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輕語在言庭羲的陪同下匆匆趕到醇王府,一臉憔悴,兩眼通紅,身上錦袍皺成一團的陳爍迎了出來。看着陳爍這狼狽模樣,何輕語一陣心酸,急聲問道:“乾孃怎麼樣?”
“她喝不進藥,情況不太好。”陳爍聲音沙啞,面帶憂色。
何輕語顧不得多問,疾步往醇王太妃居住的院子走去。陳爍對言庭羲道了聲失禮,讓王府管家在廳前陪他,匆匆而去。
臥室內燃着暖爐,暖烘烘的,還夾雜着濃郁的藥味,兩個婢女守在牀邊。何輕語走到牀邊坐下,看着牀上昏睡的醇王太妃,一驚,不過數月不見,太妃比上次見面更清瘦,臉色蒼白,皮包骨頭,原還有些花白的頭髮已然全白。看她這樣,鼻子不禁一酸,眼眶微紅,喊道:“乾孃!”
陳爍湊到太妃耳邊連叫數聲,醇王太妃雙眼緊閉,人事不知,無奈,只好道:“母妃,語妹妹過來看您來了。”
醇王太妃緩緩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問道:“語兒來了?語兒在哪裡?在哪裡呢?”
何輕語握住她的枯瘦如材的手,道:“乾孃,語兒在這裡。”
“語兒!”醇王太妃嘴角顫抖,黯淡無神的眼睛微亮,“語兒,你來了!”
“是,乾孃,語兒來了。”何輕語和兩個婢女把醇王太妃扶起來,拿着靠枕墊在她的身後,讓她半坐半躺着,“乾孃,是不是有話要跟語兒說?”
醇王太妃喘了口粗氣,“留語兒在這裡陪我說話,你們都下去。”
“母妃,您先喝了藥,再跟語妹妹說話好不好?”陳爍趁機把藥端了過來。
何輕語不等醇王太妃拒絕,接過陳爍手中的藥碗,盛起一湯匙,遞到醇王太妃脣邊,“乾孃,語兒伺候您喝藥。”
醇王太妃擡眼看了看陳爍,張開嘴,把那碗藥喝了下去。見太妃喝了藥,陳爍如釋重負,帶着兩婢女退出房,掩上門,守在門外。
“乾孃,您要跟語兒說什麼?”何輕語扯出絲帕拭去醇王太妃嘴邊殘留的藥漬,輕聲問道。
“語兒,這件事,我放在心裡許久,我一直沒臉說出來,現在我快死了,也該告訴你了。”醇王太妃苦笑,人將死,其言也善。
“乾孃!”何輕語蹙眉,“您不要胡思亂想,喝了藥,您的病就會好的。”
“我們不說這個。”醇王太妃握着何輕語的手,“語兒,你知道先帝爲什麼會把你指給汾陽王嗎?”
何輕語眸子閃過一抹異色,淡然道:“乾孃,這些都已經是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
“語兒,這件事是醇王府對不住你,你爹孃讓我們好好照顧你,我們不但沒有照顧好你,還害了你,是爍兒的父王說服先帝,將你嫁給汾陽王的。”醇王太妃痛苦地皺眉,手緊緊地拽着衣襟,“每每想到這個,我就於心難安。死了都無臉去見你爹孃。”
“乾孃,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現在過得很好,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您不要再爲以前的事鬱結於心,好好養病。”何輕語安慰她道。
“他待你好嗎?”
何輕語揚脣淺笑,“他待我很好,今天他陪我一起過來的。”
“你們和和美美的就好!”醇王太妃輕輕拍了拍何輕語的手,“我也就安心了。”
何輕語見她臉色蒼白,雙手冰冷,勸道:“乾孃,您剛喝了藥,還是好好休息吧!其他的事,等您病好了,再跟語兒說。”
“不,語兒,乾孃知道你過來一趟不容易。”醇王太妃拽進何輕語的手,“語兒,乾孃有一件事要求你,你能不能答應乾孃?”
