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豪等人當然不會站住,立即縮了回來,退到樓下,迅速佔領了樓梯的兩邊。朱文豪判斷了一下形勢,迅速掏出槍。他身上有兩支槍,雙手各持一把。手下的兄弟見老大掏出了槍,不需要命令,全都把槍掏了出來。朱文豪將右手向前揮了一下,對手下說:“跟我來,大家一起衝。”
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槍戰片中,樓頂的警員肯定會以門爲掩護,把守門的兩側,向樓梯下的幫會成員開火。真的出現這樣的情況,樓頂那道門就是一道生死關,樓下就算有再多人,想輕易突出也不是容易的事情。可現實與電影有着太大的區別。現實中,除非亡命之徒,否則肯定會將自己置身於槍械的射程之外。實際上,這個距離可能在射程之內,也可能在射程之外,彼此打了幾個小時,也沒見雙方有任何人傷亡。可見,真正的戰爭不一定是被打敗的,而是因爲實力懸殊所造成的威懾,使得一方失去了鬥志。
豪哥他們所遭遇的這場槍戰也是如此。當豪哥他們向上衝的時候,上面的警員便試圖以槍威懾,可豪哥這些人全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他們可能怕黑道人員,卻不怕警員。衝在最前面的豪哥聽到上面有人出聲,便擡手開了一槍,然後領着兄弟們向上衝,一邊衝,一邊開槍。樓上的警員出於安全考慮,確實不應該繼續留在門邊,比較可行的做法是,先向樓梯口放幾槍,然後撤到安全位置,將槍口對準門口,只要有人出現便開槍。可實際上,上面的警員太少,他們聽到槍聲,一槍未放就撤退了。
因爲沒有開槍,朱文豪等人的行動未能受阻,很快出現在門口。豪哥有着豐富的戰鬥經驗,他率先靠近門,先不衝出去,而是左右開弓,迅速向門的兩邊各開了一槍,然後就地一倒,向前來了一個側滾翻,之後迅速趴在地上,看了看周圍的形勢。在他衝出去的同時,他的手下也都相繼衝了出去,但不是撲向同一個地點,而是分開幾處。彼此朝向不同的方位,手中的槍指向前方。
這次對抗在後來的新聞報紙上被寫得神乎其神,其實第一輪戰鬥只是豪哥和他的手下開了大約五槍,警員一槍未發。待豪哥和他的手下衝出那道門後,警員手中的槍才慌忙扣響。據事後的報道稱,當時上面有四名警員。豪哥這邊一共是五個人、六把槍。豪哥等人剛衝出去時,警方匆忙開了幾槍,但很快被豪哥等人壓制。豪哥自然不敢戀戰,用火力壓制了警方之後,立即開始撤退,採取相互保護的方法,迅速跳到了另一幢樓的樓頂。
那四名警員一面叫增援,一面小心地跟上去,只要有機會便開槍射擊。朱文豪他們逃出了警員的堵截,很快就與警員們拉開了距離,迅速又衝向了另一幢樓的樓頂。就在此時,發生了意外,一個名叫阿森的手下,不知是不是動作慢了,正準備跳向另一幢樓時,某個警員的子彈趕到了,射穿他的大腿,他向前衝的力量因此而受到影響,未能踏上對面的樓頂,直接掉下了二十幾層樓,摔得血肉模糊。
進入房間之後,馮萬樽知道自己暫時安全了。酒店的房間等同於自己的家,在自己的家裡是受到法律嚴格保護的,除非警方持有法官簽署的特別搜查令,否則,絕對不能進入房間搜查。但一時安全並不等於永久安全。馮萬樽還無法評估那槍聲到底是怎麼回事,在他看來,總部電腦中的內容被自己刪除了,一切痕跡都不復存在,就算警方衝進了總部,也是一無所獲。在此情況下,朱文豪等人完全沒有必要與警方對抗。有些事,他當然不清楚,這些人都是黑道中人,他們之中的許多人在警方留有案底,又隨時可能面臨同道的狙擊,所以他們平常都是槍不離身。如此這般遭遇,不動武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整個晚上,馮萬樽都沒有睡覺,他在反思自己的人生。
父親去世之前一帆風順,可自從父親撒手西歸,一切都變了,馮萬樽墜入了一個空前的黑色旋渦,自己一直都在極其努力地掙扎,想掙扎出這個旋渦,但從現在看來,自己是越掙扎陷得越深。有人說,人生是一條單行道,不能有任何的行差踏錯,此前,他對此感受並不是太深。有了這兩年的遭遇之後,他越來越深刻地領悟到,有些錯誤是真的不能犯。最令他沮喪的是,這所有錯誤都不是他自己想犯的,他是被某種命運的力量一步步逼到了現在。往後他的路將怎樣走,還會繼續向更深的深淵跌落嗎?
