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養恩(下)

確實是一間極小的院子,僅僅只有北房三間,左右廊房共六間,倒罩的南房四間。

他們一進院子,何夫人便熱情地讓進了北屋,自己則又下去了竈房屋頭。

孔顏開頭在門口都說了那一番話,出於言行一致本是要跟着打個下手,奈何何夫人一個勁兒的不讓,她今日這一身廣袖長裙也是不當下竈房,便留在了北屋頭。

屋子裡有一個將近六旬的老人,帶着一個還不上十歲的男童,立在屋中間的八仙桌旁向着門。見了魏康進來,那老人立馬領着男童給魏康見大禮,魏康這次倒是受了,又給一看就知是爺孫的兩人介紹了她,待到兩人又向她行了禮,魏康才徑直攜了她一左一右的在上位坐下,道:“何伯和志揚也不算外男,把幃帽取了吧。”

車伕早被安排在南屋歇着,就英子同抱了布匹的婆子跟進北屋,眼前的外男又是一老一小,無論是否有親戚關係,取了幃帽都沒有不妥。

孔顏輕應了一聲,一邊將幃帽取了給英子收着,一邊心思飛轉地思忖起來。

聽魏康對他們的稱呼,就知這對爺孫同何夫人的關係,但是魏康對二人的態度顯然不比何夫人。

而且進門之前,她就注意到了,這是一條低品敕官員聚集的住宅巷子,大多數人家院門口都插了旗幟,可是何家門前卻沒有插任何旗幟,再看這個院子頭的人來說,好像也只有何氏夫妻帶着一個小孫子,並一個上竈伺候的粗使婆子。這樣又是老又是小,也沒有一個撐門戶的大男人,卻能在小官宅巷子頭住下來,十之八九是魏康給安排的。只是這家人分明同魏府扯不上甚干係,難道……

孔顏靈光一閃,難道是何夫人有恩魏康?

可這樣一戶貧家又如何施恩節度使府的二公子呢?

孔顏念頭輾轉間,心中隱隱有了猜測,打定主意要對此上些心,畢竟以後是要同魏康生活下去,少不得需要知己知彼一些。

心念方定,就聽魏康讓了爺孫兩在屋中的八仙桌旁坐下,說話道:“我記得志揚年底就十歲了吧!我想着光進書不行,下半年還是讓他去進了武學,等過幾年安排進官也穩妥些。”

這是要許了他孫子進官場呀!

何伯聞言當場激動地跪下,老淚縱橫道:“二爺,老漢這輩子就盼着這一天呀!”哆嗦着哽咽了一句,連忙又拉了孫子跪下道:“快,給二爺磕頭!”

何志揚不過九歲,雖出身貧寒,卻到底是進過學的,見祖父突然跪下來,他也連忙站了起來,正手足無措的當頭,又被扯下地讓磕頭,一時有些矇頭蒙腦。

一起生活了七八來年,魏康如何不知何伯做了大半輩子秀才,滿心就盼着能中舉進而謀一官府小差,好改換了門庭,自己讓了何志揚將來進差,也算回了何家當年的情分,而且河西有些名望的武將,誰不知他與何家的關係,他既能扶持一下何志揚爲何不做?只是何伯是書讀死了,讓何志揚跟着喚他二爺,一副奴才的模樣磕頭謝恩,非但沒感謝對地方,還生添麻煩!魏康斂下眼底不耐,阻止道:“何伯,志揚喚了我快十年的二叔,我做這些也是應當的。”說罷轉頭又對何志揚道:“志揚,扶何伯起來,男兒膝下有黃金,只可跪天地君親師!起來吧!”

魏康在何家中一向積威甚重,如今又掌軍中刑法,一言一行可謂不怒自威,何況這一番語帶訓誡之言?

何志揚一聽立馬就聽訓般的應道:“二叔,志揚記住了!”聲音中帶着些許顫抖,應是心頭害怕,卻半分不待停下,連忙攙扶了何伯起來坐下。

何伯到底敬畏魏康如今的身份,又見魏康是真拿了何志揚當子侄看待,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恐再不識趣惹了魏康不快,也就順着起身坐起,用乾瘦鬆皮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喟嘆道:“二爺,您是個念舊情的人!還記得那八年的情分呀!”

