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先下手爲強

一陣急火忙慌又帶着哭腔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秦繡娘,救命!”

聲音有些耳熟,是宮女青兒的聲音。秦羽瑤被這聲音嚇了一跳,擱下筆走了出去。只見青兒小跑進來,滿臉都是淚痕,衣裳頭飾有些不整,顯然一路跑得急了。

“發生何事?”秦羽瑤微微皺起眉頭。

此時,屋裡的其他繡娘們也都站起身出來,詫異地看向院子裡的青兒。只見青兒滿臉淚痕,眼睛都哭得腫了,卻是什麼也顧不得說,拉了秦羽瑤的手便往外走:“你快跟我走!”

秦羽瑤眼尖地瞧見她的手背上印着一條新鮮的鞭痕,不由得瞳孔縮了縮,卻是站定未動:“你把話說清楚了。”

不是秦羽瑤冷漠,而是她現在自身難保,在這沒有什麼根基的宮中,得罪任何人都有可能帶來滅頂之災。秦羽瑤不可能什麼都依仗着宇文軒,一來她有她的驕傲,二來宇文軒也忙得緊,她不想給他添許多麻煩。故而,明哲保身才是秦羽瑤的守則。

青兒只見拉秦羽瑤不動,不由得急了,眼淚撲簌簌地淌了滿臉,急匆匆地說道:“紅兒惹了公主,公主要打死她,求秦繡娘救救紅兒!”

秦羽瑤不由挑眉。

青兒只見秦羽瑤不爲所動,不由哭得更加厲害了:“秦繡娘,求求你,救一救紅兒罷。公主最聽你的,我也是沒有別的法子,紅兒已經快被打死了,求求你了。”

青兒也不過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這一番哭得甚是可憐,也叫秦羽瑤心裡一軟。

是明哲保身,還是救人一命?此刻,秦羽瑤的心裡掙扎起來。

她還有心肝寶貝小寶兒要養大,她還有秦記布坊未開起來,她還有仇沒有報。如果今日去了,可能惹下禍事,那些珍貴的東西此生就與她無緣了。可是如果不去,紅兒便有可能被宇文婉兒打死,日後想起此事,心中難免不能釋懷。

頓了頓,秦羽瑤咬了咬牙:“我跟你走!”她只是可能惹下禍事而已,並不一定就那麼糟糕。而紅兒卻是即刻就有性命之危,秦羽瑤並不希望將來的時候,寶兒發現他孃親明明有機會救下一個小姐姐,卻是袖手旁觀,置之不理。

“走罷!”於是,秦羽瑤反牽過青兒的手,快步往院子門口走去。

只見秦羽瑤肯了,青兒驚喜得不得了,連忙擡袖擦了擦眼淚,小跑着跟上秦羽瑤的腳步。

身後的院子裡,一干繡娘們面面相覷。秦繡娘,竟然如此受公主寵愛嗎?方纔她們可是都聽到了,青兒說“公主最聽你的話了”,原來秦羽瑤竟然沒有吹牛,她確實被公主器重?

唯獨孫繡孃的臉色難看無比:“哼,不自量力!”

然而其他人都沒有應聲,此刻望着院子門口,心中都有些異樣的神情。隱隱的,竟然希望秦羽瑤大獲全勝地回來。

英華殿內,宇文婉兒舉着鞭子,狠狠地朝地上跪着的紅兒身上抽去。只聽得“啪”的一聲,鞭子狠狠抽打在紅兒襤褸的衣服上。堅韌的鞭子破開衣裳,直接抽打在肌膚上,頓時一股血跡氤氳開來,染紅了衣裳。

紅兒早已被打得跪不住,此刻半趴在地上,就連叫都叫不出口。整個人有些昏昏沉沉,只覺得每一鞭子抽下來,似乎身上很痛,然而又彷彿一點也不痛,竟是已經迷糊了。

也許,她就要死了罷?

