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一陣陣腳步聲來來回回的徘徊不斷。
蕭曜獨自一人站在手術室前,望着那盞有些刺眼的紅燈,雙手撐在額頭上,有些說不出來的疲憊。
副官同志拿來大衣搭在他的肩膀上,有些話欲言又止。
蕭曜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自責道:“我是不是一個失敗的丈夫?”
副官沉默,他不想說假話,可是又怕實話太傷人。
蕭曜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也覺得是嗎?”
副官道:“長官,其實您的爲難我知道的,您在害怕什麼,害怕百年之後無言面對爲國捐軀的老領導,可是您又覺得自己愧對了自己的良心,夫人是一個好女子,她一直本本分分的待在您的身後,從未要求過什麼,唯一的錯就是隱瞞了四小姐的身份,可是這都是被逼的,說到頭,無論您現在做什麼,都像是犯罪後的補償。”
“我以爲讓母親去了江城,這些事就可以避免了,可是我忘了我強勢了幾十年的母親,怎麼可能甘心的就這麼退出去,是我的失職。”
“長官,老夫人也是一時難以接受,畢竟我們在此之前並沒有提前通知她。”
蕭曜閉了閉眼,“這件事先別告訴孩子,我怕她受不了這刺激。”
“我會讓醫院不透露任何風聲。”
蕭曜靠在椅子上,孤獨的望着那盞紅燈,心裡七上八下,很是無力。
蕭家的大宅在凌晨依舊通火通明。
蕭老夫人一直都坐在沙發上,客廳裡已經被清理乾淨,可是依舊有一種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蕭譽從院子裡走過,一進大廳就聞到了那股若有似無的血腥味,再者看到沙發上如作泰山一樣巋然不動的老夫人時,眉頭一緊。
蕭老夫人聞聲看了一眼門口的方向,燈光虛虛晃晃的落在眼中,她有些嘆這個家變得讓她陌生了。
蕭譽上前,輕喚一聲,“奶奶您怎麼回來了?”
蕭老夫人揉了揉疲憊的雙眼,“連你也不想見到我了?”
“奶奶,我只是沒有想到您會突然回來,家裡怎麼這麼安靜?”
“蕭譽,你是我最自豪的孫子,我一直以爲你在大是大非面前,是以大局爲重的,沒有想到你最後卻讓我這麼失望。”
“奶奶,在軍事上,我依舊是您自豪的孫子,只是在家庭裡,您以爲我背叛了您,其實我只是把自己這些年一直想說的說了出來罷了,不是我背叛了您,而是您太偏激了。”
“不不不,不是我,是你們,你們被她們母女兩給迷惑了,我一早就知道秦苒不能留,蕭菁不能回來,她們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們蕭家的污點,你看看我們清清白白的蕭家現在被她們給弄成什麼樣子了?”
“奶奶,這事她們本身沒有錯。”
“你這話是我的錯了?”蕭老夫人站起身,長久的坐立讓她的雙腿有些僵硬。
蕭譽沉默下來。
蕭老夫人悲哀一笑,“好好好,原來你心裡是這麼想的,原來我在你心裡纔是罪魁禍首。”
“咚咚咚。”院子裡傳來一陣陣急促的腳步聲。
蕭譽退到一旁,看着晚歸的父親,一眼就看見了他身上那似乎已經結痂的血跡,詫異道:“父親,您這是怎麼了?”
蕭曜眼眶有些紅,顯然是哭過。
蕭老夫人心底一驚,亦是有些不安的想要坐下來,可是她自身的驕傲容不得她做出半分軟弱的表情。
蕭曜步伐沉重的走上前,雙手緊握成拳來抵禦心裡的憤怒。
蕭老夫人強勢道,“她又在你面前上演苦肉計了?”
“母親,她現在一隻眼瞎了,她瞎了,您滿意了。”蕭曜吼出口,整個蕭家上上下下都回蕩着他難以掩飾憤怒的聲音。
蕭老夫人驚愕的回過頭,“不可能,這一定是她故意串通醫生說的,我沒有傷到她的眼睛。”
蕭曜牙關緊咬,他一個字一個字的低吼着,“母親,我爲了讓您開心,背棄了自己的責任,這是我的愚孝。”
“蕭曜,你現在是在質疑你的母親?”
蕭曜擡了擡手,“母親您別再說話了。來人。”
門外一衆警衛兵並站兩排。
“送老夫人回去,從今天開始,母親您就留在江城,有什麼事我會去看您。”
“蕭曜,你、你這是要囚禁你的母親?”