念舊情,還有八年的情分?

孔顏聽的一頭霧水,又存了窺探的心思,就下意識地支耳側聽起來。

何伯一抹過淚擡頭,就見孔顏疑惑的看了過來,不由想起孔顏的身份,當下只覺眼前黑了黑,再次慶幸當年的一念仁慈,這是他老何家的大幸呀!而且現如今,魏康還不止是節度使府的二公子,他還是衍聖公府的女婿,只怕將來還有大前程等着!傍上他們,就是老何家的大興之兆呀!

發現光耀門楣的希望,何伯激動之餘又看孔顏生得着實美貌,又是孔府的千金小姐,天下只怕沒有男人不喜的,魏康又是二十又四才娶上親,估摸着這枕頭風也是厲害。

如此一番計較下來,何伯心裡有了打算——正如孔顏前一世經歷悟徹的話,底下層的老人並不都是愚昧不知,他們自有自己的一番見識,有些甚至還睿智而通透,況乎何伯這樣一位識文斷字的老人?

果不然,何伯當下就存了借孔顏好奇交好的心思,反正魏康既然帶了人過來,又聽他說到“八年”這話都不見阻止,估摸着也不忌諱孔顏知道,畢竟他們二人是夫妻,等孔顏在涼州城結交一些官夫人後,總會聽到一些風聲的。於是,何伯就仿若一位感激涕零的老人家,見了孔顏疑惑看來,便感慨萬千道:“少夫人許是不知,二爺六歲那年曾在老漢這生活了八個年!”說到這裡便是悵惘的紅了眼睛激動道:“二爺真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呀!就衝着這八年的情分,不但把老漢一家安置在了這涼州城來,還一直照顧咱老何家這唯一的血脈!”

老人一生的經歷下來,總比年輕之人更懂得何爲留底線,何伯便是如此,話就隱晦地說上幾分,讓事情留下餘地,以免弄巧成拙,畢竟也有甚小的可能是魏康不願孔顏知道的。

如此,話點到即止後,何伯似太過感慨,一時哽咽難言。

見狀,孔顏也不好多問,不過從這三言兩語中倒是能看出一些。

魏康自六歲起便一直同何家人生活到十四歲,並念舊情的一直照顧何家老小。

可是魏康乃魏府的二公子,說句大逆不道的話,朝廷對河西七州鞭長莫及,魏家在河西可謂隻手遮天,身爲魏府的嫡出公子爺,魏康怎會與何家人有八年的相處情?

何家的境況一眼即明,若是十多年前就待在魏康身邊,必然是以奴僕的身份,可若是這樣,試問哪家的公子小姐會認僕從爲親,甚至允了僕從子孫以子侄輩自稱!?這簡直就是荒謬!

尤其聽何伯所到魏康與他們生活在一起,言下之意分明是道魏康在他們何家寄居,這……怎麼可能!?

一番想來,孔顏只覺越想越是荒謬,索性暫時靜觀其變。

相對孔顏對何伯話裡的藏頭露尾,魏康卻是心下滿,卻也不耐這種虛情場面,便打斷何伯的感嘆另道:“何伯,你今日怎麼沒去書院坐館?”

看來是不願他過多提及舊事,何伯心下明白,正要就着問轉了話說,只聽何夫人搶先說道:“不是二爺有一段日子沒來了麼,又想二爺這幾日應該是在新婚休沐中,就念着二爺今兒或明日許要來一趟,便讓老婦中午做些好的飯菜,他自己也請了幾日假沒去坐館。”說着話時,就見何夫人端着一個捧盤進來,捧盤上頭盛着飯食,身後還跟着一個四十上下、也端着吃食的粗使婆子。

身邊沒有下等丫頭,又不知今日帶出來的婆子可是有眼色,總歸是不能眼睜睜看着何夫人做着下頭伺候的活計,英子連忙上前蹲身一個禮兒道:“何夫人,擺桌這等活計讓奴婢來吧!”說着就要接過捧盤來。

何夫人一個側身,避了過去,一下把捧盤往八仙桌上一放,這才一邊擺桌一邊笑道:“什麼何夫人!老婦頂上天了,就是一個老秀才娘子,你快是別喚老婦夫人了,就叫何嬸吧!聽着也自在些!”