迷迷糊糊中,耳邊彷彿聽到一陣爭執聲:“秦氏,你做什麼?”是公主惱怒的聲音。隨即有一個清冷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公主,夠了。再打下去,她就沒命了。”

是誰?紅兒迷迷糊糊地思索着,卻沒有足夠的力氣,再也支撐不住,徹底昏迷過去。

秦羽瑤牽着青兒,一路大步往英華殿走。還沒走進,便聽到裡頭響起一陣“啪”“啪”的鞭子抽打在肌膚上的聲音。再看殿中跪伏着的小小身影,直是一陣怒意從心頭涌上。

她見過紅兒兩面,每一次都是低頭垂目,小心翼翼地給宇文婉兒捶腿的情景。與青兒一樣,紅兒也不過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原該在家中被爹孃兄弟們捧在手心裡疼愛的年紀,卻來宮中受這般的罪,直叫秦羽瑤心頭一陣不忍。

她自己從沒享受過美好的童年,故而格外看不得別人也如此,只希望小小年紀的姑娘們、少年們,全都快快活活的纔好。立時撒開青兒的手,快步走進殿內,一把抓住宇文婉兒欲抽下去的鞭子:“公主,夠了。再打下去,她就沒命了。”

不料有此一幕,宇文婉兒擡起陰沉的臉,掙了掙,卻沒有掙動,便冷森森地道:“鬆手!”

秦羽瑤看着宇文婉兒,只見那張姣好的面孔,此刻佈滿了猙獰與狠戾,不由得很是痛心:“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有多醜?”

沒料到秦羽瑤竟然如此大膽,宇文婉兒愣了一下,隨即惱怒起來:“你敢說本公主醜?”一股怒意涌來,便想揮鞭抽秦羽瑤的臉。可是鞭子被秦羽瑤握着,竟是半點也掙不動,不由更是火大:“秦氏,你好大的膽子!”

殿外,青兒被這一聲嚇得渾身一顫。秦繡娘把公主惹火了?秦羽瑤該不會因此丟了性命吧?想到這裡,青兒心中又是害怕,又是後悔。淚眼朦朧地望着跪伏在地上動也不動的紅兒,不知自己做得對不對,直是捂着嘴巴流淚不已。

手中握着鞭子一頭,秦羽瑤凝視着宇文婉兒被怒意充斥,有些發紅的眼睛。心裡已經有些發怵,然而面上不顯,只是冷冷地道:“你以爲我想膽子大?我躲你還躲不及呢!”

這番言論,與秦羽瑤剛到英華宮時如出一轍。宇文婉兒愣了一下,隨即冷笑起來:“你以爲我不敢打你?”

仗着自己寵她,就無法無天了嗎?秦羽瑤真是好大的膽子!宇文婉兒心中怒極,望着秦羽瑤柔媚沉靜的面孔,丟開鞭子的手柄,卻是擡手朝秦羽瑤的臉上扇過來。

秦羽瑤趁機甩了鞭子,側頭躲過宇文婉兒扇過來的巴掌,一邊躲閃一邊道:“公主自然是敢打我的,我不過是一介平民,這宮裡誰打不得我?便是打死了我,也不過如碾死一隻螞蟻一般。”

宇文婉兒打不着她,愈發生氣,冷笑着道:“你也知道自己卑如螻蟻?”

“然而,螻蟻雖小,也是一條性命。”秦羽瑤躲得並不困難,聲音十分沉凝,“我並不希望,你的手上染滿鮮血。”

“嗤!”宇文婉兒冷笑一聲,“我父皇母妃都不管我,你憑什麼管我?”只見始終打不到秦羽瑤,心下更是氣急,竟提起裙子折身來到榻邊,抓了杯子朝秦羽瑤身上扔過去。

秦羽瑤心中直嘆氣,說道:“因果輪迴,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並不希望,公主日後因此而遭了業報。我希望你一直年輕漂亮,無憂無慮,可以隨心所欲地過日子。”

宇文婉兒本已抓了茶壺在手裡,聞言,欲丟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冷笑道:“什麼因果輪迴,本公主乃是天龍之女,不信那個!”

