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蕩澤之上,除了二百艘大小船隻,還有整整十二個巨型戰筏。什麼是巨型戰筏?說穿了就是擴大版羊皮筏。
羊皮筏是金軍涉水渡河最常用的工具,也是金軍輜重營裡最常見的一種裝備。這種筏子可隨着羊皮囊的多寡,任意調整大小。一般十五到二十個羊皮囊,可以鋪出一個面積達八平米的筏子,可載員十人左右。羊皮囊越多,面積越大,最大的可達六、七十平米,載員百人。堪稱水上平臺,或者,戰筏。
兀朮之前戰船尚多,加上出口窄仄,大型戰筏移動速度太慢,很容易成爲靶子,所以一直沒使出這大傢伙。而現在,已到了孤注一擲的時候,有什麼好玩意,全都得拿出來亮相。
金軍紮成的這十二個巨型戰筏,用去了二千多具羊皮囊。其上鋪着厚實木板,四邊有圍欄,防止落水;中間有一排排縱橫木隔,可以扶手依靠,穩固身體。每個戰筏可載兵百人,十二個戰筏,便是一千二百正輔兵。
二百艘船隻,除去五十艘較大船隻裝載兵員之外,其餘一百五十條小船,全部盛滿火油、柴薪、乾草、硫磺、焰硝、松脂等物。
兀朮不光玩火矢,更要玩火船了。
一百五十條火船,十二巨型戰筏,五十艘大中型船隻,三千精兵——這纔是兀朮的真正殺手鐗。
這實力看上去挺雄厚,似乎完全可與韓家水軍正面叫板。事實上。倘若金軍當真不知死活,正面與韓家水軍硬碰硬幹一場的話,一定會死得很難看。
兩支軍隊水上作戰,先拼船,再拼人,如果雙方船與人的實力都差不多的話,最後要拼的,就是戰術。
金軍的船與筏看上去不少,卻是有量無質,船速不如人。船上作戰設備不如人。攻守高度也不如人,根本幹不過韓家水軍的專業戰船。戰術更不用說了,縱然是最狂傲的金軍將領,也不能不老實承認。論水戰。韓家水軍是大拇指。金軍是小尾指。
唯一能夠一拼的,就是人!
兀朮下令將船上所置美酒,全部開壇。殺馬取血,請巫師作法。血入酒中,猶如從血池內盛出,望之令人驚心。
所有出擊將士,人手一碗血酒。
兀朮也高舉一樽,從樓船頂注入河中,洪聲道:“這一杯,敬那些沒能回來與我們一道痛飲的勇士!他們沒有白死,他們重創了南軍,令敵疲憊不支,爲我們今夜突襲,創造了難得的戰機。”
身後護衛再爲將主注滿一杯,兀朮將金樽高高舉起,厲聲道:“我軍生死,就在今夜;我軍生死,就在你們手中;我們還能否回到北地,飲一口安出虎水,就靠你們——我的勇士們!幹!”
“謝將主!”
三千人齊吼,聲震雲霄,血和酒順嘴角潺潺溢出。然後,三千隻大碗,其中不乏官窖精品,一齊摔得粉碎。在四周無數點星火照耀下,金軍決死船隊,出擊!
這一次,指揮將領換成了斜卯阿里與赤盞暉。至於老鸛河口那邊,除留下少量警戒部隊,其餘大軍均已回撤。兀朮既然決定要從黃天蕩口突破,就一心一意,專攻一點,決不做兩線開戰的蠢事。
黑夜之中,江流之上,想玩突襲,難度極大。點火則遠遠就被發現,不點火則船與船之間看不清間距,極易發生碰撞事故。斜卯阿里與赤盞暉的決定是:出盪口之前,禁止舉火;出盪口之後,一旦爲南軍巡邏船隊發現,立即舉火,全速進擊。
這個決定,保障了金軍船隊在出黃天蕩之前,一直未被韓家水軍的巡邏哨船發覺,最大限度避免了行動泄露。而金軍也爲此付出了不小的代價:船與船之間磕磕碰碰,或黑燈瞎火之下,誤入淺沼。共損壞了三艘大船,擱淺了五艘大船,沉了七條火船,兩個戰筏的羊皮囊被劃破,不得不停下修補。至於士卒落水失蹤者,更超過三十人。
就這麼一路艱辛,磕磕絆絆,白日裡只需半個時辰,就能駛出的黃天蕩,這會硬是磨了一個半時辰,才堪堪挪出。
幾乎在金軍船隊出現於盪口的一剎那,那幢幢黑影,就引起巡邏哨船的警覺,立刻派出兩條小船前去探查。
當那兩條小船上的宋兵,舉着被凜凜江風吹得獵獵有聲的火把,在吱呀吱呀的搖櫓聲中,接近至前方一團黑影約三十丈距離時——繃繃繃!十餘聲弓弦彈響,黑暗中飛來十數支強勁箭矢,將船上所有持火把與站立着的宋兵,盡數射殺。
巡哨船宋兵發出的慘叫聲,立刻驚動周圍巡邏船隻。當那三艘艨艟與五條巡哨船圍上來時,駭然發現,數十丈外,船影幢幢,數不清有多少船隻……
“警訊!敵襲!”
