬間在腦海裡串連成一串有形有色的圖案。從樑閔這個號稱風流的逍遙王到訪醉湖庭,偶遇綠木,被她邀請參加舞賽,不經心的就奪了個兩京第一美人的稱號,似乎一切的開端都在於此。然而霄蘭心裡卻無比的清楚,真正的麻煩的根源根本不是來自這個,而是她的心。
她有一顆太極端的心。
即便是當她還是南郡少傅卿的時候,她便下定了決心,鐵了心的要離開這個政治漩渦,這個充滿暗鬥,血腥,勾心鬥角以及不見血之殺戮的地方,以期待能夠遠離,能夠得到寧靜。
然而直到此時,霄蘭才發現她錯了,錯的是多麼的離譜。
她的種種作爲,只能是算作最不入流的逃避。
那麼,她又是在躲避,在逃避什麼?
一連串的問題海水般向她捲來,霄蘭思考了其一,便不能思考其二,等到後來,她驚覺自己陷入了一個龐大的陷阱之中,這些問題,一環套着一環,一扣套着一扣,她剪不斷,理還亂。
簾捲起一角,冷風嗽然從旁而過,她打了個激靈,看到對面的小侍女滿眼的關切和焦急,她如沸水般翻騰的思緒忽然安靜了下來。探手入懷,掏出一支萬花筒一樣的金屬管,撩起車簾,將上身探出,暴露在冰冷的夜風裡。
“啪咻!”蟒蛇吐信般的嘶嘶聲在她的手中響起,被點燃的引線發出詭異的燃燒聲,藍色的光柱噴出金屬銅管的一端,直衝九霄,驀地爆出一朵湛藍的花朵,分簌簌的落下點點燃燒後的灰燼。
繁花落盡君辭去,遙知相逢不可期。
霄蘭擡手托住一抹灰燼,恢復平時的那種淡漠冷靜,一抖手,菸灰便順着指縫落了滿衫。裹緊自己的外敞,低低的吩咐了兩句車伕,她才退回到馬車內。
看到這個信號,藍燼很快就回過來了吧?霄蘭這樣想着。瞥見南瓜詫異的眼色,她微微一笑,美豔傾城,“你剛剛問我,若是所託非人,該當如何,可是?”
小南瓜點點頭。
撩起寬大的繡袍,露出一段藕白色的手臂,上面赫然有一道蜿蜒的疤痕,只是極淺極細長的一條,沿着左手的中指在內側,所以平時不加留心,根本不會察覺到在這個美麗的女子身上還有這樣一條可怖的傷疤。
小南瓜順着霄蘭的手指一直呆呆的看着,半晌,囈語般發出驚歎,“姑娘,你到底受過多少傷?”
霄蘭一愣,蒼白的臉色在樹影枝丫的斑駁掩影中,越發顯得蒼白起來,倒像是從冰水中撈出的浮屍一般,陰冷且沒有生氣。
到底受過多少傷?
霄蘭似乎被她問住。到底受過多少傷?連她自己都不知道了罷。自相府中的暗鬥鉤心,到組織起蜃樓,讓它一步步擴大,繁衍直到有今天這樣不可小覷的勢力,她傷害過多少人的性命?又有多少人傷害過了她?以爲自己無堅不摧的強大內心,實際上已是千瘡百孔,何謂傷害?也不過是自己最親近,最相信,最在意的人的背叛和離開。現在的她,就算是身邊人的不經心的一句話,都足以將她打倒,她已受不得再大的傷害和打擊。
小南瓜握着那隻已經沒有絲毫溫度的手掌,眼波微動,錯愕的看着車外飛閃而過的景象,“姑娘,咱們這是去哪裡?”