口中說着不信,然而到底握着茶壺,沒有再朝秦羽瑤丟去。

秦羽瑤便嘆了口氣,走上前,奪過她手裡的東西,道:“我知道你不信。可是我信,我是一個再平凡也不過的民間婦人,最是信那因果輪迴,恩怨相報,故而平日裡半點惡事都不敢做。我當你是我的朋友,雖然害怕你的身份,卻不得不說。”

宇文婉兒不由狐疑,擡起臉來看向秦羽瑤。

秦羽瑤便壓低聲音,說道:“公主信不信,有人記得前生?”

這一番神神秘秘的模樣,宇文婉兒心中更加狐疑,卻冷笑道:“你又要編什麼來哄我了?”

“我從未編造過任何虛假東西,欺瞞過公主。”秦羽瑤認真地道,然後回身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生死不知的紅兒,道:“公主不妨叫她們退下,我與你細細講來。”

宇文婉兒發泄了這一通,心中的鬱氣已然消散大半。此刻冷靜下來,便對秦羽瑤所說的話有些好奇起來,便道:“把紅兒帶下去!”然後挑了挑眉,看向秦羽瑤道:“你且說來。”

終於得到公主大赦,青兒激動得眼淚流得更兇了,感激地看了一眼秦羽瑤,連忙叫了其他人把紅兒擡下去,自去上藥不提

此時殿內,宇文婉兒已經坐到榻上,尋了個舒服姿勢,歪着腦袋好奇地打量秦羽瑤起來。

要說她寵愛秦羽瑤,既是也不是。她只是覺得秦羽瑤跟其他人不同,她總能在秦羽瑤的身上聽到、看到許多新鮮有趣的東西。便如那得了新玩具的孩子一般,都是要新鮮兩日的,故而屢屢忍讓,不想弄壞了。

紅兒已經被擡下去,來這裡的目的便完成一半。殿內只剩下兩個人,還有一半的任務待完成。若是做得好了,便是一勞永逸,所得遠遠超出所失。而若是做得不好,她今日難活着回去。

秦羽瑤此刻也不知道後不後悔,她只知道,既然已經做了,不如做得徹底。調整了一下神情,認真而平靜地說道:“倘若公主查過我的生平,便會對我十分好奇。因爲,我過去的十九年,與現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果然,一言既出,便勾起了宇文婉兒的好奇心。柳葉彎眉微微一挑,好奇地等待下文。

“過去的十九年,我一直是一個軟弱不堪的女子。被人打了左臉,還把右臉迎上去。自己都沒得東西吃,卻把好東西都讓給別人抱走。忽然有一日,我記起了我的前世。”

“前世的我,是一個金牌鏢師,因爲貪財被鏢局攆了出去。後來,被一個大戶人家僱傭,開始給他們做傷天害理的事。因爲我身手高超,那戶人家十分器重我,愈來愈多的事都交給我來做。十幾年間,我爲他們殺了不知道多少人,我自己都數不清了。”

這話聽着便像是說故事,故而宇文婉兒只是挑眉聽着,並不言語。而且,眼神分明在說:她不相信。

秦羽瑤也知道這種事情說出來,可信度極低。總歸她也不着急,宇文婉兒這樣聰敏靈秀的女子,沒這麼容易糊弄。便依然是平靜的語調,繼續說道:“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後來有一日,我死得很慘。”

“你的意思是,做盡壞事,會死得很慘?”聽到這裡,宇文婉兒終於開口了,卻是似笑非笑地看過來。

“並非如此。”秦羽瑤搖了搖頭,目光更加沉凝。她打定主意,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說服她,便繼續說道:“前世的我,雖然死得悽慘,然而一輩子沒有吃過什麼苦頭,算得上值了。真正吃苦頭的,是我的這一世。”

“之前我對公主講過,我是棄女,嬰兒時期就被丟棄,險些死掉。而收養我的人,又是那樣刻薄的人家。”秦羽瑤又把秦氏遭過的罪說了一遍,然後說道:“顧青臣派人搶我兒子的那日,我被一名家丁蹬在胸口,撞到牆上。牆塌了,我昏了過去。再醒來時,便記起了前世的事情。”

宇文婉兒仍舊不信,秦羽瑤便下了最後一記重藥:“公主若不信,可以派人去查。我的過去,是不是如我所說的那樣悲慘?是不是忽然有一日,我不僅打得過好幾個男人,還懂得了許多東西?若非我機緣巧合之下記起前世,又如何解釋呢?”