何輕語微微垂瞼,掩去眸底複雜的神色,道:“乾孃,有什麼事您說,能辦到的語兒一定替您辦到。”
“醇王府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只是爍兒他秉性善良,從小到大隻知讀書,不懂俗務。這幾個月要不是你派人照顧打點,這府中早就亂成一團。”醇王太妃長嘆一聲,“他父王倒是一死了之,卻留下我們孤兒寡母,苦苦度日。京城是是非之地,爍兒不能留在這兒。語兒,乾孃求求你,讓汾陽王幫幫忙,想個法子讓爍兒離開京城,我不求他富貴榮華,只求他平平安安活到老。”
何輕語一驚,擡眸看着她,“乾孃,爍哥哥如今閒散在家,不問朝堂只是,皇上怎麼還會對付爍哥哥呢?”
“就因爲他閒散在家,不能出仕,才更能說明皇上根本就沒有把那件事放下來,他遲早是要殺了爍兒出氣的。”醇王太妃道。
帝王多疑,尤其對那些曾叛逆過他的人更是猜忌。何輕語不敢說醇王太妃太過杞人憂天,只是汾陽王府情況比醇王府又好得了多少呢?天順帝何嘗又不忌憚言庭羲?輕嘆一聲,道:“這件事,我會跟王爺說。”
“好,語兒,我就把爍兒託付給你。”醇王太妃緊緊地握着何輕語的手,“你替我好好看着他。”
何輕語眸光微閃,道:“乾孃,這個重任,我承擔不了。”
“語兒!”醇王太妃猛然睜大雙眼,沒想到她拒絕的如此直接。
見醇王太妃一心求死,何輕語心念急轉,“乾孃,爍哥哥已經沒有父親,您怎麼捨得就這樣拋下他不管,讓他孤苦零丁的活在世上?您要疼他的話,就應該好好活着,看着他平平安安的娶妻生子,而不是將他託付給我這個外人。”
何輕語刻意在“外人”兩字上落下重音,醇王太妃渾身一震,手中不禁用力握緊,捏得何輕語的手生疼。何輕語不好強行把手抽出,微蹙眉尖,忍着痛,道:“乾孃,您想過沒有?四皇子謀逆之事,常山王闔府無一倖免,您和爍哥哥爲何可以重返醇王府?爍哥哥爲何可以襲王位?”
醇王太妃皺眉,若有所思。
何輕語看她臉色,似有所動搖,繼續勸道:“皇上在當皇子時,乾孃待他不薄,他顧念舊情,沒有問罪您和爍哥哥,又怎麼會秋後算賬?說句不好聽的話,您若不在,或許皇上會有動爍哥哥的意思。可是隻要您在,皇上看在您的份上,是不會動爍哥哥的。”
醇王太妃眸色山說不定,半晌才微微頷首,道:“你說的有幾分道理。”
“所以乾孃,您就不要胡思亂想,放寬心,把身體養好,等爍哥哥娶妻生子,你就含飴弄孫,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何輕語鬆了口氣,扶她躺下,給她蓋好錦被,“好好地睡一覺吧!”
醇王太妃久病在身,剛纔又說了那麼多話,倦意襲來,閉上眼睛,昏昏沉沉睡去。何輕語看着她蒼白的面容,輕嘆一聲,掖了掖錦被,起身打開門走了出去。
“語妹妹,母妃她跟你說什麼了?”見何輕語出來,陳爍迎上前問道。
“沒說什麼,乾孃已經睡下了。”何輕語撫了撫鬢角,“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照顧乾孃,我明天再過來。”
陳爍點了點頭,“謝謝你能過來,我送你出去。”
“爍哥哥,你不要這麼客氣。”何輕語垂瞼道。
兩人默默地走回大廳,言庭羲已喝完三杯茶。說了幾句客套話,言庭羲和何輕語告辭出門上了馬車回府。
“醇王太妃的病情如何?”言庭羲舒服地躺在軟墊上問道。
“沒什麼大礙,心病而已。”何輕語淡淡地道。
言庭羲狐狸眼一閃,笑道:“心病還需心藥醫,想不到我家娘子是她的心藥,藥到病除。”
何輕語擡眸看着他,表情嚴肅,“言庭羲,你有沒有想過遠離朝堂?”
“有。”言庭羲微眯着眼,“朝堂上盤根錯節,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稍有不慎,就是滅頂之災,讓人生厭。可是現在我已泥足深陷,想要全身而退很難,很難。”
樹欲靜而風不止。何輕語神色微黯,道:“醇王太妃想讓你幫忙,讓陳爍嫩安然離京。”
“你答應了?”
“沒有。”何輕語白了他一眼,她是那麼不知輕重的人嗎?
言庭羲坐起身來,眼中精光一閃,問道:“她怕皇上對付陳爍?”