沉悶的鼓聲,一下一下,彷彿槌擊在心口,令人心跳與鼓聲同震,呼吸難暢。這種感覺,迅速在江北水寨七千宋兵中瀰漫。許多鏖戰一天,又困又累的士卒,已入夢鄉,此刻卻在這鼓聲中驚起,大口喘氣,大汗淋漓。
韓家水軍的水寨,在這一刻,驚亂。
軍營夜驚的一刻,是最脆弱的時候,若是在陸地,抓住此等良機,金軍只需百騎,便可踹破敵營。不過很可惜,金軍此時不在陸地而在水面上,距離宋軍水寨,足足有七裡。以金軍的船速,即便是在順風順流的情況下,要走完這七裡,最少需二刻時,這段時間,足夠宋軍做出反應了。
既然已經被發現,就用不着偷偷摸摸的了,斜卯阿里與赤盞暉同時下令:“舉火!”
蓬、蓬、蓬……原本漆黑一團的江面,倏地亮起無數火光。密如繁星,亮如白晝,半江盡紅。
韓家水軍八艘中小巡邏船,驟見如此壯觀之場面,無不驚呆。
斜卯阿里率左船隊,赤盞暉率右船隊,望着遠處如星光般燈火明滅的水寨,不約而同拔出腰刀,厲聲大吼:“女真勇士們,證明你們的武勇與榮耀的時候到了!前方就是南軍的大本營。拔掉它。我們纔有生路!所有阻擋在勇士面前的障礙,都將被踏破、碾碎——”
戰鼓擂響,千矢流火,如同獅子座流星雨爆發。籠罩向數十丈外的八艘巡邏船……
“夜襲?金人真是瘋了!”韓世忠還沒睡下。日間的大戰。損失如此慘痛,叫他如何能夠安枕?警訊傳來,韓世忠在夫人梁氏的幫助下。邊穿戴盔甲,邊怒喝道,“兀朮這廝,白晝慘敗還不夠痛麼?晚上還來!他以爲只憑這樣的車輪戰,就可以拖垮我大軍。做夢!甭管他來多少人船,爺爺全撬翻他們入水喂王八!”
盔甲腰刀佩戴完畢,韓世忠掀簾而出,大吼一聲:“嚴永吉何在?”
遠處匆匆跑來一人:“末將在!”
“吩咐你讓軍匠打造的火箭如何?”
“匠人適才稟報,已連夜打造出三千支……”
“好,雖然少了些,但也夠金人喝一壺的了。全帶上,讓金人知道,什麼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出發,迎戰!”
黑夜之中,僅有兩刻時,是無法集結隊伍登船作戰的,韓家水軍需要時間。好在各戰船上都安置有基本留守人員,這些值守軍兵,就是阻擊敵軍的第一道防線,爲全軍集結爭取時間。
嚴永吉率三百水寨值守士兵,分別登上五艘大戰船,再將所有船隻上的值守軍兵,集合到這五艘戰船上。如此,便可得軍兵八百,可以操作五船大戰船,形成戰鬥力了。
“我們是第一波出擊隊,任務是吸引敵船,爲後軍集結爭取時間,目下我們只有五艘船,但後援會源源不斷而來。”嚴永吉登船後,只對士兵們說了這一句話,然後,長刀一指,迎敵。
五艘對五十艘,一方是質,一方是量,雖然質總能勝量,但量變最終也會引發質變,這就是所謂的狗多咬死狼。更可怕的是,在“狗羣”的外圍,還有十餘隻“虎豹”——大型戰筏。
金軍戰筏的優點是:火矢打擊迅猛,籠罩範圍廣,穩定性與命令中率高。缺點則是底盤底,射程略受影響,而且結構脆弱,最怕敵船接近衝撞。所以,戰筏必須有船隻保護。如果雙方戰船數量都差不多,這一點就很難做到,但雙方船隻數量爲十比一,便可輕易做到保護戰筏之餘,更圍困敵船了。
嚴永吉的五艘戰船的任務是吸引敵船。什麼叫吸引?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被動挨打,吸引敵火力的意思。利用戰船比金軍先進的優勢,不斷兜圈子,不讓金軍船隻包圍。但如此一來,就沒法兼顧那一艘艘黑乎乎的小舟,從眼皮子底下溜過,衝向水寨……
夜黑流急,金軍不識水情,船隻性能也不如人,在追擊過程中,頻頻互撞。許多金兵鬼叫連天,連人帶弓摔下黑黢黢的江水中。