話到這裡,饒是宇文婉兒機敏聰慧,此刻也不由得糊塗了:“你說的,都是真的?”

秦羽瑤點了點頭,說道:“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叫公主立時辨別出來。那便是招兩名太監過來,用盡全力攻擊我,看我是不是打得過他們?”

宇文婉兒轉動着眸子,忽閃忽閃地打量着秦羽瑤,眼神令人捉摸不透。半晌後,忽然嗤笑一聲:“你今日倘若露了拳腳功夫,只怕明日便要被看押起來了。”以李貴妃對宇文婉兒的愛護程度,是斷然容不得有懂得功夫的女子留在宇文婉兒身邊,威脅她的安全的。

秦羽瑤轉念一想,也明白過來。然而她更加明白,宇文婉兒仍是護着她的。心裡鬆了口氣,面上卻狠狠嘆了口氣:“此事,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今日一急,竟然對公主說出來了。若公主不信,只怕要治我一個欺君之罪。若公主信了,只怕又要把我當成妖魔鬼怪抓起來。”

“撲哧!”宇文婉兒不由得笑了,這一回面上的陰沉盡數散盡,又有些如那雨後晴空,透着一絲潔淨明朗:“你當真沒有告訴過其他人?”

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成日伺候這樣的主子,再強大的心性都得短了壽命。秦羽瑤心中感慨,面上則苦笑道:“我哪裡敢?爲了怕別人起疑,我還特地搬出秀水村,到沒有人認得我的青陽鎮住下了。”

宇文婉兒點了點頭,忽然又問道:“那你爲什麼告訴我?”

秦羽瑤擡頭看了她一眼,面上露出些許爲難。

宇文婉兒瞪她道:“你說出來,我不治你的罪。”

秦羽瑤低頭嘆道:“你即便不治我欺君之罪,或者把我當成妖魔鬼怪抓起來,等我說出原因後,只怕也要治我一個大不敬之罪。”

聞言,宇文婉兒不由得更好奇了,道:“你只管說,我保證不治你的罪。”

秦羽瑤又猶豫了一下,才低聲說道:“原因其實方纔我已經說過,我把你當成朋友。我不希望你的來世坎坷,我希望你生生世世都如此世一般,漂亮高貴,有父母兄長疼愛,能夠縱着性子隨心所欲,不受世間條條框框束縛。”

話音落地,英華殿中久久無聲。

秦羽瑤等不到宇文婉兒回答,便慢慢擡起頭來,誰知正好對上宇文婉兒看過來的眼神。那眼神中,夾帶着一絲說不清的神情。碰到秦羽瑤的眼神,立刻移開了去:“好了,今日託你的福,紅兒撿回一條命。沒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秦羽瑤心中微動,行了一禮,道:“那我便回去了。”

只見宇文婉兒沒有再言語,秦羽瑤便轉身退下了。

等到秦羽瑤離開後,宇文婉兒躺在榻上,微微撅起小嘴,美豔的桃花眼中閃動着一絲迷茫。這就是朋友嗎?她明明害怕自己治她的罪,卻直言相諫。

常常聽父皇講,朝上誰誰又犯擰了,梗着脖子也要說出實話,氣得父皇不得了。秦羽瑤,是不是就跟父皇的臣子們一樣?

可是,秦羽瑤明明沒有官銜,而自己也沒有給她發俸祿,很不必“食君之祿,爲君分憂”。那麼,秦羽瑤是圖的什麼?

