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嶸面色平靜,只一雙黢黑的眸子深不見底,不記得自己在牆角站了多久,只是感覺到衣襬被雨打溼了,這才轉身往回走。
重新在榻上躺了片刻,腦中將剛纔聽到的隻言片語反覆咀嚼,最後長嘆一聲,煩躁地按了按皺起的眉心。
這種滋味着實不好受,他信任皇兄,那是因爲有從小到大的交情與知根知底的瞭解,對王述之呢?
如今都肌膚相親了,要說不信任他,自己都覺得荒謬,可先前那一瞬間的懷疑與動搖也是實打實的。
說到底,王述之身後的家族不容小覷。
司馬嶸翻了個身,盯着映在窗子上的樹影出神,因腦中混亂,又起身走過去將窗子打開,讓涼風一吹,想起王豫信中的內容,猛然驚醒,狠狠拍了拍腦門。
眼下不是思考這些的時候,皇兄雖然會安排護衛,可畢竟是藩王進京,人數並不會太多,王豫那邊要兵有兵,隨手一揮便可以安排致命的伏擊。
不待多想,司馬嶸立刻研磨寫了一封信,貼身收好,又拿起一把傘,匆匆打開門衝入雨中。
丞相府上上下下都對他熟悉得很,側門處的門房見到他時忍不住面露詫異。
司馬嶸只搪塞了一句“有事出府”,門房見他面色冷凝,不敢多問,只疑惑地看了看昏暗的天色,乖乖將門打開。
司馬嶸一路衝到那家器物鋪子,拍開門大步而入,讓掌櫃派人送信出城,又一再強調要找身手好的,行事隱秘些。
安頓好後,司馬嶸呆坐半晌,遲遲不想回丞相府。
出來得匆忙,回去該如何解釋?如實相告後,將面臨何種狀況?
生平頭一次,司馬嶸瞻前顧後、躊躇不決。
城門一開,送信之人便火速出城往南而去。
店鋪的偏室內,掌櫃擡袖擦了擦眼角因睏倦流出的淚水,朝司馬嶸瞄了又瞄,湊夠去試探道:“公子?”
司馬嶸回過神,倏地起身:“勞煩掌櫃再給我備一輛馬車,一名車伕,一名護衛。”
“哎!公子稍等。”
半個時辰後,司馬嶸坐着馬車出了城,出城時掀開簾子往後看了一眼,脣角微勾。
只要能順利回宮,一切都不成問題,到時元生不可能代替自己回丞相府,那“王遲”此人便只好失蹤了。
而將來萬一與熟人碰面,誰敢質疑皇子的身份?哪怕元生說出一切荒謬的事實,幾人會信?二人相貌一樣,真真假假誰又分得清?
一切的前提,都是他必須順利回宮。
這趟出城,本就是計劃好的,只需到約定之處與皇兄碰面,真假互換即可,只是現在出來得匆忙,需要等兩日罷了。
給自己倒了茶,舉到脣邊卻半晌未喝,司馬嶸盯着水面的倒影,恍惚間自己的眉眼變得模糊,取而代之的,卻是王述之含笑的雙眸。
司馬嶸愣了愣,最後放下茶盞,修長的指尖在額角按了按,苦笑着喃喃自語:“子熙,我賭不起,還是待一切穩妥後再見你罷。”
這邊人他已經出了城,王述之那邊卻急得差點上火。
好端端熟睡的人莫名其妙不見了蹤影,他看着大開的窗子,差點以爲是被誰擄走了,最後還是從門房那裡得了消息,又急急忙忙派人出去尋找。
“先去那家器物鋪子!另派人去城門!”
王述之心思敏銳,一聽說人出了府,還是在天未亮的時候,便有了不好的預感,頓時後悔不迭。
本以爲他睡得沉,必要天光大亮才能醒來,沒想到竟出乎意料,目前來看,他極有可能是看到了書房裡的信。
“稟丞相,那掌櫃似乎裝聾作啞,問不出什麼,不過城門口倒是查到了消息,晏清公子出城了。”
王述之精神一振:“哪個方向?”