金軍眼見一時拾奪不下,當即兵分兩路,赤盞暉率右船隊攻水寨,斜卯阿里率左船隊阻擊嚴永吉船隊。
好虎架不住羣狼,宋軍五艘戰船,或多或少都中箭着火。在互相追逐中,有兩艘戰船不幸被包圍。正當戰船拚命以拍杆擊毀擊傷敵船時,金軍戰筏發威,六具戰筏,一次性六百支火箭,將戰船變爲火葬場。
宋軍其餘戰船也不甘被動挨打,同樣以火箭反擊,燒沉了金軍兩艘大船,更焚燬了一個大戰筏,可謂還以顏色。
儘管連遭重創,但嚴永吉的努力沒有白費,水寨臨時碼頭前停泊的戰船,一艘接一艘開出,加入截擊戰團。赤盞暉的右船隊,也陷入纏鬥。許多火船還來不及點火,就被撞翻、碾壓成屑。
在此情形下,赤盞暉也顧不得距離水寨尚遠,聲嘶力竭下令:“點火——”
嚴永吉那邊,有軍士稟報:“嚴統制,咱們的船帆被燒壞好幾處,吃不住風了。是不是先退回去,反正咱們的阻擊任務也完成了。”
嚴永吉抹了一把汗珠,看着遠處不斷出港迎敵的戰船,欣然點頭:“好,返航。”
嚴永吉想退,但一直追擊他的三艘戰船的金軍左船隊,卻未必肯放過,仍緊追不捨。韓家水軍畢竟是戰船,雖然船帆有損,但要甩掉金軍那種民用渡船還是沒問題的。偏偏就在此時,一艘比渡船還大的敵船從前方數十丈外,與嚴永吉的戰船交錯而過。敵船火光通明,一將卓立船頭,手持大弓,不斷向身後的旗號手發號司令。
“斜卯阿里!”嚴永吉眼睛一下紅了。
這可是從鎮江一直打到建康的老對手了,宋金雙方交手的第一戰,就是這斜卯阿里率八百軍兵,船隻數十,首先向韓家水軍發動進攻。那一戰,斜卯阿里大敗,損兵二百餘,擊敗他的,正是嚴永吉與孫世詢。而今,孫世詢已殉國,斜卯阿里卻依舊張狂現世。
“絕不能讓他活!”嚴永吉滿腦子就只剩下這一個念頭,立刻下令戰船熄燈,全速靠上去。
兩船相距並不遠,尤其在這種一方未曾察覺,另一方卻不顧周遭火矢如雨,急速穿插,切入敵船空隙的情形下,兩船距離很快拉近三十丈。
就是現在!
嚴永吉將剛剛換上手的一石二斗強弓拉得咯吱吱作響,鑿子箭的鏟形箭鏃映着流火,幻着金色的森寨殺意。
嚴永吉平日只使一石硬弓,此次爲求一擊致命,特地換上一把更強的弓,還有極少用的殺傷力堪稱恐怖的鑿子箭。這樣的強弓,在保持正常射擊水準的情況下,他最多隻能開三次——這就夠了,事實上,他只有一擊的機會。
斜卯阿里正專注指揮,並未察覺側後方不斷接近的殺機,而他的護衛們,也被東搖西晃船隻顛簸得隊形混亂,基本上起不到保護作用。
“斜卯阿里,受死吧!”嚴永吉在心中吶喊,正待鬆弦。
驀然,遠處水寨發出轟然巨響,烈焰騰空——江面上,近百條火船,像着火的瘋牛一般,順着水流與划行的慣性,衝撞向水寨。
這沖天烈焰,令嚴永吉心頭一顫,箭勢一頓。同時,映紅半空的火光,也暴露了他的船隻方位。
斜卯阿里順火光回頭,正好看到嚴永吉。兩個交手月餘的死對頭,視線相交,彷彿迸射有形火花。
嚴永吉的箭勢只停滯了不到兩秒,果斷鬆弦——
斜卯阿里反應極快,他手上本就提着大弓,迅速反手拈箭、搭弦、開弓、發射,一氣呵成。
兩支箭矢半空相交,擦邊而過——
噗!噗!
斜卯阿里半邊臉被鏟飛,肉筋連着碎骨,隨血飛灑,還有一顆血糊糊的眼珠子……
嚴永吉被一箭穿胸,整個身體倒飛撞在桅杆上再反彈倒地。
“嚴統制!嚴統制!”
嚴永吉嘴角溢血,眼神渙散,臉上卻掠過一絲笑容:“總算……幹翻你這龜兒子……老孫,別走得太快,等我一下……”
遠方水寨,火勢正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