難道,就當真如秦羽瑤所說,因爲她把自己當朋友?宇文婉兒在榻上翻了個身,有些茫然,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喜悅,從心底的最深處滋生出來,漸漸如雨後的草芽,汲取着明亮的露珠,漸漸舒展開來。

從英華殿走出去後,秦羽瑤擡頭望着空中那輪明晃晃的日頭,卻不由得渾身打了個冷噤。不知何時,背後已經被冷汗浸透了。

方纔她看似將宇文婉兒壓着勸,實則無比的危險。萬一宇文婉兒的心性再殘暴一些,便會叫人將她抓住狠狠打一頓。紅兒的下場,便是她的結局。萬一宇文婉兒對人性的憐憫再薄弱一些,等她說出“記起前世”的話,便會叫人將她綁起來,進行慘無人道的研究。

幸好,她賭贏了。

經過這一次,想必宇文婉兒已經被打動一些,日後她的人身安全便有了些許保證。想到這裡,秦羽瑤終是長長地舒了口氣。只覺得這一通被嚇,很是值得。

今日忽然爆出“記起前世”的事情,並不是一時衝動,而是秦羽瑤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從前的秦氏只是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小農婦,雖然做農活是一把好手,繡花的功夫也不錯,但那也只是在秀水村裡罷了。所謂矮子裡拔將軍,若是將秦氏丟出秀水村,不說跟宮裡的繡娘們比,便是跟青陽鎮上的大戶人家的針線丫頭,那也是比不過的。

而這樣的一個小農婦,如何忽然變了模樣,既能打架,又能賺錢,懂得許多時下根本沒有的東西?落在聰明人的眼中,只怕脫不開怪力亂神的猜測。

宇文軒與柳閒雲並沒有表示什麼,那是因爲他們足夠聰明,知道也只裝作不知道罷了。秦羽瑤最擔心的是,以後秦記布坊出了名,有心人挖掘她的過去,會散佈出什麼負面的謠言——妖魂附體?噬魂奪舍?

被茅山道士什麼的一宣揚,她的名聲只怕就沒了。況且,皇帝曾經以“誅妖妃,清君側”的由頭,進行過篡位、血洗宗族。如此一來,當今百姓的心中定然對妖魔鬼怪格外忌憚。到了那日,定沒有她的好果子吃。

於是,秦羽瑤決定先下手爲強,給自己編造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轉變緣由來。

第一個選擇告訴宇文婉兒,有着兩個方面的考量。

首先,宇文婉兒是個足夠聰明的女子,從心底而言,這是秦羽瑤在這個世界上見到的最聰明的女子,她十分欣賞。之前曾經說過想跟宇文婉兒交朋友,也不全然是哄宇文婉兒。如果宇文婉兒的心性再正一些,她是十分期待和她交朋友的。

其次,宇文婉兒的身份足夠高貴,出身皇室的人自恃有“龍氣”護體,不怕秦羽瑤“記起前世”或者“妖魂附體”。故而,這件事情以宇文婉兒爲突破口,是極爲順利並有利的。

秋後的日頭雖然明亮,卻帶着嗖嗖的涼意。秦羽瑤只覺背後一片溼寒,忙加快腳步走回繡院。誰知推開院門,剛走進去沒幾步,便只見屋裡頭嘩啦啦涌出來一羣人,紛紛瞪着明亮亮的眼睛,朝這邊看過來。

原來,自從秦羽瑤離開後,繡娘們便無比好奇地等在繡院裡,心裡猶如貓爪在撓似的,一點做活計的心思都沒有。一個一個,紛紛豎起耳朵聽着門外的聲響。故而秦羽瑤剛一進來,她們便察覺了。

“秦繡娘,事情怎麼樣了?”有人忍不住急切地問道。

“是啊,那宮女救下來了嗎?”隨之有人問道。

也有人將秦羽瑤上下打量一遍,只見秦羽瑤的衣裳不見褶皺,髮髻不見凌亂,身上也沒什麼鞭痕,心裡有了數,只是站在後頭瞧着情形。

秦羽瑤先將目光往人羣中掃了一遍,只見孫繡娘站在人羣中間,雖然眼神十分不屑,然而竟然沒有開口,不由得笑了。

“孫繡娘,你覺得呢?”秦羽瑤一指站在人羣中間的孫繡娘,笑着問道。

本來看好戲的孫繡娘,聞言頓時甩了甩袖子:“我怎麼知道?”孫繡娘慣會看眼色,只見秦羽瑤似打算挑了她爲難,眼珠兒一轉,索性學了秦羽瑤的做派,將袖子一甩,撥開人羣走進屋裡,竟是並不搭腔。

看來這回孫繡娘是真的學聰明瞭,秦羽瑤心中好笑,也沒再叫她,只是說道:“沒什麼事了。大家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拿命搏來的東西,卻是沒什麼可炫耀的。秦羽瑤說罷,擡腳往自己屋裡走去。

如此輕巧帶過,卻叫等了半日的繡娘們十分不甘。有人湊近閆繡娘,小聲說道:“閆姐姐,你幫我們問一問,竟發生了什麼事?”

