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廣城靠近沿海的薄霧還未散去,城下已熱火朝天。
海盜來犯對廣城近郊財物造成重大損失,但官老爺們是不在乎這些的,只要沒打進廣州城,萬事無虞。
賊人來了又走,平民百姓的生活還要過,新安諸地避難而來的百姓在城中街道露宿三日後,廣城知府在城外開出粥棚,用以工代賑的手段讓避難百姓加入對城門及城外商市的修造工作。
廣城內種種亂象也別無辦法,廣州左衛在這場仗中沒立出功勳,得不到官吏待見,連城內的行營駐地都被總督張翰金口一開讓給順德試千戶邵廷達,以駐紮來自香山的傷兵,至於本來的廣州左衛旗軍則被派到城外山裡挖大坑。
倭寇屍首又不是什麼寶貝,城外夜戰的功勳在天亮後就清查完畢,有老總督通宵親視,誰都不敢稍有含糊……故順德千戶殷鑑不遠,誰都不敢在這個時候冒頭。
饒是如此,城裡城外事且多且碎,不論百姓還是官吏,都因此忙得暈頭轉向。
何況還得提着心勁守備,王如龍、呼良朋直接被總督派到城外駐營,哨騎放出三十里才安心。
帶兵行走一半的湯克寬正馳援廣州府,路才走到一半就被總督傳信退了回去,讓他接着守備廣東西面;惠州府的郭成倒是進了廣州府,在總督衙門被張翰劈頭蓋臉罵了一頓,打發他帶兵回去。
唯獨把鎮守潮州的俞大猷召回來。
不是張翰待見總兵官俞大猷,是因爲曾一本臨走前在新安縣城隍廟牆上寫了首詩譏諷俞大猷。
還是因爲以前在福建的事,以前曾一本招安過,就在火燒澄海之前,燒了澄海朝廷派俞大猷去對付曾一本,俞大猷故技重施,又把曾一本招降,結果被他騙了。
那次離開,曾一本搶走福建六十條大福船。
陳沐並不知道,這次他風頭出大,被老總督當成槍來對廣東都司幾個總兵官吆五喝六,意在震懾這些成名已經的驕兵悍將——不好好帶兵打仗,又人來打!
誰來打?香山千戶陳沐打。
薄霧漸散,數騎探馬直奔府城,城頭警鐘再度被敲響,霎時整座城池都動了起來,營兵於岸邊設防如臨大敵,廣城四衛聚起千餘旗軍嚴陣以待,總督、知府登城督戰。
他們沒船了,最後的戰船都被曾一本搶走,海上沒有丁點防禦力量,只能奢求陸上拒敵。
來自南海縣策馬奔入府城的騎手傳警,他們在山上的哨兵看見遠處江口有大批船隊疾行,旗號混亂,看起來像倭寇再臨。
可是硬生生耀武揚威幾天的總督大驚失色,剛把兩個總兵官趕回去,現在倭寇又來,“難道陳二郎,敗了?”
城牆上老總督喃喃自語,乾枯的手指死死扣着城垛,兩眼發直地望向江面,讓人取來衣甲,還在腰間掛上玉裝具的戰劍。
做好與城池共存亡的準備。
江風驅散薄霧,目力極盡處是極高的桅杆,龐大的帆面兜風,日積月累原本潔白船帆發出淡黃,紅色巨大十字卻更加顯眼,龐大船體上林立水軍,氣勢駭人。
在大黑船後,是數都數不清的福船、廣船、烏尾船白艚船,以及小些的馬船、糧船、快船在江山連成一片。直至大船在江心島停下,人們纔看出大黑船後用繩索拖着四五條破破爛爛的福船,有些船腹還帶着不曾修補的巨大缺口,如果不是隔艙水密,早就沉底了。
不單單黑船,其他福船也有不少需要依靠互相拖拽才能行進,尤其是那些桅杆都被打斷的戰船。
頂盔摜甲的老總督面上帶着疑惑,擡手指指江心島,對左右問道:“那,是廣東的船吧?”
邵廷達是走了大運,一有戰事就被總督召到自己身邊帶兵護持着,這會聽見總督發問,仔細看了幾眼後有些不確定地說道:“回總督,那艘大船好像是濠鏡商人的,後面的船是我們的,也許,是我,是陳千戶回來了!”
“嗨!”
總督沒好氣地眯起眼睛,擡手朝江心島指了指,轉過身又轉回來,又朝江心島指了指,撲哧一聲笑了,搖搖頭下令道:“把甲給老夫去了,傳令城下守軍,派人去看看是不是陳千戶,是的話派人接應!”
“廷達,回去你和你哥說,通報,通報!沿途那麼多江防,就不知道派人騎馬通報一聲?”
邵廷達能看出張翰無可奈何的模樣不是生氣,輕快地應了一聲,招呼左右給老總督把衣甲去了,這才抱拳有些獻媚地笑道:“總督,沐哥這是把船都奪回來了啊!”
張翰沉沉點頭,既有戰船被奪的不安,也有香山兵敗身死的憂慮,諸多情緒匯到一處心情感慨,開口卻只不輕不重地道:“船可真多。”
太多了。
陳千戶遠遠地就看見廣城江邊嚴陣以待的營兵,讓他啞然失笑,沒派人傳報的後果出來了,讓廣城大警。
他不是沒有通報的意思,就算他不知道,陳璘與白元潔也是知道的,實在是沒辦法傳報。
沿途都屬新安縣地界,新安縣的官吏與大多百姓都逃到廣城來,他找誰傳報去?就連丟在屯門的屍首都沒人幫着掩埋,要不是後來有躲進山裡的百姓壯膽過來,他們現在還忙着挖坑埋屍呢。
可百姓沒有馬,他們行船比傳信的百姓走得快。
陳沐的旗軍也撐不住再一次急行軍,只能直接行船進廣州。
佛朗機人被他要求離開炮船下到江心島上等候,旗軍也大多在江心島上休整,陳沐、陳璘、白元潔與幾名將官則換乘快船直走廣城岸邊,下船就被營兵拿刀矛對着看好,然後才露出呼良朋魁梧的身段,喝止營兵操着一口閩話笑道:“陳千戶回來了!”
不用他去通報,總督張翰等人在確認後已經在王如龍、邵廷達的護持下策馬朝這奔來,等他們從營兵中走出來,總督也正收斂官袍快步走來。
“陳千戶,你這是將船都奪回來了?”
陳沐抿嘴頷首,用吊着的手臂有些艱難地行禮,道:“回軍門,卑職不辱使命。石百戶!”
身後石岐拿出筆記先對幾位廣府高官行禮,這才捧筆記報道:“我等追擊三日,先於新安海上與敵作戰,後於屯門展開大戰,戰中陳千戶駕船衝撞倭寇旗艦,以手銃擊死賊首曾一本;陳守備、白千戶與濠鏡引商李旦等引軍合圍,全殲倭寇一千八百有餘,新安縣屍首一千二百多具,另有跳海淹死者數百。”
“奪回福船三十七條,其中十二條損壞;廣船二十二條,作戰中被擊沉三條;另有小船不計,艦上財貨分文未動,均已停靠江中。”
石岐說罷,陳沐再度向張翰行禮,向江心島示手道:“請總督檢視!”
我是招誰惹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