“不,我只是想讓蕭家消停一會兒,您走吧。”
“蕭曜,你這是要放棄你的母親了?”蕭老夫人面無表情的瞪着所有上前的警衛兵,斥退他們。
蕭曜聲音裡帶着些許說不出來的絕望,他道:“是您讓我不得不放棄的,我曾經的愚孝讓整個家不得安寧,其實我更有錯,我甚至比您錯的還離譜。”
偌大的客廳突然間落針可聞。
蕭老夫人渾身上下劇烈的顫抖起來,他從兒子的眼神裡看出了放棄,是絕對的放棄,再也不會對她言聽計從的放棄。
蕭曜瞥了一眼爲首的警衛兵,“送老夫人回去。”
“我不走!”蕭老夫人吼道,“我這一走,這蕭家就毀了。”
“送老夫人走。”蕭曜毋庸置疑的下達着命令。
蕭老夫人只覺得腦子裡突然有什麼東西衝了上來,她眼前的景物瞬間模糊,她好像看到了重重疊疊的人影向她撲了過來,她張開手臂想要去抓,最後卻是撲了一個空就這麼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嘭。”老夫人一倒,驚得所有人動彈不得。
滴答、滴答。
有水流的聲音縈繞在房間裡。
清晨的陽光從窗臺前溫柔的落在地毯上,病牀上熟睡的人緩緩的睜開了一隻眼。
秦苒的左眼被紗布包紮着,甚至是整張臉除了右眼和口鼻之外全被包紮着。
蕭菁聽見了牀頭處的聲音,停止了倒水。
秦苒迷迷糊糊的感受到有人的靠近,可是她很痛,整張臉好像都止不住火燒火燎的痛,她下意識的想要去抓。
蕭菁眼疾手快的抓住她的手,安撫着,“媽媽,您醒了?”
秦苒聽見熟悉的聲音,朝着右方側了側頭,孩子的五官由遠及近,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好像並沒有休息好。
蕭菁蹲在牀邊,緊緊的握着她的手,“您放心,手術很成功。”
秦苒聽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剛剛那一幕清清楚楚的迴盪在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進入了眼睛裡,有什麼東西劃破了皮肉,溫熱的液體爭先恐後的從指縫中滲漏,她的臉好像毀了。
大概是緊張,秦苒覺得整張臉開始劇痛起來,她身體本能的掙扎着。
蕭菁壓住她劇烈抖動的身體,再道:“媽媽沒事的,沒事的,等一下就會好了。”
秦苒碰了碰自己的臉,慌亂道:“小菁我的臉是不是毀了,還有我的眼睛,我怎麼只有一隻眼睛了?”
“沒事的,那隻眼睛受了傷,醫生說等拆線就好了。”蕭菁小心翼翼的拿下她的手,“媽媽,您別怕,會沒事的,不會有事的。”
秦苒停止了顫抖,她愣愣的看着天花板,“我這隻眼是不是瞎了?”
蕭菁如鯁在喉,咬了咬下脣,竟是找不到藉口來掩飾這個事實。
秦苒眼角處有溫熱的液體滑過,就這麼默默的藏進了發中,她閉了閉眼。
“媽媽,您不能哭的。”蕭菁急忙替她擦了擦淚水,“沒事的,現在醫療技術那麼好,一定會痊癒的。”
“媽媽已經老了,這張臉可以不要,可是我想要我的眼睛,我還要看着我的孩子風風光光的出嫁,還要看着我的外孫健健康康的長大,還要看着他們在我面前討要糖吃的乖巧模樣。”
“媽媽,沒事的,會康復的,會好起來的,醫生說了只是傷到了眼角膜,等拆線後再確定是不是有問題。”
秦苒急忙捧住蕭菁的臉,小聲道:“媽媽沒事了,你別哭,你現在還懷着孩子,不能受刺激的,不哭不哭,我還有一隻眼睛的,媽媽這隻眼睛一樣可以好好的看看你們的。”
蕭菁抹去眼角的淚痕,“我沒哭,媽媽,我很好的。”
秦苒虛弱的閉上雙眼,“對不起我的孩子。”
蕭菁蹲在牀邊,雙手緊緊的攥着母親的手,她的手心很冰涼,一如過往那般,涼的好像怎麼都暖和不了了。
“叩叩叩。”沈晟風敲了敲門,隨後推門而進。
他拿着買好的早餐進入房間。
蕭菁從牀邊站起來,徹夜未眠,讓她忍不住的身體有些打晃。
沈晟風急忙抱住她的身體,蹙眉道:“還能堅持嗎?”
蕭菁看了看又一次昏睡過去的目前,微不可察般點了點頭,“有點餓了。”
沈晟風打開粥碗,舀上一勺遞到她嘴邊,“吃點東西睡一會兒,這裡我替你看着。”
蕭菁紅了眼眶,“隊長,我有時候在想究竟老夫人爲什麼不喜歡我們?是因爲我外公他們嗎?這似乎不是一個理由啊,以着蕭家的輝煌,他們不需要靠聯姻來上位,那她爲什麼要這麼傷害我的母親?”
沈晟風的動作停了停,不過短短兩三秒之後,他又繼續舀着粥,“蕭菁還相信我說的那些話嗎?”
“隊長在我眼裡說什麼都是對的。”蕭菁幾乎是不假思索的點頭。
沈晟風揉了揉她的腦袋,再道:“如果一個人覺得你是對的,你可能會是錯的,可是所有人都覺得你是對的,那你就一定是對的,如果在這羣人裡有一個人卻偏偏說你是錯的,那就是這個人錯了。”
“隊長您這好像是硬搬了一個理兒來說服我。”
“覺得我說錯了?”
