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述澤回到漢南的第一時間並不是到自己的住所去,而是去了部隊。
十日之前,他本是買了機票要返回漢南,卻不料在臨上機前遇到了一人。說起來也不算是陌生人,那人是漢南軍區一師的一名小兵,商述澤叫不上來他的名字,對方卻明顯是知道他的。據對方說,他這次是輪假陪女朋友到西北見家長,而當天中午他剛好接到了家裡的電話,說是他的妹妹出了意外,也是因此他纔會急着要趕回去。那時當日的唯一一班飛機就快起飛了,而臨時要買票根本買不到,若不是碰巧看到了商述澤,他壓根就沒轍了。
機票不能私下轉讓,是以最後兩人是互換了身份證,那名小兵上了前往漢南的航班。商述澤則是恰好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是他大哥要訂婚了,問他有空回去沒有。
打了電話跟二師的副師長報備過後,商述澤被允許回家一趟,當然前提是他的年終假徹底泡湯。只是任他千想萬想也預料不到,開往漢南的航班,居然會出事故。
從部隊中出來時,商述澤的心情壓抑又沉重。問明白了地址,他驅了車便離開了。
當日那名小兵名爲賀安傑,商述澤在他家門前停下車時,便見一名佝僂老人坐在了門口處,霜霜白髮襯得他愈加憔悴,形容枯槁。據部隊那邊給出的資料,這名老人,該是賀安傑的爺爺。
“賀爺爺,你還好嗎?”深吸了口氣後,商述澤快步走到了老人家的身邊。
老人聞言似是恍惚,忽然間咧嘴一笑,他歡喜地便朝着商述澤道:“小杰回來了啊,今天訓練辛不辛苦呀?”
才說完,老人又是轉了個身,朝着身後家裡吆喝了一句:“囡囡,你哥回來了,快出來看看,你不是成天唸叨着你哥嗎?”
老人話才說完,鄰居便有人探出頭來。看到商述澤時,那鄰居的婦人無奈一笑,再是朝他解釋了一聲:“這位先生,老賀家的孫子前幾天出了事,已經下葬了,這兩天老賀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還請你擔待些。對了,你有事嗎?”
商述澤點頭謝過了那熱心的大嬸,這才問道:“阿姨,賀安傑的妹妹怎樣了?我聽說她出了意外,目前她還好吧?”
許是瞧出了商述澤臉上的擔心,那婦人也便一股腦坦然告知了,“先生,說起來老賀家也是悽苦。本來小賀交了個女朋友,前些天還歡歡喜喜地要跟着姑娘家的去見家長,沒成想他們家囡囡在學校裡不知怎麼給跌倒了,磕到了眼,現在那丫頭眼睛看不見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治。就是能治,就老賀家這條件,又能去哪找出筆醫療費來?還有小賀那個女朋友也是,哎,可憐了小賀,交了個女朋友,一聽他人沒了,跑來老賀家訛了筆錢,拍拍屁股就走人了,還說那是她應得的。怪不得人家常說知人知面不知心!罷了,小賀也走了,再說他那女朋友也沒意思。先生,你是小賀的朋友嗎?我以前可從沒見過你呢!”
商述澤認真聽完了婦人的話,這才應聲道:“阿姨,我和小賀是一樣的身份,現在來他們家,我想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商述澤才說完便聽賀安傑的家中有哭聲傳出來,朝着婦人點頭過後,他低下身扶起了賀安傑的爺爺,再是攙着他往屋裡走去。鄰居大嬸搖了搖頭,只能扼腕嘆息。本來就不是一個容易的家,現在還就這麼破了,當真是老天不開眼呀!
正在哭的是賀安傑的妹妹,小姑娘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如今失明瞭,自己的哥哥還沒了,爺爺也變得不正常,三重打擊之下,她一個以往未經什麼風浪的姑娘家如何扛得住?
“賀蘭,這是你的名字嗎?”賀安傑的爺爺狀態不多好,商述澤已是哄着他睡了過去。這時刻來到了賀蘭身邊,商述澤溫聲詢問道,順帶着給賀蘭遞了面巾紙,“小丫頭,不要哭了,流淚對你的眼睛不好,如果你不想以後都看不見,就聽我的話。”
賀蘭不知是誰來了,這會兒拿着面巾紙抹淚,她的眼眶紅紅的,同時也空洞無神。
“你是誰?我看不見你。”帶着哭腔的問話,聽着並不讓人討厭。事實上賀蘭是個白白淨淨的小丫頭,看着便頗爲討喜。
“我叫商述澤,是一名軍人。小丫頭,很抱歉,那天是我把自己的機票給了你哥哥,不然他現在興許就能健健康康地站在這裡了。小丫頭,以後我當你哥哥,可以嗎?”坐到了賀蘭身邊,商述澤放緩聲音勸着她,極有耐心。雖然那次事故和自己並無直接的關係,但商述澤無法否認,若不是他的恰好出現,如今在那場事故中遇難的人,也許就會是他。
終究是,欠了一筆債。一條人命,無價。
賀蘭也不知在想着什麼,這會兒她呆呆的,並不說話。商述澤再抽了張紙巾拭去了她眼角的一點淚花,“沒關係,你可以慢慢想。丫頭,若是你願意的話,以後你可以喊我哥哥,我會好好照顧你的。”
不知何時老人家咳嗽了幾聲,渾濁的眼隨之睜開。小丫頭看不見,聽力卻靈敏,這時刻她從凳子上滑下,摸索着便往爺爺的方向去,“爺爺,你好不好?”