這是一個完全失去控制的人生。這種感覺令馮萬樽的心灰敗到了極點。
第二天一早,他便離開房間。他沒有想過要躲,甚至有一種自暴自棄,暗想,自己的人生已經淪落至此,再怎麼掙扎也無法掙扎出這一切,與其徒勞地掙扎,不如聽天由命。或許,判幾年徒刑,自己就徹底地將這一段灰暗的日子了結了。樓下大堂仍然在警方的控制之下。昨晚發生了槍案,如此驚天大案,警方不可能短時間內從此撤離。對於每一個從此處走出的人,警方都要進行調查。不過,這種調查竟然不十分嚴格,他們僅僅只是查看了馮萬樽的房卡,又看了看他的身份證,通過電話聯絡總部,瞭解此人是否有案底,然後就放行了。
走出新港酒店,來到大街上,外面竟然陽光燦爛。世事一切如常,並未因爲昨晚那個血腥之夜有絲毫改變。馮萬樽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痛恨這燦爛的陽光,應該痛恨這平靜的都市生活,應該痛恨眼前所有的一切。他的人生正在向黑暗的深處滑行,生活卻依然燦爛着,絲毫沒有對弱者的同情,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恰在此時,他裝在包裡的大哥大響了起來。這臺大哥大是加入外圍馬集團後朱文豪爲他配置的。他想,是不是豪哥的電話?會有他們更進一步消息吧?他幾乎沒有猶豫,立即接聽了,電話中傳來的卻是胡超女的聲音。
胡超女問:“你在哪裡?”
馮萬樽說:“我在新港酒店門口。”
胡超女立即大叫:“你瘋了?還不快點離開那裡,你在那裡等死嗎?”
馮萬樽想,胡超女一定是看到新港酒店樓頂平臺發生槍案的報道,第一時間給他打電話。他想否認自己與這起槍案有牽連,繼而一想,這種否定沒有意義,胡超女竟然能夠在新港酒店找到他,說明她已經對他進行過充分調查。新港酒店發生槍案,而且與警方查獲外圍馬集團有關,她自然就會想到他身陷其中,惹麻煩了。既然她已經知道,他也就不必隱瞞,只是對她的語氣有些不以爲然,說道:“沒這麼嚴重吧?”
“沒這麼嚴重?”胡超女的聲音又提高了幾度,“算了,我不跟你說了。你快點打輛車,到我這裡來。先上車,然後我再告訴你到哪裡。快!”
胡超女急得火燒眉毛,馮萬樽卻完全不明白後果的嚴重性。他的車還停在新港酒店的地下停車場,他想,既然自己有車,何必打出租車?電話又一次響起來,胡超女對他說:“剛纔忘了告訴你,千萬不要去開你自己的車。打車過來。先到西貢,等你到了西貢我再告訴你具體地址。”
不能去開自己的車?她是不是有點草木皆兵?想了想,胡超女畢竟不是一般人物,她的話還是應該聽的。他轉過身,走到街上,攔了一輛出租車。車子駛到觀塘時,司機提醒他說:“先生,後面有輛車一直跟着我們,我忍了半天,還是想提醒你一下。”
馮萬樽調頭向後看,出租車司機告訴他,後面那輛尾號是37的出租車,自從他們離開新港酒店,一直跟着。馮萬樽嚇了一跳,稍稍冷靜之後便想,不太可能吧?警方如果盯上了他,剛纔就不會讓他離開酒店。如果不是警方,那會是誰?胡超女告訴他,澳門的兩件事已經了結,那邊不可能再有人找他的麻煩了。香港這邊,除了昨晚的那件事讓警方神經緊張,還有誰會跟蹤自己?儘管如此,他還是決定小心一點,也沒有與胡超女聯絡,而是讓出租車停下來,他扔下一百港元,立即下車離去。
下車後,馮萬樽故意慢慢向前走,果然見後面那輛出租車停了下來,從車上下來一個二十多歲的矮個子男人,是一個典型的馬來人種。這種人,如果一對一,肯定不是馮萬樽的對手,馮萬樽因此多少有些心安,也不着急,慢慢地向前走。那個男人同樣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裝着欣賞街景,東張張西望望,兩人間拉開二十米左右的距離。馮萬樽突然加快腳步,急急地向前走,同時裝着觀看旁邊的街景,不時回過頭來,發現那個男人也加快了腳步。馮萬樽身材高大,步幅自然也就大,他努力地拉大步幅和頻率,速度再一次加快。兩人間的距離迅速拉開,那個男人顯然不肯落後,開始小跑起來。馮萬樽見旁邊有一間較大的商場,一轉身鑽了進去,然後迅速越過人流,走向電扶梯。那個男人進入商場時,馮萬樽已經站在了電扶梯的中段。
在這種人流密集的地方,要甩掉尾巴是一件極其容易的事。馮萬樽乘電扶梯到了二樓,又迅速繞到另一邊,乘電扶梯下樓。下扶梯時,他注意看了看,沒有見到那個人。離開電扶梯後,他迅速走向出口,攔了另一輛出租車,繼續往西貢趕。
剛剛坐上出租車,胡超女的電話來了,問他到了哪裡,他說還在觀塘。胡超女非常驚訝,問他爲什麼這麼慢,他說剛纔有個尾巴,現在已經甩掉了。
胡超女說:“別管什麼尾巴不尾巴,我去車公古廟門前的停車場等你。你讓出租車直接開到那裡。”
22
胡超女將自己的車停在車公古廟門前等馮萬樽,待他一上車,她也不說話,立即啓動汽車。胡超女的家在匡湖居一幢臨海的樓裡,從車公古廟到匡湖居,距離並不長,如果不是後面有尾巴,胡超女大概不會親自跑出來接他吧。
一路上,胡超女沒有說一句話,直到進入她家,她爲彼此倒了一杯酒,才說:“說說情況吧。”
馮萬樽並沒有立即回答她,而是問道:“我在香港的情況你全部清楚,對吧?”
