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越山,處於青國邊境,常年爲厚厚的冰雪所籠罩。但在這冰雪之中,卻有一處地方四季如春——沉月谷,天下最富盛名的星象師戚雲澤所住的地方。
此刻,這個溫暖如春的地方,卻被一種莫名的壓抑氣氛所籠罩。而谷內的人,雖然都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但彼此之間卻沒有交談,只是自顧自的或坐或站,像是在等待什麼。
突然,站在角落裡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姑娘對着頻頻看向外頭的男子開口:“顧師兄,大師兄還沒有到嗎?”
轉回頭,被叫顧師兄的男子竟是本來該呆在帝都的顧長惜。只見他略微勉強的笑了笑,說:“大師兄應該快到了……他一接到訊息,便馬上往這裡——”
最後那個‘趕’字還沒有出口,原本微風和煦的沉月谷突然颳起了勁風。彼此對望一眼,原本坐着的幾人當即站了起來。
“二師兄!”轉頭叫了一聲,顧長惜的語氣裡帶着三分緊張。
朝着顧長惜點點頭,站在中間的男子手一翻,修長的五指已經扣住了數顆黑白棋子。凝神注視面前直接刻在地上、已經排了大半棋子棋盤片刻,男子屈指一彈,已將手中的黑白棋子嵌進了地面的棋盤。
立時,棋盤上原本靜止的棋子動了起來。
“角矢!”、“宮越!”、“曲九!”
看着棋子的移動,周圍的人壓低了聲音叫着棋盤上棋子移動的位置。如此叫了數聲後,其中一個人突然揚高了聲音:
“洲中!生門!——是大師兄!”
像是印證對方的話一般,沉月谷外一望無際的雪原突然憑空多出了一個黑點。而幾乎幾個眨眼的時間,那本來隱約的黑點就到了沉月谷之中。
——蘇寒凜——青國的丞相,隱霧谷谷主。
胸膛微微起伏着,蘇寒凜的呼吸急促,額際也隱約有些汗水。而沾染在他衣上的雪花,甚至還沒有融化的趨勢。
環視周圍一眼,最後將視線定在顧長惜身上,蘇寒凜開口,聲音有着些許沙啞:“師父……”
“師父在裡面等你。”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顧長惜接口,“師兄,師父等你……你快進去吧。”
心下一緊,本就乾渴的喉嚨像是被人點了一把小火,燒得難受。吸了一口氣,蘇寒凜不再停留,快步向谷內走去。
但就在經過剛纔執棋子的男子身邊時,蘇寒凜突然聽見了低低的一句話:
“別忤逆師父。”
腳下略頓,蘇寒凜咬咬牙,終究沒有側過頭,而是急急的向着谷內走去。
小橋流水,怪石幽草。乍看上去,沉月谷中的佈局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然而若是有外人踏進其中,便會發現自己似乎一直在繞圈子——其實就是戚雲澤的弟子,也常常陷在這個由戚雲澤一手佈置的陣法裡面。
循着記憶找出口,但不知是由於太久沒有接觸陣法還是其他什麼原因,心煩意亂的蘇寒凜竟久久沒有找到生門。
心下煩躁,就在蘇寒凜準備強行闖陣的時候,周圍的景物突然一變,原本繁茂得有些陰鬱的景物全數隱去,也顯示出了沉月谷內真正景貌。
無暇多看周圍的變化,幾乎在正確的道路一出現,蘇寒凜就匆匆趕向戚雲澤的住所。只是,當他真正到達那間不甚起眼的竹屋面前時,他卻又遲疑了。
站在半掩的房門面前,蘇寒凜幾次擡手,都沒有敲下去。終於,他放下手,退後一步,慢慢環視周圍——一個本應該熟悉,但現在看來,卻十分陌生的地方。
十三歲入山,二十二歲下山。他在這裡足足呆了九年……九年,也足足想了外面九年。所以,在學全了預計內容的第二天,他就闖陣下山。而知道他心思的戚雲澤也沒有阻止,算是默許了他的行爲。
自此後,整整五年,他都沒有再回來一次……甚至不曾踏進橫越山的範圍內。
而如果沒有這次的事,他是不是一直不會想起這裡?靜靜立着,蘇寒凜將視線移到攤開的手掌上。
五指修長,掌心帶着薄繭——是一雙適合拿劍的手,也是一雙拿劍的手……當年,這裡的主人,便是握着這雙手,一招一式的教他……
想到這裡,蘇寒凜的心突然抽疼了一下。
而此時,竹屋內也傳來了聲音:
“寒凜?怎麼不進來?”
驀然回神,蘇寒凜吸一口氣,輕輕的推開半掩的門,踏入足足闊別五年的地方。隨後,他單膝跪地,深深的低下頭:
“弟子見過師父。”
——————
初秋的天氣還殘留着幾分夏日的燥熱,但在寬敞的隱沙殿內,躺在牀上休息的君莫言卻被嚴嚴實實的蓋了一層被子。
錦被之下,君莫言雙目緊閉,眉心卻不自覺的蹙着。兩頰微紅,額上隱隱有些汗水,呼吸也有些急促,似乎睡得不是很安穩。
而龍牀旁邊,卻只有一個鵝黃衣服的侍婢在照看——卻是因爲君莫言不喜人多的關係。
此刻,這個鵝黃衣服的侍女正拿着溼帕,小心的擦着君莫言額上的細汗,渾不知身後有人悄然接近。
站在侍女身後的人靜靜的看了一會,才放低聲音開口:“皇上好些沒有?”