“是囡囡啊,爺爺好着呢。對了,爺爺要去做晚飯了,等會你哥就該回來了。囡囡啊,你先去坐會,等你哥回來,咱們就開飯啊。”說罷拍了拍小丫頭的肩頭,老人家佝僂着背要離開。
室內只開了條光線並不多強烈的燈管,商述澤看得辛酸,急忙迎上前去,“賀爺爺,你想做什麼晚飯,我去做就好。”
其實這個時間還遠不到晚餐點,但商述澤無意刺激老人家,於是也便順着他的意,只盼着老人能停下來稍作歇息。這個家,畢竟太苦。按照軍方的檔案所載,賀安傑並非是眼前這名老人的親生孫子,他和賀蘭,皆是老人不知從哪撿來撫養長大的,也正因此,兄妹兩人對老人家皆是孝順得很。
老人家好似這纔看到了商述澤一般,昏花老眼在商述澤臉上逡巡一圈,而後他才恍然大悟道:“這不是小杰嗎,怎麼變年輕了?小杰,你是吃了什麼保養藥了,爺爺不是常說電視上廣告的那些東西不靠譜嗎,你怎麼還不聽話亂吃藥呢?”
換在往常,商述澤這下子大抵會抽抽嘴角,攤手無語。然面對着這個老人,他這時刻只覺得歉疚。沒有生出好笑的意思,商述澤就着老人的話往上爬,“知道了爺爺,以後小……傑一定不亂吃藥,爺爺,你先歇着吧,我去給你和囡囡做飯好不好?”
“好吧,難得你小子有孝心,還不快去。”老人家可疑地繼續打量了商述澤一番,這才哼哼兩聲表示同意。
商述澤將老人安頓好,順帶着在賀安身邊低語了句:“囡囡,你好好陪着爺爺,哥去做飯給你們吃。”
這天的晚餐,商述澤其實只在一邊看着,並沒有動筷子。他時不時會給老人和小丫頭夾把菜,至於肉則是煮得有些爛了,因爲之前他發現老人家的牙齒不太好用。
晚餐過後又陪着老人家聊了許久,期間商述澤其實多次露了馬腳,然老人的意識一下清楚一下模糊的,倒也沒戳破商述澤的不對勁。直到老人有了倦意,商述澤才替他放好了蚊帳,讓老人能靜靜入睡。
賀蘭對自己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哥哥一直持半理半不理的態度,知道商述澤要離開了,她這才忸怩着說了句謝謝,並道:“你和我哥哥一樣好,但是,在囡囡的心目中,沒有人能取代哥哥的地位。這位大哥哥,我聽人家說過命不由己,所以,哥哥的事情只是一場意外,你不用覺得虧欠我們,也不要想着彌補我們。總有一天,囡囡會變得很堅強,堅強到,能撐起這個家,能當爺爺的倚靠。”
商述澤敲響了鄰家大媽的門,這才知曉這戶人家只有夫婦二人。早前那熱心的大媽見商述澤微微有些好奇,也沒什麼避忌地便說道:“這位先生,我們家也就我和我老公兩人。我年輕時身子骨不好,不能生養,我老公又不願意離婚,所以牽牽絆絆的,也就這麼多年過來了。早些年也想過要領養個孩子,可一想我們家也不是什麼富裕家庭,不想委屈了人家孩子,也就放棄了這想法。先生,來,喝點茶水吧。”
商述澤沒有拒絕,一連喝了幾杯茶後,他才表明了自己的來意,“阿姨,你喊我小商就好。我是個軍人,平時也沒太多空閒時間,不過以後我會多來這裡看看賀蘭和賀爺爺的。這裡是一小筆錢,我想麻煩你們平日裡幫我多照顧一下他們爺孫倆。我知道自己有些唐突了,但我信得過阿姨和叔叔的品性,所以纔想懇請你們幫我這個忙。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