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曼君說,別人不當一回事,但她自己卻非常當一回事,這件事將會影響她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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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以算是馮萬樽和李曼君的第二次海外之旅了。上次是夏威夷,這次是櫻花之國日本。
然而,這次同上次相比,時間不同,地點不同,心境更是不同。
這次的日本之行,李曼君的心情不好,馮萬樽的心情也好不到哪裡去。他來日本,原本就是逃難的,沒料到禍不單行,又加上李曼君的事,他的心情如果能夠好起來,那麼一定是神經不正常。
馮萬樽能夠從日本跑到中國臺灣,在關鍵時刻救起了李曼君,並且對她說明一切,表明他是真心誠意原諒了李曼君。然而,原諒她並不等於事情就不曾發生,理智上原諒了她,也並不等於情感上一樣原諒了她,尤其是兩人感情尚好的時候原諒了她,卻不等同於感情緊張的時候也一樣原諒她。感情就像一個易碎的瓷瓶,一旦出現裂縫,再想復原,是完全沒有可能的。你可以忽略裂縫的存在,但並不等於不存在。在感情的花園裡,永遠只允許栽花而不允許栽刺,刺一旦栽下,不僅無法拔除,還會越長越茁壯。一根刺長進了情感的花園,不去動它的時候,什麼感覺都沒有,一旦不留神動了它,甚至是想到它的存在,便會有巨大的傷痛。
到達日本,登記酒店,最現實的問題來了。是登記一個房間還是兩個房間?如果登記一個房間,兩人在一起,他比較擔心的是,自己在理性上已經接受了她,而在心理上是否能完全接受?兩人同牀共枕,一旦想起她的身體曾經與另一個男人糾纏過,他的身體是否會出現不聽理智指揮的情況?這種情況一旦出現,估計會對她造成巨大傷害。她會覺得,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表面上的虛僞,他的身體卻是真實的體現。然而,他能登記兩個房間嗎?只要他提出登記兩個房間,她很可能覺得,他心理陰影深重,已經不可能再與她同牀共枕了,那麼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正當他爲此大爲傷神的時候,李曼君主動提出想一個人住。他頓時暗鬆了一口氣,立即登記了兩個房間。然而,到了晚上,他又感到難辦了。雖然登記的是兩個房間,可畢竟李曼君就在他的隔壁。他猶豫了又猶豫,是否應該去她的房間?如果過去,是否應該向她表示親暱?情人之間,這似乎是免不了的。但發生了這樣的事之後,他還能像以前那樣深情地對她嗎?如果不過去,她會不會感到情感上的巨大壓力?或者過去坐一會兒,接着就藉故離開?她會不會看出自己是在敷衍她呢?
馮萬樽從沒料到,做人竟然如此之難。
這還不算是最難的。他很快意識到,自己仍然用慣常心理衡量李曼君,是完全錯了,發生那件事後,她已經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者說她正在變成另一個人。他甚至恐懼她會不會正在變成一隻小動物或者一種半人半獸的怪物。之所以產生這種想法,完全是因爲她的怪異行徑,如果你一天不理她,她完全可以在房間裡呆坐二十四小時,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他懷疑她身上的基因正在發生變異,這種變異很可能是一個緩慢的過程,卻又無法阻止,一旦完成,她可能就變成了另一個東西,而不再是人。馮萬樽想帶着她到處轉轉,看看北海道,或者轉轉其他所有風景優美之所,讓她散散心。可李曼君只肯待在酒店房間裡,甚至連吃飯都不想出門。她的話也格外少起來,你如果問她什麼,她肯定回答,而且這回答顯得十分正常。但你如果什麼都不問,甚至不理她,她也絕對不會顯示自己的存在,她會自己成爲一座形似雕塑般的物體,永遠保持着同一個姿勢,永遠保持着同一個表情。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馮萬樽對她說,“人生常常都會有一些挫折,只要咬一咬牙就過去了。”
“我沒什麼呀!”她總是這樣回答。
“你還沒什麼?你都快成爲一座著名的雕塑了。”他想給她來點幽默,甚至想把她激怒然後和他吵一架。
她面無表情地問:“什麼雕塑?”