胡超女說:“知道部分吧。駱波只是一個分支,我和這個分支沒什麼交情。不過,我和駱波幾個長輩的交情還是不錯的。”
馮萬樽又說:“那他們賭外圍馬你也是清楚的嘍。”
胡超女說:“這我就不明白了,一般外圍集團都是十分小心的,有嚴格的防衛措施。你們這個點是怎麼搞的?不光投注點被端了,連總部也被端了。”
馮萬樽說:“我也沒法理解。事情太突然了,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見馮萬樽確實說不出所以然,胡超女便將她知道的一些情況告訴了馮萬樽。她說,這件事的關鍵還不在警方。黑社會組織之所以能夠站穩腳跟,一來和警方以及其他高層有相當密切的關係,也有另外一些自我保護的手段,警方在沒有獲得足夠證據的情況下,要對付駱波的集團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大的麻煩恰恰來自於內部。胡超女爲什麼第一時間給馮萬樽打電話,並且叫他過來?因爲她知道,這件事鬧得夠大了,最後肯定需要人背黑鍋。這個背黑鍋的人極有可能是馮萬樽。爲什麼這樣說?很簡單,首先涉及此案的其他人全是幫會成員,他們得自我保護。相反,馮萬樽不是幫會成員,幫會勢力不會對他講感情、友誼、道義,將他拋出去,幫會損失最小。其次,就算幫會不拋出他,也一樣不會放過他,出了這麼大的事,幫會內部肯定要問責。誰願意被問責?自然是能推就推,推到最後,肯定歸咎於馮萬樽搞的那個改革。
馮萬樽說:“有沒有搞錯?這件事與我的改革有什麼關係?”
胡超女說:“你以爲幫會是法院,重證據講事實?幫會看起來是個講理的地方,可他們所講的理從來都是似是而非。一個外圍投注站牽連了整個外圍集團,這種事在整個外圍賭馬歷史上是極少見的。他們會問,這件事是怎麼造成的?有人會說,是因爲你搞了電腦投注。因爲電腦中留有太多總部的信息,讓警方有了順藤摸瓜的機會。假若沒有這些記錄,警方能夠發現新港酒店地下是外圍投注站,而上面是總指揮部嗎?肯定發現不了。所以,這件事的全部責任將推到你的身上。你難道沒有發現,在整個事件中,只有將一切責任推到你的身上,他們之中許多人就可以逃脫了,還有些人就可以解氣了。”
馮萬樽一口喝乾了杯中的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昨晚,他意識到自己在警方那裡會有巨大的麻煩,沒想到更大的麻煩將來自幫會集團。自從在澳門開始,自己是步步錯,越來越深地往泥沼中陷進去。許多時候,他還以爲自己正在向好的方面發展,可又哪裡知道,這所謂的好僅僅是一種假象,事實是越陷越深。
胡超女進一步分析說,她覺得那個跟蹤他的人肯定不是警方,而是幫會成員。幫會已經決定對他進行清算,卻又不知道他在哪裡,所以,派人去了所有他可能出現的地方,捕捉他的行蹤。有關這一點,胡超女早已經料到了,她給他打電話時,聽說他還在新港酒店,嚇了一大跳,所以催他快點離開。她說,假若他晚走一步,那盯上他的幫會成員一定會向上報告,隨後會有大批的幫會成員趕到,趕到之後,到底會怎樣處置他,就只有天知道了。
這話讓馮萬樽心驚肉跳。坦率地說,與落到幫會手裡相比,被警方捕獲倒屬於萬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