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怪不得她這陣子老在他耳邊叨唸開陽的不是了,又忽然對真雅極其友善,原來是爲了自己的親生兒子。

因爲無名選擇跟隨真雅,她才決意扶持真雅爲王吧,然後,或許有一天,她的兒子能夠藉此謀奪這個國家。

太可惡了!這個女人,他以爲她要的不過是呼風喚雨的權力而已,沒想到她竟還意圖染指聖國江山!

思及此,靖平王全身不寒而慄。

這江山,是他的,是他兒女的,絕不能落入她在外頭偷生的孽種手裡!

數日後,靖平王於朝堂親自頒下詔書,命太子監國,參決朝政,成立太子府,設置官署,五品以下的官員,全權由太子任命。

此令一出,羣臣譁然。誰也沒想到,素來看不慣開陽王子的靖平王竟願意提早分權,不僅令他參議朝政,還賜予他任命官員的權力。

政權即將移轉了。羣臣都感受到當今聖上扶持太子上位的決心,問題是,爲什麼?

而一直以來權傾朝野的希蕊王后又會如何應對?她能甘心朝中多了個太子與她平起平坐嗎?

形勢瞬息萬變,嗅覺靈敏的人已經看出太子與王后隱然各成派系,王后雖於朝中厚植勢力,目前仍引領風頭,但太子急起直追,後勢不可小覷,何況他畢竟是儲君,未來即將登上王位,跟隨他,怕是比跟隨王后更能多享受數十年的榮華富貴。

於是,倒向太子一派的人愈來愈多,東宮太子府日夜都有官員出人,川流不息,開陽亦來者不拒,舉賢與能,籠絡各方人才。

這一切局勢變化,採荷自然也看在眼裡,她雖對政治不甚敏感,但也懂得此刻正是開陽聲勢扶搖直上的時候,身爲太子妃,自當成爲他背後支持的力量,不使他有後顧之憂。

玩弄權術她不懂,開陽也不可能允她干政,她能做的,便是盡己之力,幫他顧好東宮內務,討好每個有權有勢的長輩,尤其是當今陛下……

「娘娘,您又在做點心了嗎?」

每日巳時,是玲瓏向採荷報告東宮內務的時刻,她打聽到娘娘一早便到御膳房內忙碌,只好也跟進來。

採荷腰繫圍裙,卸了無謂的釵環首飾,一身素雅,正於臺前使力擀麪皮。

玲瓏見狀,禁不住有些心疼。「娘娘,這些事讓下人來做就好了,您又何必親力親爲?」

「這一定得我來做。」採荷微笑。「這麪皮擀得好不好,會影響口感,我得自己拿捏分寸。」

「娘娘這回要做什麼?」

「餃子,一種西域傳來的點心。聽說陛下從前行軍打仗時,偶然吃過幾回,十分喜愛,可惜宮內御廚沒人會做。」

「那娘娘怎麼會呢?」

「我娘向來喜好美食,她的嘴可是出了名的刁,尤其是異國料理,她更是興致勃勃,所以每回有異國商團來訪,我爹都會透過管道蒐羅來各國食譜,讓家裡廚娘仿照着做。我聽說陛下很懷念當年吃過的餃子,回去翻找食譜,果然讓我找到了。」

「原來如此。」玲瓏笑道。「娘娘果真是一片孝心,陛下能夠再次嚐到念念不忘的美食,一定很高興。」

「能不能讓他老人家高興還不一定呢!」採荷嘆息。「擀麪皮、包餡料,這些都不難,難的是這搭配的醬汁。」

「要什麼樣的醬汁呢?」

「據說當年陛下吃的餃子,蘸了優酪乳、蒜泥、黃油,別的都還好找,就是這優酪乳,總覺得少了一味。」說着,採荷微微蹙眉。「陛下壽宴就快到了,希望能趕得上讓他嚐到啊!」

玲瓏見她苦惱,也不知該如何勸慰,多年跟隨於採荷身邊,她深知這主子性格雖溫和,卻也有股倔氣,下定決心要做的,就非做到十全十美不可。

單憑陛下一張嘴的形容,便想重現當年味道,這可難嘍!

