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真真醒來的時候,賀鈞遠已不在身邊,他終究是趁着她熟睡的時候離開了。
葉真真翻身。將臉蓋在枕頭裡面,忍不住的就想要哭了。好像還在剛纔,他吻着她的耳珠說今生有她足矣,可轉眼的,他就把她一個人丟下了。葉真真想要怨他,但一想到他是爲什麼離開的,她連一個字的責怪都出不了口。
眼皮發酸的掀着,不經意看到牀頭邊茶杯下面壓着的字條,葉真真慌忙起身。倒是忘了昨天晚上做過什麼。渾身痠痛,差點從病牀上跌落下去,忙忙伸出一隻手來扶住牀邊。右手夠到那張字條,展開來看了。
賀鈞遠蒼勁有力的字體就在那白紙上展着,他寫得一手好字,簽名亦是漂亮。中英文都別有一番風味。葉真真仔細看着字條上僅有的兩個字,一時忍不住,眼睛就模糊了。呆住布技。
那字條上寫著:等我。
病房外有人在敲門,葉真真慌忙將字條收起來,擡手揉了揉眼睛。低聲道:“進來。”
她理了理衣裳,賀鈞遠走之前替她將衣服穿上了。眼下不會顯得太匆忙。葉真真將杯子拉高了一點。他昨天晚上雖然小心,可想到兩人這樣一分別,不曉得什麼時候會再見,真真不免要得熱切一些。他又是長久沒有碰過她的了,兩個人不由的就情難自控了。她鎖骨上都是紅痕。脖子上也有紅斑,實在不怎麼好叫人見到的。
以爲是遲重光來查房,葉真真剛想開口喊“遲醫生”,看到進來的人,不禁怔了怔,一下子從病牀上坐起來,原本掩蓋在脖子那裡的被子也落了下來。她脖子到鎖骨那裡的斑斑紅點就都落入了來人的眼睛裡。
凌寒的目光幾分悽哀幾分預料。他別開眼睛,把手上的東西放到一旁的桌子上,說:“聽說你今天出院,我也沒買什麼,這束花是剛纔在路上順道買的。”
葉真真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裡,轉念一想,纔想到昨天晚上賀鈞遠說過,會讓凌寒和她一起回瑞士。對於凌寒,她總是虧欠的了。不禁抱歉:“凌寒,我……”
“什麼都不必說,我都明白。”
他走到牀邊,稍微拉開了一線窗簾,讓那早晨燦爛的陽光透進來。衝散些病房裡有些讓他不快的氣味。凌寒深深吸了一口氣:“你進醫院的那天我原本想要過來找你,不過最後還是放棄了,真真,你知道是爲什麼?”
葉真真凝着他的背影,多日不見,他像是又瘦了不少,她默默搖了搖頭。等了會不見他回答,纔想起來此刻他背對着自己,是見不到自己動作的。便抿了抿脣,緩緩開口:“不知道。”
凌寒側身,迎着陽光朝她看過來。他的整個臉部輪廓都被陽光籠罩,眼下大約是早上九十點鐘的樣子,陽光不夠強烈,卻也足夠叫人難以睜眼。真真看不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一時有點恍惚。凌寒在她面前向來不會有這樣看不懂的時候。葉真真原來慌忙再度拉起被子想要掩飾脖頸處傷痕的手指鬆開,她怔忪起來。
“我找過姚安姚女士,她告訴我,我應該讓你選擇,而不是替你做選擇。所以我給你時間選擇。我相信,如果你想要見我,你會排除一切難關來見我,哪怕是給我一個消息讓我來見你,那時我才能確定,你最終的選擇是我。其實我並沒有多大的把握,可是我想,我應該聽從姚女士的建議,讓你自己做決定,人生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剛剛好足夠做下選擇卻來不及反悔。真真,我不想你後悔。”
“而最後我等到的,是賀鈞遠。這讓我很意外,也似乎並沒有那麼意外。你的心裡,由始至終裝着的都是他對是不是?”