英子卻是不敢,恐給孔顏惹了麻煩,又聽何夫人說的真切,只好做靦腆的笑了笑,便將桌上的布匹讓她們帶的婆子收到一旁,她則跟默默的擺桌。

何夫人確實是個快言快語的,剛纔急着下竈房屋頭,也就沒甚注意抱來的布匹,這會一看便知是孔顏備的,往日魏康來時只會買了前街的糕點給何志揚吃零嘴,這就不由推辭道:“少夫人,二爺待老婦一家已夠好了,您帶來的這些布匹哪是老婦這樣子人能用的,沒得糟蹋了好東西!”說着就讓婆子先放到北屋的東間頭,嘮叨沒得弄髒了可惜。

聽着何夫人敞亮的聲音絮叨着,孔顏不由想起前一世在茅坪庵山上那些善良婦人,不覺生了幾分親近之感,當下便丟了重生以來的處處拘束收斂,也明知英子是不會應的,但仍學着前世與那些婦人交談的樣子,同樣快言快語的回道:“既然嬸孃都這樣說了,英子你就跟着喚何嬸吧!不過送出去的禮可沒拿回去的道理,嬸孃得收下才是!”說時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站了起來,幫着一起擺桌。

雖然還是溫聲細語,又是那樣的娓娓動聽,可卻是明快的太多,讓她少了好些沒處放手腳的拘束,何嬸當下一喜,眉開眼笑道:“好,收下就收下!不過可沒得下次了。”說完也不等孔顏回應,轉頭就對魏康說:“二少夫人是個賢惠的,定能同二爺把日子過起來!”說來,她聽聞魏康娶了一個千金大小姐,第一眼見又是那樣的容貌,倒是有幾分擔心會嬌氣上,魏康又是甚事不言的性子,只怕時間久了就多隔閡。

如此之下,何嬸不由大喜過望的直誇了出來,只以爲孔顏萬事是以魏康爲主,甚至爲了魏康不嫌棄的做下人活計,卻不想孔顏固然有因魏康才親近,但這一番行止卻不是爲了討魏康歡心。遂這一聽來,孔顏哪有新嫁娘的羞赧,只覺得滿是尷尬,可有些話卻是無法解釋,她只得裝作不知的默默擺桌。

魏康性子內斂,又掌了幾年軍中刑法,對於這樣的話自不會迴應。

何夫人見了只當孔顏新婦嬌羞,笑了笑也不再多言,就麻利的擺了桌,又讓家頭婆子領了英子她們去南房用飯,這才帶着孫子在一邊的條椅上坐下,對孔顏有幾分不好意思道:“大戶人家吃的精細,老婦也弄不出那些,不過二爺還小時年年災荒,玉米麪甚的都不夠吃,更別說什麼白麪來着了!今晌午弄得這些,是比着老婦那邊鄉頭大戶家的年飯做的,都是志揚他爹和二爺小時最眼饞的!”

言猶未完,魏康卻是忽然打斷道:“嬸孃辛苦,用飯吧!”

人老了最喜話當年,尤其是唯一的兒子早逝後,不免時常記起兒子小時候的事,如此何嬸說得正是得勁,卻冷不丁被魏康一個打斷,又見魏康沉默的用起中飯,臉上是讓人摸不出半分情緒樣,心頭不由一嘆,人到底是不一樣了,於是斂了話頭,只當大戶人家裡頭,是按了她老頭子的話說——食不言寢不語,便也沉默的用起了吃食,再不時給挨坐着的孫子置一些菜式。