「先不說這個了。」採荷轉開話題。「你不是來報告內務的嗎?說吧!」

「是,娘娘。」玲瓏參閱記錄,逐項報告。

自從開陽當上太子,遷進東宮後,採荷便將玲瓏升爲東宮首席女官,總管東宮內務,包括其他女官與宮女的管理及日常瑣事,都交給玲瓏負責,重要事項則由採荷親自裁斷。

採荷仔細聆聽玲瓏彙報,裁決下令,期間手仍不停,持續擀麪皮、調醬汁。

「……就是這樣了。」過了將近半個時辰,玲瓏方彙報完畢。

「沒有其他異常的事嗎?」採荷問。

「沒有。」

「近來出入東宮的閒雜人等很多,要那些宮女侍衛們耳目機靈點,嘴巴卻得閉緊些,不許走漏風聲。」

「是,娘娘請放心。」玲瓏回話。「這些小的以及總管大人,都會格外注意,我們在宮女與侍衛間編隊分組,實施連坐管理,若有其中一人動向有異,自會有其他人前來通風報信。」

「如此甚好。」採荷頷首,想了想。「王后娘娘那邊呢?近來可有再找你去問話?」

「王后娘娘約莫是察覺從我這邊問不出什麼,這一、兩年已經很少找我問話了。」玲瓏頓了頓。「不過娘娘,小的近日倒是聽見一些風聲。」

「什麼風聲?」

「自從陛下分權予太子殿下之後,殿下於朝中聲勢日隆,逐漸穩固一方勢力,據說王后娘娘對此似乎……有些不快。」

是嗎?採荷深思。其實對這情勢發展,她也有所警覺,開陽是靠着與王后結盟才能登上太子之位,可如今卻隱隱形成兩人相抗之局面。

而且最近開陽幾乎不去向王后請安了,王后也很少在她面前提及開陽,即便對她,也都只是說些疏遠的客套話,不如從前那般熱絡和藹。

難道宮廷之中,當真無永遠的同盟嗎?即便是往來頻繁的親戚,終有一天也可能反目成仇……

玲瓏察看主子的臉色,見她似有幾分憂鬱,擔憂地揚嗓。「娘娘,若是萬一哪天,太子與王后正面起了衝突,您該當……如何是好?」

採荷一凜。玲瓏這問題,問得犀利,卻也問得多餘。

她端凝秀容,毫不猶豫地落話:「我與開陽既是夫妻,便是共同命運,我當依他從他,唯此而已。」

她曾對他許諾,要成爲他天地之間唯一的真實,這誓約,她永不言悔——

「王后那邊,可有何動靜?」

夜深了,開陽方與太子府幕僚會商政務完畢,便又將兩名心腹召進偏殿書房密議。

最重要的,自然是探明朝廷各方勢力的動靜,及早掌握並回應。

「王后娘娘那邊並無特別變化。」赫密報告。「正如殿下所料,王后或許是懷疑陛下已然知曉無名身世,近來行事格外謹慎,小心翼翼,不露鋒芒。」

「這是應該的。」開陽微哂,慢條斯理地分析政局。「任是哪個男人得知妻子給自己戴綠帽子都不會高興,縱然礙於形勢,我父王無法公然與王后決裂,但下詔令我成立太子府,又賜予我認命官員的權力,顯是打算將政權逐漸移交給我。父王爲我造‘勢’,朝中勢力自然會逐漸向我靠近,該如何面對來勢洶洶的太子,王后近日怕是十分苦惱呢!」