“去哪裡?”茫然的眼睛漸漸收回,卻是回答了她許久之前的那一句問話,“所託非人是要付出代價的,小南瓜,而我曾經的代價,就是心死。”
哀莫大於心死。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裡,但只有在這樣的奔波之中我纔會覺得心裡稍微安定點,是不是很可笑?明明不知道是誰明明不知道在哪裡,卻還要這樣到處亂闖,是不是很瘋狂?”她一連氣的吐出胸臆中的氣,覺得似乎被冷風凍到麻痹的肺很是舒服,卻不知道自己此時臉上的表情有多駭人。
“樓主,藍燼拜見。”馬唏律律的打了個響鼻,勉強被車伕勒住,收住了狂奔的四蹄。忽然停下的車身沒有發出預料之中的震動,平安的停了下來。
掀開簾子,霄蘭一眼便看見了正單手束着馬繮的白衣女子,她微微彎了下眼角,鑽了出來。藍燼收回手,同時也撤回了阻擋住馬車殘餘衝勁的腿,那隻腳正撐在馬車的車轅之處。
這一腿一掌,已經讓人歎爲觀止。
她纖瘦高挑的身形對着馬車上的人單膝跪地,隨即上前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軀,“樓主。”
霄蘭往她身後看了看,沒見到其他人,眉梢一動。
“印公子帶回了消息,請您帶着小公子暫時離開醉湖庭,可是,還是晚了。”藍燼不無可惜的說道,“屬下返回幽蘭閣的時候,您已經不在那裡了,隨後又看到了您發出的信號,才趕到這裡。請恕屬下辦事不利。”說道最後她重新跪倒,卻沒有一絲害怕惶恐的意思。
霄蘭淡淡看她一眼,“他現在在哪兒呢?”
“印公子囑咐屬下說若已經來不及,就請姑娘到皇城北門,他會爲姑娘打點好一切的。”藍燼的聲音依舊平平,一隻手驀地撫上她的肩頭,即便是隔着重重的單衣,也擋不住那手掌傳來的陣陣寒意。
以及殺機……
即便是對方將手掌覆蓋在她的肩井大穴之上,藍燼也絲毫沒有驚懼的意思,對方是個根本不懂武功的人,但她心裡也清楚,若是這個人想要她死去,那就是在彈指吹灰之間的事情。
她袖子裡永遠有很多古怪的東西,神奇又神秘。
“那就去皇城北門”霄蘭招了招手,示意藍燼上來和她同坐。馬兒再次撒開四蹄,在極度的搖晃之中,皇城北門的輪廓越來越清晰。
那裡,已經有人在了。
顯然是在等她,霄蘭深深吸了口氣,挑起窗簾看了一眼,不經心的再看了一眼身邊的白衣女子,“藍燼,他們要是動手,你便帶着小南瓜逃走知道麼?”
“樓主!”藍燼美麗的眼睛裡閃着不可思議的光芒,她驚訝於霄蘭這個命令。
吐出胸臆之中橫亙着的氣,隨着車身的漸漸拉進,霄蘭眼內的瞳仁驟然縮起,像一隻黑夜中行走的貓。
狡猾又透着危險。
她看到了,的確看到了,那裡停着四輛華貴的馬車,其中甚至有一架車身竟是用黃綢作爲裝飾,而讓她看的如此清楚的原因是馬車的周圍有很多的人,每一個的手上都擎着火把,將這方圓所在照得燈火通明,有如白晝。
馬車終於在侍衛的阻攔下停住,霄蘭卻在馬車之內停留,沒有動,她不動,另兩個人更不會動,一時間,車上,地上的人形成了詭異的靜謐。
耳邊只有風,只有咧咧寒風作響。
沉寂並不是霄蘭的風格,她想了想,衝着藍燼展露一個溫柔的笑,“努力去找山曉,找到她,從今天起,將蜃樓的一切交給她來打理。”說完也不管藍燼的驚詫和猶豫,自顧自的一挑簾子,下了馬車。
看到這道纖細的身影俏生生的站到地上,對面的馬車上陸續下來幾個人,霄蘭一見便忍不住笑了起來,那四個人,可謂人中之龍,只是不知爲何,此時齊聚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