孔顏一向是食不言寢不語,並不覺得桌上氣氛沉凝,只是腹餓過了時辰,又估計沒得飯後漱口的花茶,就委實不大有食慾,便將注意轉到一桌子菜食上。

不看不覺,一看卻是心生疑惑。

桌子上菜色不多,就五菜一湯的樣子,擺着一盤粉湯羊血、一盤清蒸鯉魚、一盤元寶肉、一盤素炒花菇、一盤胡餅,並一大碗老鴨燉湯。

看上去也不過尋常菜色,卻是和李嬤嬤說的差別甚大,魏康不是素喜麪餅大肉一類麼?可今日除了一盤子胡餅外,他們的主食分明是米飯,不見任何麪食,甚至也無大肉等粗食。

這到底是李嬤嬤誆了她,還是……

不對,當着一衆人的面前李嬤嬤斷沒膽子如此妄爲!

可若不是李嬤嬤從中作亂,難不成還是陳氏不知魏康喜好!?

此念一閃,孔顏心頭猛地一跳,再念及今日何家人種種言行,她似乎隱約有幾分瞭然。

可是,這怎麼會呢?

正難以置信,只聽何嬸擔心的問她道:“少夫人,可是老婦做的不合口?”問了一聲不等回答已是愁眉道:“是了,以往二爺來時老婦都是煮的稻米飯,可今兒下米缸時才發現稻米都被家鼠糟蹋了,只好拿了老婦家頭日常用的粟米蒸飯。”

可這粟米她家也是隔三差五才用上一頓,平時都是用的糙米,再說這粟米同稻米吃上去也不見差別,難道真是食不下咽?

這樣想着,何嬸不由越發得一籌莫展,看着孔顏一臉的慌張不知如何是好。

粟米雖是有些澀口,可孔府一月中也會用上一兩次粟米着以養身,她倒不是難以入口,可是真話如何當衆訴出於口,孔顏只好朝何夫人笑了一下,道:“侄媳婦在家中也是要吃粟米的,只是侄媳婦貫是食量不大。”

當今貴女從小教誨中,便有如何說話這一項,孔顏一番娓娓而言,聽上去卻似真誠,何嬸聽着只覺孔顏說的不假,便撫着胸口大舒了一口氣,道:“不是就好,剛會看少夫人望着飯食卻不動筷,生怕是少夫人吃不慣這些。既能吃就別客氣,女子還是豐潤一些好。”說着忍不住又想多唸叨幾句,卻見何伯對她皺眉,忽而又想起大戶人家進食的規矩,只得嘆了一口氣不再言語。

雖然桌上氣氛又恢復了過來,孔顏卻是不好再少食,只得勉強用上一些。

好在英子細心,老早就問何家的粗使婆子要了粗茶備着,估摸着他們快用完的當頭奉了上來。

如此這般,總算用過了這一頓午飯,魏康許是也覺差不多了,等飯後問了幾句何嬸身體可康泰的話便也告辭離開。

回去的路上十分順便,等回到了二房屋頭不過申初,離晚間去正院問安還有一個時辰。而她這一日下來委實有些筋疲力盡,也暫無心思去想魏康的事,卻不想剛從裡間換了一身晚間請安的衣裳出來,魏康便已打發了一衆人等,單獨對她道:“今日辛苦了。”

沒頭沒腦的突然一句這話,孔顏聽得一愣。

“二爺?”她當下就立在束腰圓桌前納罕出聲。

魏康卻是沒有立即迴應,反是從南炕下起身,復又背過身負手望着窗外,淡淡說道:“我六歲那年遇意外走失,幸得何伯一家收養,往後你就同今日一樣待何家親近一二即可。”

魏康說的平淡,孔顏卻聽得滿心震驚。

她萬是沒想到這不可思議的臆測居然是真的!

孔顏一時驚得難以言語,魏康許是另有他事,卻是未回頭看孔顏一眼,直接走到門口說道:“我先去書房一趟。”說着挑起門簾,正欲出門卻又駐足續道:“等會去正院,夫人估計會問你下午的事,你琢磨一下吧!”說罷徑直挑簾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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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是月底5k加更O(∩_∩)O~。另外謝謝密葉和05111039283的打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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