他說:“思想者。不過,另外還有一個小標題,白癡。”
她說:“不知道你說什麼。”
爲什麼不知道他說什麼?很簡單,她沒有去想,既不想思想者和雕塑的關係,也不想思想者和白癡的關係。這些信息或者說符號,在她的大腦裡是斷裂的、不連貫的。
馮萬樽很快意識到,李曼君可能完全傻了。因爲他發現,你給予她任何單一的符號,她是能理解的,可你給她任何稍稍複雜一點的符號,她便無法理解了。而她不能理解的時候,也一概回答:“不知道你說什麼。”這種情形讓馮萬樽想到,人的大腦就像一個高度發達的國家,每一個信息就是一個節點,信息量大的是城市,信息量小的是城鎮或者鄉村,這些節點都是貫通的,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當你向國家信息中樞輸入某個符號,這個符號立即會得到處理。比如,你輸入東京兩個字,信息中樞立即會告訴你,這是全世界最大的五十個節點之一,是一座城市,同時還是一個國家的首都,這個國家的名字叫日本。與此同時,還有數以十萬計甚至百萬計與這兩個字有關的信息被調動。
爲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爲國家信息中樞與這個節點之間迅速建立了某種聯繫,電話的聯繫、電腦網絡的聯繫或者其他任何的瞬時聯絡方式。當這種聯絡方式不暢的時候,你或許需要其他某種顯得有些緩慢的聯絡方式,比如,飛機連貫或者汽車連貫等等,這些仍然不能連貫的時候,你還可以有一個最簡單也是最笨拙的貫通方式,派一個聯絡員步行走過去。最令馮萬樽感到恐懼的是,李曼君的大腦中這些節點已經失去了聯繫,從一個節點根本無法貫通到另一個節點。簡單地比喻,如同香港與深圳之間閉關了,即使是偷渡都無法到達,身處香港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深圳,同樣,身處深圳的人,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一個香港。人腦如同電腦,電腦如果失去了貫通,那是大崩潰的前兆。
馮萬樽爲此絞盡腦汁,想盡辦法,可絲毫得不到緩解。
此時,香港方面的環境已經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馬會凍結馮萬樽的賬戶,顯而易見是因爲馮萬樽太狂妄,已經威脅到了馬會作爲一個盈利實體的存在,對這個實體的構架形成了巨大沖擊。馬會希望通過某種合法的途徑,將這個不安定因素剷除。他們凍結他的賬戶,希望得到兩方面的信息,其一,調查他是否存在不合法交易,一旦發現這樣的信息,他們便可以將他遞交給司法部門。那樣,剷除馮萬樽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其二,即使查不到他非法交易的證據,也可以用這種方式給馮萬樽一個教訓,一個打擊,甚至造成他經濟上的巨大損失,從而讓他明白,與這樣一個實體作對,成本極其高昂,進而達成彼此間的妥協,脅迫他遵從遊戲規則。
可這兩個目的都難以達到。他們調查馮萬樽可能存在的非法交易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方面,馮萬樽的八個賬戶,確實不存在非法交易記錄。偶爾有點非法交易,也不是通過這八個賬戶進行的。馬會未能找到更便捷的調查路徑。何況朱文豪肯定不希望馬會找到這樣的路徑,他一直都在找關係,希望消弭此事可能引發的後遺症。而雪茄鼎爺、卦爺以及其他職業賭馬集團也都意識到,這種任意凍結賬戶的行爲一旦成爲慣例,將會極大地威脅自身的利益,他們通過各自的影響力,通過媒體以及權力實體,對馬會施加壓力,讓越來越多的人相信,馬會的權力太大了,毫無理由地凍結某人的交易賬戶,完全是不平等條約,這樣的條約絕對應該廢除。普通的馬迷在最初的衝動之後冷靜下來,開始考慮一個事實,即像馮萬樽這樣的超級大戶都可能任意地被馬會予取予奪,那麼自己這樣沒有任何實力的小戶,在馬會這部強大的機器面前,豈不是比一隻螞蟻還弱小?爲了保護自身的權益不受侵害,他們必須站在馮萬樽一邊,向馬會提出質疑。
