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壓根沒見陳沐,其長子徐璠尚在北方被髮配充軍,接待陳沐的是老閣老的次子,一切彬彬有禮又透着疏離,只有在陳沐有心引導下看看那些西洋奇物才露出些許歡心。
甚至陳沐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張翰的片子,他一個廣東衛所指揮使可能都無法見到徐家人,就在前廳坐一坐也就完了。
何況來的也不是好時候,徐家被海瑞弄了一頓,哪怕動私情調走海瑞,徐階的聲望也一落千丈,誰讓他動的是海瑞呢?
陳沐聽說了不少海瑞的事,幾乎滿朝文武對他看法都一樣:這個人只要不和自己共事,所有人都會稱讚他,因爲海瑞就是時下官場唯一的道德楷模;而一旦與自己共事,那太可怕了,必須要想盡辦法把他調走。
海瑞不走,別人走。
別管見着見不着,拜訪過徐階了卻陳沐心頭一樁大事,再追上部隊已臨近黃河,過汝寧府再向北走就舒服多了,前往京師的路上盡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人多馬多的軍隊要不是有那些千斤重炮拖後腿,一個時辰能往前竄五十里。
只是他們實際行進速度要比這慢得多,因爲鄧子龍一路都沒閒。
沿途放出熟悉繪圖的旗軍勾畫山川地形,幾個月將他們沿途百里之地畫個通透,圖紙都裝了兩大箱,只等着到京師安頓下來再彙總,而且鄧子龍還向陳沐建議,交接火炮後回廣東時他們走另一條路,湖廣大山那條路。
沿京師官道直走,更難見到南面深山密林那樣的景色,處處田野一覽無遺,風物皆不同南地。
但這世間也有些東西是南北相近的,比方說一樣貧弱的衛所軍。
“前處紮營可是南洋衛陳將軍?”
進順天府,臨京城百里,陳沐軍不能再向前進,原地駐營派人前去薊鎮報備,請右都督戚繼光派人接引火炮。
炮送到這,其實陳沐的使命已經完成,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向兵部尚書譚綸報備後他的旗軍就可以調回廣東了。
紮營多日,順天府糧草供給日漸份薄,就在陳沐等得有些不耐煩時,派出去的信使回來了,而且來的不單單是信使。
“將軍,兵部吳侍郎親自來了!”
陳沐千想萬想也沒想到送炮這種小事居然會讓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老侍郎來查看,連忙從帳中走出呼喝軍士擂鼓列陣,營地才列出五百軍陣,營門外的老侍郎已經進營了。
剛走半截的陳沐快走數步,行禮道:“卑職陳沐,參見都堂!”
若是旁人,陳沐會在後面加上大人的尊稱,不過老爺子吳桂芳不喜那一套,乾脆簡潔點。
吳桂芳並不說話,站在面前讓陳沐保持行禮的姿勢微微彎腰拜了很久,目光從下到上把他看個通透,剛想說話卻又猛地轉頭一旁咳嗽幾聲,這才緩緩說道:“嗯,頭次進京居然沒叫錯,好。不過卻稱錯了,你我同爲三品,不要自稱卑職末將,武將應有武將之氣概!”
說罷,又重咳了幾聲,陳沐知道,這位老爺子是病了。
吳桂芳是文進士出身,可實際上與譚綸一樣,從任揚州知府開始所歷官職處處以武勳誥命,故而陳沐能看出其對武將多有迴護之意。
至於都堂這個稱呼,則是對各部坐堂辦公之人敬稱,主要稱各部尚書與侍郎,侍郎雖比尚書官低二級,卻是直向皇帝負責的官吏,在這個級別位卑權重。
“後生晚輩多謝都堂擡舉武人。”陳沐直起腰來再度對吳桂芳行禮,這才笑道:“都是張軍門教授,啓程前多有提點——都堂的身體,抱恙?”
“去年受了風寒,本想因病回鄉的,不礙事。”
吳桂芳搖搖頭,這纔對陳沐介紹道:“這是大毛山提調吳惟忠,是戚南塘舊部,你應當聽過他的功勳。”
陳沐當然聽說過吳惟忠,入目是年僅四旬的將官,只是身上甲具有些埋汰,正色抱拳行禮道:“在下陳沐,見過吳將軍!”
陳沐這一拜,讓吳惟忠疑惑地夠嗆,連忙閃開抱拳道:“卑職僅爲提調,如不嫌棄稱汝誠即可,當不得將軍如此大禮!”
提調是個屁官兒啊!
就是長城上守備堡壘爲轄區,地位甚至在把總之下,看得出來吳惟忠在北方備受排擠,又不是在南方,恐怕戚繼光就算想保舉也保舉不來。
“將軍當得起,在下一路行來,福建浙江的百姓都感激您浴血奮戰才讓他們的家鄉得以保全。”
別說這當着吳桂芳的面,即使吳桂芳不在,陳沐也不會對吳惟忠的官職大放厥詞,那不是他能說閒話的地方,他只是抱拳說道:“官位雖因朝廷需要而有高低,但保家衛國的功勳是一樣的。”
吳惟忠沒再說話,只是重重地向陳沐回禮。
“保家衛國,說的好。”
吳桂芳點頭,再看向陳沐,頗有賞識後輩之意,道:“你在香山做的不錯,當年即治濠鏡番夷,還令朝廷抽盤多了些許,另立引商坐商的決斷也很不錯,了卻廣人心腹之患,能除去曾一本大寇更爲難能可貴——這是你擊倭寇的旗軍?”
陳沐回過頭,髒話梗在喉嚨,頗有面上無光之感。
他們在營門說了半天話,早在吳桂芳來之前香山的五部百戶就把旗軍列陣集結,家丁隨後也列好戰陣,最後四部千戶所抽調新卒才列好陣勢。
儘管能看出四部百戶是很認真地在約束旗軍了,可百人陣形仍舊與先頭五百旗軍有巨大差距。
沒有刀兵出鞘的氣概。
吳桂芳看了幾眼,點頭道:“旗軍列陣嚴整,甲械齊備,你是有教練之才的,你帶來的火炮名目兵部批閱過,多爲五百斤佛朗機很多,千斤炮僅有二十門。”
“若是工期太緊,爲何老夫沒聽說你廣發徭役徵募軍匠?”
“回都堂,千斤炮有二十五門,其中五門爲晚輩在南洋衛新造火炮,另有十五門打放五斤彈的火炮亦可屯城。”
陳沐剛說罷,吳桂芳擺手道:“老夫知道了,這六百旗軍留下,另外四百旗軍放回南洋衛,快馬傳信南洋衛再九月之前再輸千斤重炮進京——你不用去。”
“把七十門火炮轉交吳提調,讓你的副將率兵馬炮隊進駐京營,你身邊隨從不要超過六人,去金山嶺見戚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