閆繡娘側頭瞥她一眼,也學了孫繡孃的做派,甩袖走回屋裡:“做你們的活計,打聽旁人的事情做什麼?”

那問話的人不由得撅起嘴,探頭往秦羽瑤的屋裡望過去。雖然心中不甘,卻也不敢獨自去擾秦羽瑤,便不情不願地也進了屋。其他人見狀,也都陸陸續續地進去了。然而,卻三三兩兩地互相嚼舌根子起來。

閆繡娘擡頭瞧了一眼,並沒有制止。總歸不影響做活,隨她們說什麼去。何況,日日被養豬養雞似的圈在這小院子裡,再不許人說說話,這日子還過不過了?想到這裡,閆繡孃的眼中閃過一絲譏諷,以及隱隱的痛苦。

回到屋裡,秦羽瑤第一時間關門栓好,又將窗戶關上,放下窗簾。等到屋中一片昏暗,才走到牀邊,飛快脫下身上的衣裳,然後拿起包裹裡的另外一套換洗的衣裳穿好。

終於換上乾燥的衣服,頓覺舒服許多。伸手摸了摸原來的衣裳,只覺潮乎乎的,不由又是有些感慨。所幸大獲全勝,倒也值得。

想到這裡,不由又對自己決定救下紅兒一事,有些感慨。若非最終決定救下紅兒,一路上思考如何應付宇文婉兒,只怕她還想不到自爆“來歷”給宇文婉兒,先下手爲強的計劃。這大概便是一飲一啄,自有天定罷。

秦羽瑤收好換下的衣裳,丟在盆裡,然後端起來走到門口,打開門栓,推開門走了出去。雖然繡院的繡娘們換下的衣服自有人浣洗,然而秦羽瑤還是覺得自己洗得更放心一些。便端着盆子走到井邊,打了水將衣服泡在裡面。

這一幕,又惹得其他人看過來。胡繡娘最是個善心的,便走過來道:“秦繡娘,你不必自己洗衣裳,咱們這裡有人給洗的。”

秦羽瑤點頭謝過,道:“不礙,總歸就這麼一件,我揉一揉就好了。有洗衣裳的皁粉嗎?”

“有,我去給你拿。”胡繡娘只見秦羽瑤堅持,便沒有再勸,轉身給秦羽瑤拿皁粉去了。雖然她性子最和善,年紀也僅僅比秦羽瑤大兩歲而已,卻也瞧了出來——秦羽瑤是個心裡有成算的,等閒不聽其他人的勸告。

洗了衣服晾起來,秦羽瑤便擦手回屋,鋪紙研磨,又開始畫起來。先前答應給宇文婉兒三套,給李貴妃一套,加起來便是四套。其中給宇文婉兒的三套中,有兩套是曲裾,一套是時下穿得最多的樣式。

秦羽瑤現在畫的,便是時下穿得最多的樣式,略作些許改動,加了一些新鮮的元素進去,只差一點便能完成。因着解決了一件大事,秦羽瑤心中甚是舒暢,竟然下筆如有神,趕在午飯之前就畫好了。

擱下筆,提起紙張,看着一筆一劃皆認真的作品,秦羽瑤滿意地點了點頭。只見胡繡娘並未來喚她用飯,便又靈感一閃,提起筆飛快在另一張紙上畫了一套髮髻樣式。

等到落筆完畢,秦羽瑤拿起紙張吹了吹墨,剛剛吹乾,便聽到那邊胡繡娘來喚了:“秦繡娘,來用飯了。”

“馬上來。”秦羽瑤滿意地放下發髻樣式的圖樣,拍了拍手,往用飯的屋裡去了。

如今所有人都知道秦羽瑤得了公主的器重與寵愛,故而秦羽瑤再埋頭飛快吃肉的時候,便沒有人露出絲毫不滿——開玩笑,在這個步步荊棘的地方,有一個能救自己性命,且心地良善肯施出援手的人,簡直就是親祖宗,吃塊肉又怎麼了?

