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船的那天中午,被媽媽形容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的爸爸竟然親自送我。從家到朝天門碼頭大約三十里,車剛過小龍坎,天空就閃電打雷開始下雨。我帶着當年出遠門的標準行李,一個小箱子和一個行李捲;那行李捲用毯子包着被褥和衣服捲成一個橢圓形,上面反扣一個搪瓷臉盆,外面加一塊油布。用粗麻繩綁緊(一九七六年我在歐洲一飛機場行李盤上看到一個同樣的行李捲,從巴基斯坦來,看來這是個全球性的智慧吧,把它攤開來就是一個家)。
由朝天門碼頭走到船邊。似乎有走不盡的滑溜石階。那場雨可真是傾盆而下,我們走上甲板之前。雨篷的水沿舨潑下,什麼傘也擋不住。爸爸穿的白色夏布長衫全溼透了。從頭髮往鞋上流成一條水柱。我自己是什麼光景已全然不知,只記得拼命憋住震撼全身的哭泣,看着他向我的學姐們道謝,下了跳板上岸去,在雨幕中迅即隱沒。
多年來我總記不全那趟長江之旅,只記得那場劈頭蓋臉的雨和全身溼透的爸爸,感懷“哀哀父母,生我劬勞”。
我隨着大家將行李放在半乾的統艙地上,打開,互相遮掩着把溼衣服換下。敲鐘的時候去前艙領來飯菜,坐在各自的鋪位上吃。不久就天黑了,燈光僅供照明,艙內的昏暗和江上的黑夜融合,漸漸人聲停歇,只剩上水江輪引擎費力的聲音。茫茫江河,我在何處?
第二天破曉之前,我由夢中驚醒:夢中有強壯的男子聲音喊着,“往右邊樹叢靠過去,愈快愈好,鬼子飛機來了!”我正幫着給媽媽換她身下的血墊子,出了艙門,到處找不到十八個月大、剛會走路的二妹妹——我鬆手之前,她還在哥哥、張大非他們學生隊伍和靠裡坐着的傷兵之間搖搖晃晃地走着……。醒來時,看到四周全是熟睡的陌生臉孔。六年之後,在同一條江上,我又流着一種割捨之淚。
黃昏時分,船靠宜賓碼頭,岷江由北來與長江合流。
魯巧珍同班的馮家碌是宜賓世家,那一晚,招待我們一行六人飽餐一頓,住在她家。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四川被稱爲天府之國的富庶與穩定。飯後去市街漫步,且到基督教內地會等地。我所見到的地方士紳宅院和商家行號都有一種世代相傳的文化氣息,比逃難初期在湖南所見的中國內地文化更多一層自信。
自宜賓再溯江航行的江面又窄了一些,上水船也小了許多。此時正是八月秋沉的時候,江水暴漲激流洶涌,好幾次船不進反而稍退,旅客們有人驚呼。我倚在船舨,自以爲無人看見,又流下思家之淚,久久不止。我自幼是個弱者,處處需人保護。南開中學離家三裡,從沒有一天“自由”,填大學聯考志願時,重慶附近的全不填,自以爲海闊天空,面對人生可以變得強壯。而如今,僅只沙坪壩三個字即如此可愛,後悔離家,卻已太遲。這時魯巧珍靜靜來到我身旁說,“剛纔一個男生說,你們這個新同學怎麼一直哭。像她這個哭法,難怪長江水要漲。”接着又說,“我去年來的時候也哭了一陣子,現在第二年來心裡已平靜多了。”在她一九四六年畢業前的三年中,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心情、觀念契合,無話不談,也無事不能瞭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