“走的南城門。”
那就當真是衝着二皇子去的了,竟一聲不吭……也不怕遇到危險,實在是……
王述之磨了磨牙,早朝也不去了,直接告假,親自出城尋人。
只是他馬速雖快,卻是直直迎着景王回京的方向而去,司馬嶸則離開京城並未多遠便停了下來,宿在了一戶“農家”,靜候消息。
出城越遠,馬車牛車印跡越少,王述之一路找下去,整顆心都提起來,終究還是豪無所獲,勒停馬朝遠處望去,眉眼間添了幾分凝重。
這是不告而別,爲何?
“多安排些人,繼續找!”
“是!”
王述之不便在外滯留太久,只能無功而返,每日等候消息,卻依舊沒有司馬嶸的下落。
一個月後,景王一對人馬逐漸靠近京城,在離安排好的“農家”不遠處那片樹林旁邊停下休息,與中途數次停歇並無不同,再次啓程,馬車內便多了一個司馬嶸。
司馬善一甩繮繩跳到馬車上,扳着司馬嶸的肩將他從頭看到尾,滿意地笑了笑:“氣色不錯!”
司馬嶸急急問道:“路上遇刺了麼?可曾受傷?”
司馬善一愣,面色頓時陰沉下來,咬牙道:“好幾撥呢,不是土匪便是強盜。哪裡這麼巧,冒出如此多的惡漢?哼!看來想要你命的人不少!”
“那你……”
“無礙。”司馬善擺了擺手,“好在我早早有所防備,護衛也是精挑細選,不過有一撥人着實厲害,我們以少戰多,差點不敵,竟有大半護衛受傷,只是不知他們爲何又突然收手了……”
司馬嶸蹙眉,心頭微動。
“我倒是無礙,元生卻受了些傷。”
司馬嶸這才注意到一旁存在感極弱的“替身”,轉頭打量。
元生讓他看得頭皮發麻,忐忑行禮:“見過二殿下。”
司馬嶸急忙攔住他,微微一笑:“傷到哪兒了?”
元生雙眼瞪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明明上回見面時,這二皇子還是凶神惡煞的面孔,怎麼今日如此和氣?
司馬嶸見他發愣,挑了挑眉。
“傷在肩上,並無大礙。”元生急忙回話,說完瞟了他一眼,忐忑道,“二殿下回宮後,我可以回到公子身邊麼?”
司馬嶸頓了頓,許是看他頂着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皮相,卻一副輕聲細語的架勢,分外不習慣,便轉開視線:“會讓你回去的,先住景王府。”
元生點點頭,不敢再多問,他也知事關重大,自己輕易脫不開身,不過景王待他極爲寬厚,這二皇子看似也並不似出爾反爾之人,這條命本就是撿回來的,只要有希望,他便能沉得下心來慢慢等。
司馬嶸瞥見他眼底不加掩飾的情意,忽然有些羨慕他的簡單,想到京中的王述之,目光微黯。
丞相府內,陰雲籠罩,一個月來,人人都踮着腳走路,可謂心驚膽顫。
丞相大人一向好脾氣,遇到再大的事都能笑若春風,這次因爲晏清公子失蹤,終於換了面孔,害得所有人都不敢大口喘氣。
亭臺樓閣只敢私下裡偷偷議論司馬嶸失蹤的原因:丞相會不會是……把人折騰傷了?
王述之耳力好,聽到後一記冷目掃來,嚇得四人齊齊噤聲。
可這話卻在他心裡掀起了漣漪,想到那晚他酒醉後衣襟散亂的乖順模樣,又想到他的不告而別,心裡滋味難辨。
裴亮走進書房時,正見到他對着一幅畫怔怔出神,餘光瞥見那畫上的人,心中瞭然。
每天都要畫一副不同的畫像,書房裡都快掛滿了。
王述之聽到腳步聲回過神來,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地將畫軸捲起:“有消息了?”
“景王一行已經快到京城了,屬下派人跟蹤一路,始終未看到晏清公子的身影。”
王述之沉默片刻,站起身來回踱步,捏了捏眉心:“一直盯到二皇子入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