甚至有位繡娘特意夾了一塊最大最瘦的肉,討好地放到秦羽瑤的碗裡:“秦繡娘,你生得真瘦,快多吃些肉補一補。”

饒是秦羽瑤臉皮厚,也不禁有些面上發熱。她瘦麼?天知道她只是看起來身量纖細,實際上身上的肉真的不少!且該豐滿的地方格外豐滿,有時候秦羽瑤自己打量着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嫉妒。然而對於別人的好意,仍舊是誠懇地道:“謝謝。”

這一番客氣禮貌,又惹得其他人刮目相看。設身處地想一下,如果是她們得到了宇文婉兒的器重與寵愛,能做到秦羽瑤這樣淡定如常嗎?答案是,不能。

尤其孫繡娘這樣的,還沒有被宇文婉兒器重與寵愛,只是自信下次能夠評到甲等房間,便趾高氣昂成這般模樣。若真是讓她被器重了,還不得鼻孔揚到天上去?

如此一想,愈發覺得秦羽瑤的寵辱不驚,彌足珍貴了。

吃過午飯,秦羽瑤略作小憩,便提了畫好的那套衣裳樣式,與相配套的髮髻樣式,往宇文婉兒居住的英華殿去了。

昨日宇文婉兒已經吩咐過,如果她進出繡院,不需要盤問和阻攔。故而秦羽瑤往英華殿行來,倒是一路順暢。走進英華殿門口,只見宮女青兒在外面拿着一套看起來極貴重的瓷器擦拭,便輕聲說道:“青兒姑娘,公主可在殿內?”

青兒聽到是秦羽瑤的聲音,連忙擡起頭,面上帶着濃濃的感激,道:“在呢,公主剛午休起來,此刻正無聊呢。”無聊到翻出幾年前別人贈的一套瓷器,交給她清理擦拭。

秦羽瑤便點了點頭,道:“你去與我通報一聲,就說我帶着圖樣請公主過目。”

“好。”青兒點頭應道,小心翼翼地將手裡的瓷器放在旁邊的小桌上,撣了撣衣裳,往裡面去了。

不多時,青兒走了出來,感激又恭敬地道:“秦繡娘,公主喚你進去。”

“好。”秦羽瑤點了點頭。

擡腳剛要邁進去,只聽身後傳來青兒細小的聲音:“謝謝秦繡娘救紅兒一命,紅兒如今下不來牀,等她好了便來向秦繡娘道謝。”

秦羽瑤腳步一頓,想了想,從衣袖裡摸出一角約莫三兩重的銀子:“總歸是一條性命,我但凡能救下,便不能置之不理的。這個你替我轉交給紅兒,希望她早些好起來。”

青兒接過那角銀子,剛想替紅兒道謝,便只見秦羽瑤已經轉身進去了,不由得眼眶溼了。秦繡娘,真是一個好人。青兒握緊那角銀子,珍而重之地收入懷中,而後低頭抹了抹眼淚,走到桌邊拿起一件瓷器又擦拭起來。

秦羽瑤走進去後,恰好宇文婉兒從裡面走出來,往榻上一坐,擡手招呼道:“過來坐吧。”秦羽瑤順着她的手落下的地方看去,不由怔了一下。

宇文婉兒看清她的愕然,笑眯眯地道:“怎麼?我的朋友,我邀請你坐在我身邊,莫非你不敢?”