隨着時間的推移,要求馬會給予馮萬樽一個說法和廢除不平等條約的呼聲越來越高。馬會開始意識到,自己騎虎難下。時間拖得越久,這些事越難以解決。爲了平復衆怒,馬會不得不極其迅速地採取措施,高調解除了對馮萬樽的禁制令,不僅解凍了他全部的八個賬戶,甚至還另外送了兩條電話專線給他。
從表面來看,這件事以馮萬樽勝利而告終。可實際上,馮萬樽最終的敗局已經註定。
首先,馬會已經不可能再與馮萬樽和平相處。他們絕對不能容忍馮萬樽這匹害羣之馬的存在,現在無法將其打入黑名單,並不等於永遠無法達到這一目的。表面上的妥協並不代表永遠的綠燈。事實恰好相反,馬會暗中成立了一個調查小組,這個小組專門針對馮萬樽。馮萬樽的一切將受到這個小組的嚴密監視。一旦有任何非法行爲,這個小組將會雷霆出擊,那時,馮萬樽將永遠不再有機會了。
此外,職業賭馬集團也並沒有和馮萬樽站在同一條戰線上。儘管一系列事態發生後,他們實際上藉助這一事件向馬會施壓,要求馬會廢除不平等條約,但他們同樣將馮萬樽列爲危險人物。因爲這個危險人物不斷對遊戲規則衝擊的結果,很可能使他們這些職業賭馬集團的利益大受損害。只要有可能,他們絕對願意將這個不安定因素清除。從這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完全能夠和馬會達成一致。
除了馬會和職業賭馬集團,還有兩個集團被攪進了這一事件,那就是警方和黑道。
那場爆炸案,是極其嚴重的刑事案件,案件已經遠遠超越了馬會和職業賭馬集團之間的糾紛,威脅到了公共安全。警方介入的結果顯示,這一案件與香港黑社會組織相關,尤其是朱文豪爲了報仇,動用了他原本已漸漸淡出的幫會組織,下達了黑道通緝令。這個黑道通緝令自然不可能保密,警方很快便得到了詳細內容,因此更加緊張起來。
朱文豪這個人比較簡單,處理事情相對粗放,根本沒有想到此事會有如此之大的牽扯。在他看來,馮萬樽的汽車被炸,自己的一個兄弟身亡,這件事必須有一個說法,否則,自己整個組織在道上都無法立足。他極其迅速地做出了反應,一方面安排馮萬樽前往日本避難,另一方面發出黑道追殺令,懸賞一千萬元追查兇手。僅僅兩天之後,他進一步提高了賞額,加到了兩千萬。哪怕同夥供出事件真相,這個供出的同夥,不僅不被追究,反而可以拿到一千萬獎賞。
當天下午,一個堂口的老大阿炳親自給朱文豪打電話,表示要見一面。
幫會永遠有兩種秩序,一是字輩,一是實力。所謂字輩,是指幫會內部的家族制等級結構。每一個加入幫會者,均要拜把子,也就是拜師父。同一師父帶出的人,便屬於兄弟,屬於同輩。幫會內部便形成了家族式的輩分結構。和家庭一樣,除了輩分之外,還可能存在一個地位問題,比如,你可能是長門長子,大伯的輩分,但你的小弟中有一個兒子,卻是部長級幹部,他尊你爲大伯,你卻不能忽視他的部長身份。黑道也是如此,哪怕你是長輩,卻很可能屬於沒有任何地位實權的長輩,他是晚輩,卻可能混得人模狗樣,屬於堂口老大。阿炳就是這樣一個晚輩,他是朱文豪的師侄輩,江湖地位並不比朱文豪低,根本原因在於,他有強硬的後臺支撐。有了這樣的後臺,別說香港那些沒有根基的幫會組織對他畏懼三分,就是那些有臺灣背景的幫會組織也不得不給足他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