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回去?”
關島一戰,讓此前毫無顯名的把總林滿爵成了將帥爭相示好競逐的香餑餑,不論早先發現他的鄧子龍,還是其直屬上司陳璘,都毫不介意地在記錄功勳時大加讚賞。
不過,當陳璘率大軍揮師海路截斷關島後援航線,陸路分兵五哨撲上島嶼,見到自己麾下這名猛將,滿是提拔之意地問出,他想要什麼時,林滿爵說他想回家。
帶他的所有部下,不論生死,回家。
“林三兒,朝廷贏得關島之役,你們的首級功無算,單奇功與頭功,就夠部下加官進爵。”陳璘皺起眉頭,他是林滿爵的老上司,而且還是直屬頂頭上司,道:“你立了潑天的功勳,現在要回平遠?”
“坐下說。”
陳璘所在的宅邸過去屬於西班牙王室商人,專爲跑這趟遠航所修,前些時候被少校門多薩徵用,如今島上的一切都屬於明軍,這座豪宅也不例外。
他看着天花板上充滿宗教氣息的繪畫,垂眼對林滿爵道:“廣東的事你還不知道麼?兩廣歷年征戰,武官多職位少,就說你潮州,本將若沒記錯,潮州衛指揮與參將都沒出缺,單單去年潮州衛世襲沒處蔭官來求過本將代爲說情的就有三個千戶兩個指揮。”
“難道你想回平遠接着做鄉勇千總,看人臉色?鄉勇民團,到莫朝玉授武略將軍、兼領七署軍務已是功勳至極,可還不就是個五品?平心而論,你的功勳在廣東實授千戶綽綽有餘,別說從五品的武略將軍,就是武德將軍升武節將軍都夠了。”
陳璘說着兩隻手臂放在桌上,感覺這樣說話有些彆扭又挪開椅子起身在屋裡踱步,擡手指指牆上掛的西班牙人過去用的地圖,道:“關島東北,這圖上四處島嶼,船隊正去探路,追剿逃賊;關島南去三千餘里有島名新幾內亞,路途遙遠還未派船去探。”
“不論這圖是不是真的,關島之地將來都要設衛,這是陳帥在戰事未起時就已有的打算,經營東去航線,論對此島熟知、獨力備寇才能,於情於理本將都願保舉你爲指揮使。”
“大明三品武官,大丈夫建功立業,爲的不正是榮加妻兒以顯父母,光宗耀祖?”
有些事即使是陳璘,也不是他能決定的,但林滿爵的官職晉升,他非幫不可。
當他需要一批死士遠赴海外孤島時,他指派了林滿爵部,一夥身份低微的鄉勇去執行這個九死一生的使命,是他選擇讓這些人去死。
現在他們遍體鱗傷活下來的人再見到他,他必須給他們安排一個配得上這次冒險的地位。
曾與數以萬計敵軍同居孤島沒有絲毫膽怯的林滿爵,在獨自面對陳璘時卻顯得侷促,尤其當陳璘挽留地近乎咄咄逼人時,讓這個人到中年鄉勇出身的將官不敢擡起頭來。
但等他擡起頭,面容還是一樣堅定執拗,行禮道:“大帥擡愛,林三兒心知肚明,只是,卑職必須回去。”
“隨卑職出征的後生戰死二百有餘,林某不能叫旁人去向家中送幾兩銀子給後生買命。”
陳璘默然。
戰爭從不美好,從不浪漫,或許勝者會擁有加官進爵的機會,但那些遞交到將軍手中的陣亡名錄,永遠都回不去了。
這讓陳璘更加欣賞林滿爵,很少有人,很少有人能直面陣亡部下的父母妻兒,常見的情況,是將官與倖存者在舉行慶祝加官進爵的酒宴,親信則捧着銀盤挨家挨戶上門捱打捱罵。
能做到這樣的將官,其實就已經是合格將官了,更多人會連撫卹銀兩都貪墨掉。
林滿爵比誰都知道戰爭的殘忍所在,在關島叢林中,他們襲擊數倍於己的敵軍,一遍遍打掃戰場確保不留活口,帶給他部下最多死傷的既非火槍也非火炮。
幾乎沒有人是真正被火槍一銃打死,那些不幸中彈的部下普遍死在之後的幾天裡,還有刀矛,死於刺擊要好受些,在翻船營地他親眼看見沒有鎧甲保護的小腹被刀劃開後的部下躺在地上喊爹喊娘,腸子跑出來一隻手卻兜不住。
但這都不可怕,只要開始交兵,是死是活只是一會兒,瘋起來殺紅了眼什麼都不可怕。
不打仗纔可怕。
他們在海上漂泊水糧斷絕,每個人都知道自己會死,但不知道究竟是哪天。
那些日子林滿爵不敢在早上清點部下,更不敢下水兵船艙,他不知道走到哪裡就會看見頭天夜裡在榻上把匕首捅進胸口的部下。
他只是默不作聲地看着每個幾日,就有小船載着新鮮的屍首運到棺船上去。
那種時候,哪怕只要絲毫微小的可能,只要能殺光島上所有人,不論什麼樣的代價——他願意。
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繼續奮戰的理由只有一個就是回家,他最怕的也是回家。
家鄉父老,白髮老翁要找他要兒子、雲鬢新婦找他要丈夫。
慈不掌兵,經歷這一切還能帶兵,未必各個鐵石心腸,但不論他們是面對還是逃避,都要比旁人承受更多。
陳璘再說不出什麼挽留的話,他說半年。
“陳某準你部回鄉半年,仍領把總之職,南洋首級賞銀未定,但本將準你部所上繳戰利盡數取回,另會向陳帥批一份撫卹,儘快送往平遠。”
陳璘搖搖頭,他不想做這個決定了,乾脆對林滿爵道:“至於你部去留,陳某雖不願強人所難,但……我會寫封信送往呂宋,請陳帥定奪。”
說罷,陳璘再度坐回椅上,手指撫過桌面,擡頭從下到上地看了看這個滿面虯髯腰挎手斧的中年把總,道:“這半年,你思慮清楚,陳某寄望你能身居要職,我等會一直作戰,袍澤會一直戰死。”
“因馬革裹屍乃吾輩武人榮耀,那些陣亡將士英靈心中僅有眷戀絕無怨言。”
“但讓賊虜幸得此生唯一榮耀之機,縱使絕境百折不回品節剛毅,率部下求存活命——”陳璘對上林滿爵的臉,“纔是將校本分。”