“是。”
“陳爍手中無兵無權,只有他知趣,不惹是生非,結黨營私,皇上不會動他的。她的憂心沒有必要。”言庭羲脣角彎起一絲嘲諷的冷笑,“陳爍這個閒散王爺,會做的很安穩很長久。”
“那你呢?”
言庭羲長臂一伸,將她拉入懷中,抱着她的纖腰,道:“我這個王爺會做的更安穩更長久,等我兒子長大,就讓他襲王位,我當太王,你當太妃,我陪你四處走走,好不好?”
何輕語側臉看着他,微微一笑,“好。”
“語兒,你放心,我不會讓我自己有事的,我也不會讓你有事,我們要在一起,直到我們都老去。”言庭羲鄭重其事地道。他知道何輕語從邊境回來後,就沒放心過,有時半夜還會從夢中驚醒。
“言庭羲,你說過的話,你要記得,不可失信於我!”
“我言而有信,語兒要相信我,我有能力保護我,沒有人能分開我們。你也要答應我,不管我們的親事是天賜良緣,還是陰差陽錯,既然你已嫁給我,你就永遠不許從我身邊走開。”言庭羲眼底一片清明,字字清晰,緩緩地將子一個一個地敲進何輕語心裡。
“我答應你,我不會從你身邊走開。”何輕語靠近他的懷裡,聽到他沉穩的心跳,紛亂的情緒漸漸平定。
第二天,何輕語依約去醇王府,言庭羲被李景明和楊贄拖出去,沒有同行。醇王太妃的精神較昨日好了許多,陳爍憂色稍減,再三向何輕語道謝。
何輕語謙讓了幾句,告辭離去。陳爍有些不捨,可何輕語已爲人婦,不好出言留客,語氣裡帶着幾分期盼,問道:“語妹妹,明天你還過來嗎?”
“明天?”何輕語遲疑了一下,醇王太妃很依賴她,非要她喂藥不可,“明天我過來。”
“好。”陳爍喜形於色。
何輕語轉身上了馬車。
“叫他把馬車轉去胭脂坊。”何輕語想着過年還沒給沈燕如拜年,時辰尚早,不如順路去一趟,“到玉如齋時停一下。”
采薇掀開一角,“主子要去胭脂坊,在玉如齋門前停一下,主子要買東西。”
“是。”車伕拉着馬頭拐了個彎,穿過小巷往胭脂坊駛去。
玉如齋有家新開張的酒樓,李景明擺了桌酒席,請言庭羲和楊贄等人。酒席設在二樓當街窗邊,從窗口望去,可以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羣。站在玉如齋的門口,擡頭就能看到坐在酒樓上的客人。
言庭羲坐在窗邊,手裡握着個酒杯,含笑淺啜。何輕語從玉如齋出來,擡頭就看到了他。采薇也看到了,“主子,是王爺。”
何輕語知道言庭羲出來跟李景明應酬,沒太在意,只是她剛要上馬車,卻發現窗口出現了一個穿紅衣的妖嬈女人,笑盈盈地靠近言庭羲懷裡,向他勸酒。言庭羲沒有拒絕她的投懷送抱,就着她的手,飲下了那杯酒。何輕語臉色微沉,男人的話,果然就如天上的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樣,不可信,不能信。
言庭羲似乎感覺到有人在看他,扭頭隨意地看向窗外,看到了站在馬車邊的何輕語,微微挑眉,推開靠在身邊的女子,跟裡面的人說了句什麼,就站起身,離開了窗口。接着從窗口探出幾張臉,有何輕語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主子。”采薇擔憂地看着何輕語。
何輕語淡淡一笑,向酒樓門口走去。言庭羲已從二樓下來,趕到了門口,“語兒,這酒樓是初六開的張,李景明請大夥兒來嚐鮮。”
“哦,我也想嚐嚐這裡的味道。”何輕語嘴邊勾起淺淡的笑。
“好。”言庭羲笑,牽起她的手,將她帶上了二樓。言庭羲把何輕語安置在他原先的座位上,命人另外搬來一張椅子放在她的旁邊。
酒桌邊有九個人,七男兩女。男的,何輕語認識其中的三位,李景明、楊贄和陳煀,另四位看着面熟,可是喊不出名字,想來也在朝中爲官。兩個女子,一着紅衣,一穿綠裳,何輕語都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