葉真真抿着脣,她微微垂着眼皮,並不說話。事實上,她並不知道該說什麼。心口被一道叫做歉疚的網死死圍住,讓她無法喘息。她很抱歉,哪怕對着賀鈞遠說得再好,待她真正再度面對凌寒的時候,她還是覺得抱歉至死。可是,她還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如果違背自己的心意堅持跟凌寒在一起,她想,那纔是真正的做錯了。
她說:“對不起。”聲音低微,但絕對不猶豫。
凌寒點點頭:“你給我答案了。不必說對不起,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
葉真真擡頭,眼裡已是大霧瀰漫。她說:“凌寒,你在我心裡有很重要的位置。我可以因爲你跟賀鈞遠爭吵,和他置氣,甚至不惜離開他,但是,我不能騙你。無論你在我心裡多重要,他佔據了全部的位置。”
“五年,不,六年。兩千一百九十多個日日夜夜,我以爲我能夠阻止他佔據我的心,卻沒想到他早就在不知不覺間滲透我的骨髓,我以爲我能阻止的,可是……對不起。”
“一開始,我把這一切,把我跟他的婚姻當成是一場可笑的戲劇,最後發現,戲劇成了生活,我早就走不出來。”
葉真真低着頭,她不敢去看凌寒的眼睛,她怕她一旦去看了,就說不出這些話來。她難以面對着他去講賀鈞遠。是因爲賀鈞遠,她放棄了他們之間的感情。是,那時的她的確沒得選擇,可是當時她並沒有背叛,她認爲自己能夠保存着對初戀的深愛跟賀鈞遠虛與委蛇,鬥智鬥勇,直到最後全身而退,但是最終她錯了,她也輸了,輸得一敗塗地。一開始只是場戲,最後她卻入了局,背叛了年少的愛人,她心裡是愧疚難堪的。就像是背棄了信仰的壞孩子,她是那樣那樣看不起自己,那樣那樣愧對凌寒。
“凌寒,你相信我,一開始我是想……”意識到自己說什麼,她忙忙的閉上嘴,才發覺自己越說越亂。葉真真煩惱的扯了扯垂在身前的頭髮,說不出話來。
凌寒搖了搖頭,走到跟前來。他在她病牀前蹲了下來,葉真真垂着眼睛,這麼一來極容易就看到了他低下來的面孔。她的神色閃了一下,臉上的愧疚懊惱更加的深。凌寒對着她露出一點點笑,沒有怨怪跟悲哀,他聲音很輕的,像是在安撫被恐怖故事嚇壞了的小女孩一般。他手指尖在她垂着的小手指上輕輕碰了一下,沒有去握她的手,然後葉真真聽到凌寒對她說:“真真,你太入戲。”
“太入戲並不是一件壞事,如果陪你演戲的那個人也是真心,又何必怕演那一場人生大戲?”
“葉真真,你做的並沒有錯,是我,是我一直在強求。原本就不該要求你回報的,你要知道,一開始選擇放棄的人並不是你,而是我。所以,你能給我機會我已經感激,不用因爲這個感到抱歉。記不記得我們在巴厘島再次見面的那一回?”
她的眼睛溼潤潤的,霧氣將她的睫毛都沾溼了。她從亂糟糟的額前亂髮間看到他始終帶着溫和笑意的眼睛,心口暖熱堵得鼻子也一度難以吸進空氣。她點了點頭。那一回她還跟他在小店裡跳起了舞,沒有章法的,雜亂肆意的舞步,可是他們跳得很高興。
“那你還記得你跟我說了什麼?”他循循善誘,葉真真有一點迷糊,看着他的眼睛定定的不動,好半天才搖搖頭。
凌寒直起身,拉了張椅子來在她牀邊上坐下,狀似失望的嘆息,然後,他衝她伸出了右手,說:“朋友?”葉真真愣了一下,驀然擡起臉來,眼睛直直的望進他坦然的眸子裡。
然後大顆大顆的眼淚再也剋制不住,一下子就掉了出來,她使勁吸着鼻子才能勉強控制住自己,不讓自己大哭出聲。凌寒也不阻止她,不安慰她,就那麼溫溫的看着她,像是在看一個被寵壞了的小女孩。他的手晾在半空,一直等待着她。
葉真真提着一口氣,胸口似被偌大的雲霧堵住,堵得她心口都發痛,她顫顫的伸出手,握住了他等待得已然微涼的指尖,她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