秦羽瑤不由苦笑:“不怕公主笑話,我當真不敢。公主身爲天龍之女,而我只是一介平民。公主跟我做朋友,是公主禮賢下士。我跟公主做朋友,就是我臭不要臉了。”

“撲哧!”宇文婉兒不由得被逗笑了,擡起手背掩着檀口,直是笑個不停,“你這人,好會逗趣。”笑了一番,又拍着身邊的位置道:“那就請你臭不要臉一回,快坐到我旁邊吧。”

秦羽瑤仍是搖頭,宇文婉兒如此說,是因爲此刻心情好,擡舉她而已。而她如果當真不客氣地坐上去,哪怕眼下無事,事後宇文婉兒也不計較,然而若是傳到別人耳中,便不好聽了。

畢竟,宮中沒有秘密,便連一磚一瓦都成了精的。於是,指了指宇文婉兒腳下的小凳子,說道:“若公主當真憐惜我,便賜我那個小凳子坐吧。”

宇文婉兒便沒好氣地道:“想坐就坐吧。”心裡面,卻爲秦羽瑤的識趣又滿意一分。

秦羽瑤笑着走過去坐下,從懷裡掏出兩張圖樣,展開來爲宇文婉兒解釋起來:“這是我爲公主設計的第一套服裝。在原有的樣式基礎上,增加了一些新穎別緻的東西。便如此處,袖口更加寬廣了些,風流灑脫。再瞧此處,衽邊加寬一指,更加端莊大氣……”

一邊說着,一邊擡眼打量宇文婉兒的神色,只見對方臉上還算滿意,便繼續講解起來:“這套衣裳,有兩種配色最爲合適,一種是大紅爲主,金黃爲輔,這一種配色最爲高貴優雅,凸顯公主的身份最貴;一種是明紫色爲主,淡灰色爲輔,這一種最襯公主的性格,冷然驕傲,不可褻瀆。”

宇文婉兒想了想,道:“就用第一種吧。之前你送我的那套衣服,便是紫色的,這一回就做紅色的好了。”

秦羽瑤便點了點頭,表示記下:“除此之外,我又設計了一套與此套衣物相配合的髮式,公主瞧着如何?”說罷,折起畫着衣裳圖樣的紙張,將下面畫着髮式的圖樣展開來。

宇文婉兒果然覺得新奇,湊過來打量幾眼,道:“不錯,很是有趣。”然後朝外頭喊道,“青兒,過來與我梳頭髮。”

“是,公主。”青兒細小的聲音從外頭傳來。

在秦羽瑤的指揮下,青兒果然將那新式髮髻梳了出來。宇文婉兒對着鏡子,左照照右看看,直是笑得猶如春日桃花綻放,明媚可愛。

就在這時,忽然一陣郎笑聲傳了進來:“婉兒在做什麼呢?笑得這般開心,可是有什麼好事情?”

擡頭一看,只見一名穿着華麗繁複的年輕男子笑容滿面地走進來,宇文婉兒的神情不太好看起來。然而下一刻,這表情便換了,從榻上起身,對着宇文景一禮:“大皇兄怎麼想起到婉兒的英華宮來?”

宇文景哈哈笑道:“你是我最疼愛的皇妹,作爲皇兄,我來看一看你又有何稀奇?”口中如此說着,眼角卻不時往宇文婉兒身後的秦羽瑤臉上瞧去。

此行目的,昭然若揭。

宇文婉兒從前只是不屑宇文景的荒淫,此刻只見宇文景把主意打到秦羽瑤的頭上,不由得一股怒意從心頭涌上:“呵呵,我還以爲大皇兄是看上了我新招進來的繡娘,上回不好意思問我要,這回又湊上來了。”

宇文景聽罷,眼中閃過一抹惱意,面上卻笑得爽朗:“婉兒又胡說,大皇兄何曾是那樣的人?”哪怕他就是這麼想的,可是被宇文婉兒如此直白地戳穿,且當着秦羽瑤的面,宇文景也不好再提了。

宇文婉兒便呵呵笑道:“婉兒不過是跟大皇兄開玩笑罷了,大皇兄何必着惱?”說罷,轉身對秦羽瑤道:“方纔我吩咐你的話,可都聽清了?快些下去吧,早些把東西做好了呈上來!否則……哼!”

心知宇文婉兒是在維護她,秦羽瑤也不吭聲,低頭屈膝一禮,而後頭也不擡地快步走了。

宇文景的目光隨之移動,只見秦羽瑤的側臉白淨如剛剝了殼的雞蛋,露出來的後頸肌膚細嫩光潔,從身邊擦過時,彷彿有一股獨特的幽香傳來,不由得心中猶如百爪千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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