他停頓,嘴角噙着犀利的嘲諷,跟着又問:「真雅那邊的情況呢?」

「是。」月緹介面回答。「雖然王后並未親自出面,但親近她的幾位大臣最近總是有意無意地對真雅公主示好,也極力拉攏公主身邊的人,兩邊酒席酬酢,往來頻繁。」

往來頻繁嗎?開陽斂眸沉吟,鳳鳴笛攬在案前,他取過來把玩。頻繁並不代表熱絡,表面的交好不見得出自真心。

他冷冷揚嗓。「真雅也經常參與這些應酬場合嗎?」

「不,公主很少出席。公主除了每日至兵部處理公務以外,多數時間都閉門不出。」

如此說來,真雅仍在觀望形勢。她素來冷靜機智,想必早就識破希蕊王后之計謀。當然,她也可以借力使力,暫且與王后結盟,先將他拉下太子之位再說,只是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此中分寸,可得仔細拿捏。

選擇按兵不動,是正確的。

開陽淡漠一笑。不愧是他的王妹,夠聰明。

接下來,該是德芬了,事實上他最在意的,就是她的動向。

日前王后曾以爲陛下祈禱之名義,進入神殿祝禱三日三夜,既入了神殿,不可能不與天女有所交談。

那個陰毒的女人會對德芬說些什麼,他約莫猜得到,問題是,德芬會作何決定?

「殿下是擔心德芬公主與王后娘娘結盟吧?」赫密觀察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屬下猜想應當不至於,當年德宣太子一案,可都是王后在背後主導,公主殿下怕是至今仍恨她入骨。」

可德芬也恨他入骨啊!

或許她會使用雙面手法,引他與王后鬥得兩敗俱傷,倘若是他,就會這麼做。

開陽澀澀地思忖,正欲發話,門口揚起清朗的聲嗓。

「啓稟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來了。」

傳話方落,殿內便飄進一股熱食香氣,似是麪點之類,跟着,採荷盈盈現身,倩影窈窕,身姿婀娜。

她一進殿便嫣然一笑,明眸酷齒,神采照人,七分清甜之中蘊着三分難以形容的嬌媚。

開陽見了,心韻驀地亂了,握在手中的鳳鳴笛脫落,在桌案上敲出清脆聲響,他警覺自己的失態,連忙將沿着桌面滾動的笛子擋住。

但這短暫的手忙腳亂,已然落入月緹與赫密眼裡,兩人目光交會,眉頭同時蹙攏。

採荷捧着一盤食盒,來到他面前,輕盈行禮。「殿下議事到深夜,想必餓了,臣妾備了宵夜,請先歇會兒用些吧!」

語畢,她揚起眸,眼潭澄透純淨,映出他不自在的面容。

「你們下去吧。」開陽朝兩名心腹擺擺手。「今日就到此爲止。」

「是,殿下。」

月緹與赫密躬身退下,臨走前,還狐疑地朝兩人瞥去一眼。

「怎麼就這麼讓他們走了呢?」採荷一面將食盒擺上桌案,一面嬌聲埋怨。「我也有準備他們的分啊!」

因爲他不想讓屬下看到自己心神不寧的樣子。

開陽自嘲地尋思,森瞳掃了下她,旋即又避開,心又跳得快了,默默撞擊着胸口。

自從那夜在花園隱避的小徑上,她對他急切地說了那番話,也不知怎地,他似是受到激烈衝擊,之後每回見到她,總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慌亂。

她說,如果他的天地都是虛假,她願成爲他唯一的真實。

他從未想過,有誰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不,或許更令他震撼的是,她竟能看出他的天地都是虛假。

如今,當她看着他,他總忍不住想,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知道他正對她說謊嗎?或者,她也看出他的心爲她而亂?

「晚膳你是跟大臣邊議事邊吃的,肯定吃不多吧?現下又過了幾個時辰,也該餓了。」她柔聲叨唸着。「我試做了新的點心,你來幫我嚐嚐味道吧。」

新點心?他望着她捧來的食盒,共有三層,她打開其中一層,中間一大格盛着十數個麪皮包的點心,其餘幾個小格則是各式調味醬汁。

「這是什麼?」他沒見過,奇怪地問。

「這叫‘餃子’,是西域傳來的一種麪食點心,據說陛下以前打仗時曾吃過,念念不忘,我從孃家找到食譜,做了一些,你替我嚐嚐好不好吃?」

說着,她將一雙銀箸遞給他。他接過,挾起一個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