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景,意味着沒啥實際作用的東西,但至少可以畫大餅。
那話怎麼說?
空談誤國,實幹興邦。
但陳沐沒辦法了,他恰恰就是實幹太多,導致朝廷把接連勝利看得太理所應當,反倒對世界的警惕心變低了。
歷來與北虜的大徵大戰,哪次不是花錢花到國庫虧空,軍民死傷數萬才能取得一場決定性勝利?
朝廷等一場決定性勝利等了幾十年,結果一下子扎堆東南西北各路方向數不清的大勝小勝,還有沒完沒了的官船商船爲朝廷京運來足可支用數年的糧草銀餉,天下各地珍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夫復何求?
陳沐明顯能感覺到隨四洋軍府的開拓事業節節勝利,皇帝在朝廷的威望也節節升高,他開始像安於現狀的朝臣一樣,變得滿足了。
從一個要在世間填色的度,跨越到另一個無意於世間填色的度。
倒不是說陳沐覺得這樣的萬曆不好,恰恰相反,如今人物財力俱有,深耕國內的科技、文化是再好不過的事。
倘若教他睜眼的時代不是大明王朝嘉靖四十五年的清遠衛,而是如今萬曆十二年的南京城。
他也會更樂於生活在這樣一個時代,與精舍美婢、鮮衣美食、駿馬華燈、煙火梨園相伴,把玩鼓吹古董,同花鳥長相廝守。
但陳沐不能讓人忘記警惕,支配永遠都只有一時,而無一世。
世界總在螺旋上升,沒人能永遠立在頂峰。
不論陳沐如今做什麼,都無法保證三百年後大明仍舊能如今日般傲立時間,何況他心裡更偏向百年以後,大明這一國號或許就毀於內亂之中。
哪怕他與此代朝臣攜手,解決了一些如鯁在喉的問題,但也帶來許多隱患,何況眼下君主繼承製度下沒人能保證後世君主永遠賢明。
其實這在陳沐看來也不全是壞事,至少如今的大明帝國很難毀於外患之中,甚至極可能在內憂爆發之時,對比列國仍舊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這對他來說就夠了。
現在,他對於舉辦天下諸國大會的要求,就是對這個世界上一道保險。
“東洋大臣對繼任者的想法與朕相同,將每一屆東洋大臣任期更爲六年,最後一年新大臣上任,半年時間完成交接。”
紫禁城乾清宮裡,萬曆召集了半歸隱在家的張居正、內閣輔臣張翰、北洋重臣葉夢熊、兵部尚書張學顏等人前來問政,拿出了陳沐的信。
“亦是說在最後半年,東洋軍府將由兩個大臣共同主事,同時打算這個時段在朝天宮召開天下諸國大會。”
萬曆說到這深深吸了口氣,注視殿內列座大臣,道:“定天下秩序。”
天下秩序。
聽起來雄心壯志,不過在諸位朝臣看來,顯然讓人摸不到頭腦。
天下的秩序,早就在紫禁城門口內外的內閣與六部定下了,至於說那海外邊鄙——那也算天下?
至少在兵部尚書張學顏看來,與其讓朝廷爲海上萬裡之外的事操心,倒不如先勸皇帝把內操軍士在北京街上披甲乘馬帶刀的事解決了。
依照祖制,只有內官在郊祭時從內庫取甲兵,祭祀完便要歸還,不是宿衛軍士,持寸刃入宮殿門者,絞;入皇城門者,戍邊衛。
可如今皇帝操練御林軍,科道不能糾巡,兵部不得檢閱,能管理他們的除了皇帝沒人能治,前些日子還有人白日裡乘輕車長驅街道,驚擾吏民。
結果勸皇帝也不聽,最後就只是將犯事的軍士懲治一番,不了了之。
張學顏如今是對這所謂的天下諸國大會提不起一丁點兒的精神頭。
張翰也不重視這事,但他還是率先拱手問道:“陛下以爲如何?”
“朕覺得可行,數十國、上百個地面頭人聚於一處對國朝有好處。”
“其一,是將天下之事掰開碾碎地談一談,朕爲紛亂天下做箇中人,冊封諸王劃出地面,大夥一應畫押,憑今日之材力,定下秩序,冊封的既爲國、未受冊封的則不是國。”
“其二,則是我向諸國派出使者,常駐其國,有事皆可悉知;不過依照陳帥之意,是不叫諸王派使者常駐天朝,至多可駐在哈瓦那,不叫其看清天朝虛實。”
說到這,萬曆皺了皺眉,這錦衣夜行的感覺可不爽,但他還是幫着諸臣分析道:“朕估計,陳帥是想藏着火機與電報……”
皇帝一歪頭,擠眼睛道:“小心眼樣兒。”
其實這駐派使者一事,是皇帝覺得最彆扭的事,覺得陳沐想反了,應該把諸國使者都摟到北京來,有事他能逮到紫禁城裡挨個罵,那才過癮。
把自家使者放到別人家裡去,被別的國王召見來召見去的,那算什麼事?
“他要真覺得這樣合適,往後朕派到別人家的使者,至少得是陳九經那樣,拿出去帶着兵能給朕幹大事的武官,免得受欺負咯!”
這話說的張學顏差點翻白眼,陳九經那種?
老頭兒實在忍不住了:“陛下說的,是在兵部記錄上以白山參將之職,領東洋大臣借港之命,率白山營出使服蘭喜,三個月後割據波爾多更名白山城……”
“一年後揮師北征,兵鋒直指服蘭喜國都,迫其貢銀二百萬,以天使冊封其國王黑瑞三,承認其爲白山地面頭人行割據之實……”
“受封儀式上還恨不得讓服蘭喜王給他磕一個的陳九經嗎?”
張學顏這一連串不帶喘氣兒的描述把萬曆皇帝都聽驚了,他在龍椅上向前微微探着脖子,腦袋偏向一旁朝前看着,雙眼的焦距集中在大殿的楠木雕龍柱子上,直勾勾盯着那雙龍眼,緩了半天才回過神來。
“聽部堂的描述,應當和朕說的陳九經,是一個人——不過您怎麼把朕的愛將說得那麼惡呢?”
就連張居正都忍不住樂了,他本來就坐不利索,只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這會爲掩飾笑意,忍不住側過身子攏着鬍鬚笑了兩下,這纔對張學顏道:“張公也不必因此驚詫,僕曾聽人說南洋大臣陳朝爵有一虎子,這難道不正是一頭老虎麼?”
“過去東洋陳帥說過,惡人還需惡人磨。在下也認爲,離國朝有萬里之遙的偏僻邊鄙番邦,就要用這樣的人,不必教他們喜歡,禽獸之類,畏威而不懷德。”
“要他們喜歡做什麼?此前葡夷西夷,不都是因喜歡我大明風物跨海而來,我不懂他、他不懂我,只有刀兵見勝負;如今陳帥之輩去了那邊也是一樣,我不懂他、他不懂我,也是隻有刀兵見勝負。”
“說到底,軍爭之事既無能避免,何不在別人的土地上打起來呢?”
“四洋軍府如今攻略威服之土國朝只怕沒上百年難以消化經營。”
張居正算看開了,擡手指道:“此前讓他們害怕就夠了,最好離得遠遠地,一輩子興不起想來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