被突然而起的聲音嚇了一跳,侍女回身看見來人,就要下跪:“回王爺——”
“輕聲些。”斥責了一聲,君辰寰越過侍女,伸手探了探君莫言的額頭,立時爲觸手的滾燙皺眉。
“……皇叔?”就在這時,像是感覺到別人的碰觸,君莫言有些困難的睜開眼,憑着感覺,低低的叫了一聲。
人既然醒了,君辰寰也不急着離開,索性坐下,扶着對方靠起身子:“好些了嗎?——昨天你突然倒下去,又是問診又是開藥的弄了大半夜,後來幾乎震動了整個後宮,皇后也匆匆趕來陪了大半夜,剛纔才被勸去休息。”
君辰寰淡淡的說着,語氣雖平緩,但卻隱透着不贊同的意思。
聽出對方話裡的味道,君莫言開口:“抱歉,皇叔。”
手上一頓,隨即輕輕撫去因汗水而黏在君莫言額頭的散發,君辰寰先示意在旁邊伺候的侍女下去後,纔開口:“莫言,你不適合做皇帝。”
沒有料到會在突然之間聽到這句話,君莫言身子微震,視線也不由自主的移向聲音的方向——卻只有模糊的光線。
沒有表情,甚至連輪廓都沒有,什麼都看不見,只是能感覺到微弱的光芒——他已經瞎了——自看不見以來頭一次,君莫言清晰的意識到這個事實。
怔怔的注視了一會,君莫言抿脣,慢慢移開視線,心裡卻徒然升起了某種強烈的不甘——來勢洶洶,幾乎將人淹沒。
藏在被子下的手悄然握起,卻只抓出一片痠軟。微微閉眼,君莫言脣角稍勾,卻聽見對方再次開口:
“帝王不會犯錯——但你從來不曾避諱道歉。”
看着半靠在牀上的君莫言,君辰寰伸手輕撫着對方的長髮,聲音有些低沉,但十分柔和:
“——我喜歡這樣的侄子……但你已經是帝王了。”
“皇……”沒有想到之後的話竟是如此,君莫言呆了半晌,才找回聲音,但甫出口的聲音,卻乾啞異常。
“莫言,”沒有讓君莫言說完,君辰寰繼續開口,“我不知道你這次出去到底碰見了什麼,讓你連眼睛有了毛病都不在意……但你已經是帝王了——是操着天下最大生殺權柄的帝王,不論之前曾有過什麼,不論之後會有些什麼,你現在都是青國唯一承認的皇帝——這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
“……如果,”繼續撫摸着君莫言的頭髮,君辰寰力道依舊輕柔,但墨黑的眼裡,卻已經透露出凌厲的光芒,“在這條路上,有什麼東西阻擋到你,那就剷除它——這是你的權利和——責任。”
身子微微一震,君莫言沉默良久,才語帶感激:“皇叔,謝謝。”
“帝王同樣不需要道謝的。”手上的動作並未停下,君辰寰語氣柔和的糾正。
“不,謝謝,真的……皇叔。”緩緩閉眼,君莫言放鬆身子靠在君辰寰身上,喃喃着說。
真的,謝謝……能陪着我。
看着分明靠在自己身上,卻似乎沒什麼重量的君莫言,君辰寰心中微微一疼——他眼前的人,或許不算個真正的好皇帝,但絕對是個讓人心疼的好孩子——至少對他而言是如此。
下意識的將懷中的人揉緊了些,君辰寰的眼神轉沉。
謝謝,是嗎?一個皇帝……不,始終是讓人心憐的孩子——那麼,縱使再爲他做些什麼,也不爲過了。
正思索之間,一個侍女恰巧端着藥走了進來。視線在對方手中的藥碗上稍停一下,君辰寰伸出手,示意對方將藥碗遞過來。
先屈膝行了個禮,接着將手中盛藥的碗小心的交給君辰寰,侍女這才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一手端着碗,一手將君莫言身子扶正,君辰寰開口:“先喝藥,莫言。”
“嗯。”低低應了一聲,君莫言伸出還有些無力的手,打算接住碗。
“小心些。”叮囑了一句,君辰寰將溫熱的碗遞到了君莫言的手上。
摸索着碰觸到了調羹,君莫言淺淺的啜了一口,道:“皇——”
但剛纔說了一個字,他就頓住了。
“莫言?”沒有看漏君莫言的不對勁,君辰寰開口,語氣裡有了些疑問。
微微搖頭,君莫言只是捂着脣,開始咳嗽。先只是讓身子微顫的一點,然後漸漸變得劇烈,到藥碗中的藥都灑了出來。
接過君莫言已經拿不穩的碗,君辰寰一手扶住對方的肩,一手則輕拍對方的背,語氣帶了些急躁:“莫言?”
“咳、咳咳,沒——”話還沒有說完,君莫言只覺得有什麼東西衝口而出,落在手上,溫熱溫熱的。
……是……血?神智已變得昏沉,君莫言最後的感覺,是從肩頭傳來的驟然變大的力道——似乎昭示着對方內心的驚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