蕭菁搖頭,很努力的搖頭,“您哪怕說天是破的,我也覺得天是破的。”
“傻瓜,快吃點東西吧,吃完了睡一會兒,別讓你母親醒來之後又擔心你。”
蕭菁很努力的吞着嘴裡的飯,又時不時的舀一勺遞到他的嘴邊。
窗外陽光明媚,一陣陣腳步聲有條不紊的從走廊處響起。
蕭曜本是從病房內走出,看到來人時,手上動作一停。
女人擡手示意身後的人別再跟着,她步伐沉重的走過去,像是帶着無法擺脫的枷鎖,一步一步如同走在刀尖上。
蕭曜面無表情的看着由遠及近的女人,最終還是站直身體,敬禮。
女人穿着素淨的米色毛衣套着一條長裙,外肩搭着同色系的大衣,她緊了緊手裡的手拿包,面對蕭曜的時候,喉嚨陣陣發緊,最初想的那些話竟是難以啓齒的說出口。
“您來這裡做什麼?”蕭曜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
“我來看看,”女人吞回那一句母親,轉而說着,“來看看老夫人。”
“您不用進去了,她現在沒有知覺,還沒有清醒過來。”
“我知道,我就想等着她睡着的時候去看看她,就夠了。”女人作勢想要進入房間。
蕭曜擋在她面前,皺眉道:“蕭晨,別來了,就當做哥哥求求你,別來了。”
被喚作蕭晨的女人低下頭,雙手越發用力的緊緊的握着自己的手拿包,“母親她始終不會原諒我嗎?”
“你回去吧,這裡不是你該來的。”蕭曜關上那扇門。
蕭晨卻是執着的推開了那扇門。
蕭曜想着再去拉她,可是當視線落在病牀上時,動作停了停。
蕭老夫人眼神有些空洞,卻依舊睜的很大,她儘可能的去看看門外的人,很努力的看清楚門外的人。
蕭晨步伐蹣跚的走過去,面對着中風後暈厥的母親,直挺挺的跪了下去。
蕭老夫人情緒有些激動,想說的話被自己麻木的嘴完完全全的封鎖了,她只得不停的顫抖着身體抗拒着這個人的靠近。
“嗶嗶嗶。”儀器開始報警。
蕭晨跪在老人面前,搖着頭,“媽,您還是那麼恨我嗎?都過了這麼多年,您還是不想見我嗎?”
蕭老夫人說不出一個字,身體不停的痙攣起來,本是平靜下來的血壓又開始噌噌上漲。
蕭曜知曉事情不好,用力的將蕭晨給拉了起來。
蕭晨卻是聲嘶力竭的喊着,“媽,您就算不認我,我也是您的女兒,這麼多年了,您就這麼忍心放棄您的孩子嗎?我知道我當年有錯,可是我只是錯了一步,父親的死與我真的沒有關係啊。”
“啊,啊,啊。”蕭老夫人張着嘴,很用力的呼吸着氧氣罩裡的氧氣,可是卻依舊是出氣多進氣少。
蕭晨不肯罷休繼續道:“您可以不承認我,可是您不能阻止我回家替父親上一炷香,我也是蕭家的孩子,您爲什麼要這麼對待我?”
“蕭晨,你說夠了沒有?”蕭曜推開她。
蕭晨咬緊牙關,“哥你也看到了,我有什麼錯,當年的事你也是知道,爲什麼你要和着母親一起來這麼對待你的親妹妹?”
蕭曜沉默。
“她老人家糊塗了,你也糊塗了嗎?是,你可能是真的糊塗了,不然怎麼會那麼狠心的二十幾年來對自己的妻兒不聞不問。”
“蕭晨。”蕭曜雙手顫抖的緊握成拳,“你如果心裡有怨恨,等過兩天再來找我撒氣,現在你也看到了,母親受不了刺激了。”
蕭晨看了一眼病房內被緊急搶救的老夫人,自嘲般冷笑一聲,“我心裡委屈,哥,我心裡的委屈你們誰懂?”
“你敢說你當年沒有因爲去幫助那個男人而背棄自己的父親?他把交給你的任務你完成了嗎?”蕭曜反問。
蕭晨移開目光,是的,她沒有完成,她爲了去救心上的那個人,把父親全然的拋棄在後面了,可是就算她完成了那個秘密任務又有什麼用?
“如果當年你先完成了任務再去救那個男人,母親就不會把父親的死全部怪在你身上,蕭晨,你既然已經做錯了選擇,就應該承受這個選擇過後給你帶來的後果。”
“你也認爲是因爲那個任務的原因才導致父親戰死的嗎?哥你懂得,戰場上不可能——”
“父親是在1135點位置炸死的,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蕭曜又問。
蕭晨如雷轟頂,“怎麼會?調查結果不是——”
“那是母親在保護你,爲了避免上級調查出你因私忘公的重罪才抹去了這個事實,這些年來,一看到你和那個男人的出雙入對,她就會後悔一分,當年爲什麼要做這個違心的決定?”
“哥,我沒有想過事情會這樣,我一直以爲,你們爲什麼不說?”
“說了重要嗎?你的選擇會因爲這個事實而放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